初宁这顿饭吃得如坐针毡。
一个圆桌六张座位, 往左是冯父冯母, 右手边是陈月和赵裴林, 冯子扬和初宁挨一块儿,看他时不时地起身添酒,姿态恭顺,一晚上笑脸就没撤下来过。
初宁暗地里扯了他好几次, 示意他少喝点, 今晚这酒也是够够的了。
可冯子扬哪儿敢啊。
这什么场合,什么分寸, 他还是拎得清。
赵裴林的心情被这个“准女婿”喂得不错,与冯父相谈甚欢,聊时事,聊生意,聊政客, 倒有了几分老友的味道。女客这边自然就是家常话,陈月拉着冯母的手, 甚是热情。
“我们家宁宁, 从小就倔强,什么事儿啊, 非得自己动手。他长这么大, 一些大事儿全是自己拿主意。”言辞间虽是责怪,但内涵还是夸赞初宁的。
冯母当然明白,顺着话道:“她这是独立,姑娘家能有一个清醒的头脑, 不容易的。”她看着初宁,微笑道:“小宁儿,以后要帮我看着点子扬,他啊,太好玩了,不收心。”
冯子扬乐呵,“妈,甭在人面前点我坏话啊,八字还没一撇呢,人走了,您赔一个给我?”
初宁心里暗暗佩服,小冯同志,演技了得。
陈月赶紧接话:“怎么会走呢,你对宁宁的好啊,我也看在眼里。”
冯母数落儿子,“等挑个日子,把订婚宴一办,就是有家庭责任的人了,这油腔滑调的习惯,可得改改了啊。”
等的就是这前半句话。
陈月笑容更深,“八月具体哪天,冯老有主意了么?”
说的是冯子扬的爷爷,这两位老人自那次亲自过来交待这事儿,本以为只是老人家大发闲心,随便说说,没想到是真上心了,据说是上哪儿找的某个佛教高僧,有模有样地分析起八字命理,合计着就在八月办事儿。
初宁真是脑仁儿疼。
“最迟不超过八月上旬。”冯母亲热地说:“我也希望越快越好。”
陈月欸的一声答应,“劳烦冯老费心了。”
这个家长见面会,几家欢喜几家愁呐。
半途,初宁借口上洗手间,其实是躲出来抽烟。为了这场合,她今天是精心装扮过的,一身样式简单的月牙白连衣裙,连高跟鞋都没穿,浅系平跟,跟冯子扬往哪儿一站,身高绝配。
她站在窗边,神情微恼,手指夹烟,刚点上火,就觉得索然无味了。
烟气一袅,往上悠然地打着旋。
“躲清静来了?”冯子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初宁往左回头,右脸一阵风,冯子扬伸胳膊,摘了她手上的烟。
他笑:“少抽点,对身体没好处。”
初宁双手环搭在胸前,瞥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冯子扬把那烟往嘴里一衔,神色自然,两人间静了会,他说:“饭吃得无聊吧?你先忍忍,哥想办法。”
初宁也直接,提醒道:“下个月就是八月了。”
“我知道,我心里有数。”冯子扬说:“等他们过了这股新鲜劲,我来安排。”
“怎么安排?”
冯子扬叼着烟,看着她,眼神儿微眯,挺认真地说:“我出轨吧。”
什么馊主意,初宁无言。
“到时候我拍几个照片,你当证据,然后去跟我妈谈,就说我出轨了,到时候你得哭出来,我妈最吃这套。把过错往我身上揽,她只会心疼你,自然什么都顺着你。”冯子扬把招式步骤早就想清楚了,“他们要是不信,我再安排一个捉奸在床,你听我指令,带着我妈闯进来。你坚持要分手,这事儿应该就算完。”
初宁听乐了,“你至于么,这么败坏自个儿的名声。”
冯子扬真无所谓,“这有什么,我总归是她的亲儿子,顶多骂一顿闹一顿,不会把我怎样的。宁儿,这个法子虽臭,但立竿见影,信我的。”
初宁也没反驳,她还是拎得清轻重,这事儿别看跟闹着玩一样,但两家是打定主意让两人结婚的。不把这前因后果做得令人信服,效用就不大。
她算是默认,安静了会,问,“那瑶瑶那边呢,你俩就真这么地下情不见光一辈子?”
这话算是掐准了冯子扬的命门。
他眸色都深了,手里的女士烟被他两口抽尽,细细的烟身一下子就燃到了烟尾,烟灰一长段,被窗外涌进来的风一吹,抖落不见。
焦躁全写在了脸上,冯子扬闷声说:“这丫头,跟我闹得厉害,我有点受不住了。”
初宁不咸不淡地宽慰:“你俩好了这么多年,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你个大老爷们,让着点,想开点。”
冯子扬摇了摇头,眉间隐匿着痛苦之色,说:“宁儿,你了解我的,我是那么小心眼的男人么?”
话说到这份上,初宁也就不再劝。
冯子扬这人,心胸宽广,为人大气,能把他逼到这个程度,可见也不是一个巴掌能拍响的。
情路坎坷,也得当事人自己走。
初宁缄默,算是终结了这个隐私话题。
“这周末你有没有空?”冯子扬又说到正事,“我看也不能再拖了,要不就把事儿给办了。”
“捉奸啊?”
“嗯。”
“这周不行。”初宁说:“我要飞杭州。”
冯子扬一想,就猜到了:“航空科技大赛?”
“对。”
“哟,你现在也成科技迷了?”冯子扬调侃,“还是为了某个人啊?”
初宁顿了一下,竟也没否认。
冯子扬痞笑更甚,歪着脑袋瞧她的脸,“我看看,嗯,红了。”
初宁嗤笑一声,没说话。
冯子扬点点头,“有想法了?”
“我就看个比赛,至于么?”初宁无波无澜,“我还是这个团队的投资人,这是工作。”
“行行行。”冯子扬笑得敷衍,撩开西装衣摆,单手往裤兜里插,靠着墙懒懒散散地站着,说:“那小子厉害,真把你拿下了。”
初宁转身,置若罔闻,“出来太久了,进去吧。”
家宴融洽,为了即将到来的喜事,除了两位当事人,个个精神。本就吃得差不多了,过了十来分钟,便散局。
冯子扬在前头陪着赵裴林与父亲谈笑风生,初宁则跟在陈月与冯母的后面。陈月的热情有点过头,倒有点奉承巴结的意味,听得初宁很是不悦。
一行人,往饭店门口走。
经理跟上来,礼貌恭谦,“冯总,车已经给您停在外面了。”
冯子扬颔首,又继续陪赵裴林谈事儿。
夏季北京,夜风拂面,倍添沁凉,一扫刚才在空调房里的闷劲儿。初宁一口深呼吸,四肢才总算回了点力气。
“我们家宁宁啊,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您尽管指出。”陈月拉着冯母的手,态度亲热,“以后成一家人了,也烦您多费心,指点指点她才好。”
冯母亦笑,“小宁很乖,这姑娘,我一看就喜欢。”她看着初宁,语气温婉,“以后是一家人,也别太拘谨,有事儿就跟我说,跟子扬在一块了,我也把你当亲闺女对待,不会委屈的。”
初宁态度温软地应付着,乖乖巧巧,是冯母喜欢的模样。
前边,冯子扬突然喊她,“宁儿。”
初宁抬起头,却发现他神色不太对,暗示性地往右边一抬下巴。又笑着走来,接替她的位置,陪陈月和母亲聊天。
他往她身边一站,背对着,恰好遮住了俩长辈的视线。
初宁转头一看,心里咯噔!
三米远的地方,迎璟悄无声息地站在那。
他八风不动,也面无表情,像一根生硬的地桩。
初宁算是知道冯子扬的用意了,这是提醒她啊。
身后是喜气洋洋的一大家子人,身前是双眼漆黑的迎木头。初宁夹在中间,莫名的寒意从尾椎骨往上攀爬,被迎璟注视的这十来秒,她后背冷汗微冒。
像极了小时候没完成作业,被老师点名批评的场景。
心虚着呢。
但紧接着,更乱场的事儿发生了。迎木头迈开脚步,朝这边走来。
初宁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握拳,这是她紧张时候的身体表现。
迎璟的表情像一潭死水,根本无法解读半点情绪与用意。他只在捕捉到初宁脸上一闪而逝的惊慌时,眼色更加深沉了、
他这动静,也引起了身后陈月与冯母的注意,匪夷的目光跟着迎璟移动,直到他站定,才猜测到,是和初宁认识呐。
初宁骑虎难下,总不能当做不认识不是。
她扯开一个笑脸,向前一步,把迎璟拦下来,“这么巧,也在这儿吃饭?”
迎璟不吭声,看着她。
气氛有点尴尬了,就连冯父那边儿也打量着。
“小璟。”冯子扬适时打圆场,走过来跟初宁站在一块,笑着说:“一个人来的?”
还是不说话。
那双眼睛会动了,犀利而敏感地在冯子扬和初宁之间游离审视。
他心里一团迷雾,但又好像有那么点思路,再联想起周圆和祈遇在吃饭时的话,某个答案呼之欲出。
迎璟的指甲陷进掌心,他一直在抠自己的手。
初宁注意到了,这也是他情绪失控前的预兆。
她心里一黑,妈的,赶趟儿了是吧!事情全往一堆凑!
但都到这个份上了,不介绍也说不过去。
初宁硬着头皮,转身对一干长辈说:“这是我的一个合伙人,叫迎璟。这是我家人。”后半句是对迎璟说的。
她的主动,让迎璟脸色缓了缓,行吧,别太难堪。
他刚准备开口叫人。
陈月与冯母率先对他点了下头,算是客气招呼,然后又自顾自地聊着:“等子扬的爷爷把日子看好,很多事情也要开始提前准备了。”
“那是当然,不过子扬,你们工作忙归忙,订婚宴也不能马虎,请帖啊,宾客名单啊,礼服啊,这些都得自己上点心。”
订婚宴三个字,像一把匕首,不给人躲身的机会,精准无误地插进了迎璟的心里。
“伯父伯母好”五个字,瞬间变成一坨烧红的生铁,梗在他的喉咙口,就像掐住了他的脖颈,要断气儿了。
初宁见他这副面如死灰的表情,就知道,
完了。
她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压低声音,“你听我说。”
迎璟却往后一步,像是被狐狸精抽干精气神的书生,没血没肉。
他转身跑了。
初宁不管不顾地大喊:“迎璟!”
她甚至迈开了脚步,本能地要去追。
身后陈月一声呵斥:“初宁!”
大抵是看出了什么,这句名字叫的,警告意味明显。
“冯姨还在这儿呢,工作上再大的事,明天再解决。”陈月意有所指,走来拉了拉她的胳膊,母女亲昵状,把她往冯母跟前带。
这是彻底断了初宁的念想,连冯子扬想帮腔的机会也没有。
初宁脑袋都是懵的,一时没了主心骨,心里乱的很。
后边儿他们说什么,她都没听清,时不时地往迎璟跑的那个方向看。摸着手机,心绪不定。
直到四位父母上车,车走。
初宁立刻拨号码,给迎璟打去电话。
她打,他掐断。
再打,再掐,就是不接。
冯子扬还有心开玩笑,瞧她一张紧绷绷的脸,侃道:“别惯着男人啊,惯坏了,以后黏不死你。”
初宁瞪他一眼,“他马上就要比赛了,这时候出不得乱子!”
冯子扬啧了声,“至于么。”
“废话!”初宁是真着急了,一遍一遍地打电话,“怎么办,他不接我的。”
“别急,你有他同学的么,试试他们的。”
初宁把头发撩耳后,想起来,她有祈遇的。
结果打过去一问,祈遇说:“我们是在这儿吃饭,但小璟……上个洗手间就一直没有回来了。我们刚才也去找他,洗手间没见着人。”
当然见不着人,初宁按了按额头,说:“你们给他打电话,如果联系上了,问他在哪儿,然后告诉我好吗?”
“欸!行!”
然后十分钟后,祈遇郁闷道:“宁姐,小璟不接。”
初宁头疼,心生不妙。
他什么也没再说,直接从冯子扬的西装口袋里抢了车钥匙,“车给我用。”
冯子扬靠了一声儿,“那我怎么办?”
背影已经跑出十米,“滴滴打车!”
初宁先是围着附近找了一圈,如果是走路,应该走不远。如果是躲在某个小店里,那就真不好找。初宁把车停在路边,想了想,排除了这个可能。
她抬手腕看了看时间,然后转动方向盘,不管不顾地直接压线将车掉了头。
赶回自己公寓,是在二十分钟后。
她的房门是密码锁,这个密码,迎璟是知道的。初宁有种直觉,这个直觉来得莫名,但她还是选择相信。
“滴——”解锁。
她推门进去,心一沉,客厅没亮灯。
但走了几步,就看见洗手间的门是虚掩着的,两指宽的门缝里,有光迸出。
初宁把门猛地推开,力气太大,门板撞在墙上哐当响。
见着人,心里提着的那口气,终于落了地。
迎璟蹲着,前面一个大水盆,边上是三双她的浅色球鞋。
初宁被这场景震了下。
他没回头,低着脑袋,正用刷子刷她的白球鞋。
气氛凝滞,气压极低,连一句打破沉默的闲话都塞不下了。
但初宁还是硬着头皮,带着笑意故作轻松道:“……这么勤快啊,帮我刷鞋……是没工资的。”
迎璟动作停住,水珠顺着手背往下滑,聚在指尖,又一滴滴地往盆里坠。
他的表情依然晦涩不明。
就在初宁稍觉安慰,还好,没想象中那么严重时——
迎璟做了个出乎意料的动作。
他端着水盆,猛地站起。
初宁本能地用手一挡,直觉他要用水泼她。
可下一秒,那盆水,被他从头下倒,全部浇在了自己身上。
哗啦!
是水声。
哐当!
是盆子砸地的声音。
迎璟浑身湿透了,一张脸显得阴沉可怖。他死死盯着初宁,初宁心口汹涌,又觉得害怕,下意识地往后退。
迎璟一步步逼近,近乎粗鲁地把人推到墙上,铺天盖地的吻,就这么落了下来。
初宁傻了。
等她反应过来,想要挣扎时,又晚了。
因为眼睛一低,就看到迎璟脸上,两滴眼泪无助地滑落眼眶。
连呼吸都有心碎的味道。
他边哭边吻,他什么都不敢问。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