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和贾雨村都不是良善之人,而贾政又没有识人之能,林如海长叹一声,和他们交好,简直就是自寻死路,贾家落败的话,这二人定会落井下石。
林如海举起酒杯,掩住嘴角一丝讽刺。他不是没想过提醒贾政,但是他知道自己开口的话,必然引起贾政不悦,两家已生嫌隙,虽未流露出来,他却隐约察觉到了几分,只怕自己说的话贾政恐怕不会相信,反说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顾明出卖义忠亲王一事知道的人不多,大多都认为顾明有趋利避害的本事,才能在义忠亲王坏事之后平安脱身。不管如何,顾明在朝堂上的名声十分之好。
史鼐亦看到了,皱了皱眉,走过来道:“如海兄,多日不见,无恙否?”
林如海抬头一笑,道:“好得很。”又让座。
史鼐刚坐下,史鼎也到了,和林如海同坐的多是文臣才子,诸如苏黎等,也都问好,虽然文武殊途,但是同朝为官,都是彼此认得的,只是亲密不同罢了。
史鼎爽朗地笑道:“如海兄,多年前你说你懂得相面之术,果然应验了,你进京后,我还请兄吃酒了呢,今日瞧瞧我们的前程如何?”他们家是武将,可是心里敬佩林如海,多年来都不曾疏远过,林如海进京后,来往更亲近了。
林如海莞尔道:“还真当我能神机妙算不成?”
那年不过是因自己知道上辈子的事迹,所以才有那么一说,现在的圣上并非九皇子,行事手段亦大不相同,自己如何知道他们的命运?史家亏空随着贾赦已还,近年来他们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并未行过不法之事,料想此生定会平安。
史鼎笑道:“我只当兄能神机妙算,这些年,多少事被兄说中了?”
林如海摇了摇头,一脸微笑。
史鼐不似史鼎这般直白,举杯问林如海道:“如海兄不必管三弟这些话,他现今得以封侯,已经是祖宗保佑,上天恩赐,还想要什么前程?兢兢业业安安稳稳地为圣上办事,还怕有什么为难?我却有一事想托如海兄。”
林如海微感诧异,忙问何事。
史鼐向远处一个年轻公子招了招手,那公子走过来,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眉如墨,眸如星,鬓若刀裁,面若美玉,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轩昂气度,令人心折。林如海登时认了出来,乃是上一辈子史湘云的夫君,有才貌仙郎之称的卫若兰。
待卫若兰行罢礼,林如海抬手虚扶,回头望向史鼐,意似询问。
史鼐笑道:“这是卫将军的长公子若兰,文武双全,他想着效力军前,但是卫将军却想送他去国子监读书,我听说智哥儿也在国子监?”
林如海点头道:“效力军前也好,科甲出身也罢,都是尽忠为国,你问智儿所为何事?”
史鼐道:“我和卫将军商议过了,若兰年纪毕竟还小,且不说军中艰苦,便是从了军,也不敢放他去和敌军拼杀,因此叫他且在家里读书,过个三五年人已长成,又有谋略,到那时再从军岂不好?因此想托你们智哥儿照应些,免得他进去被人欺负。”
林如海笑道:“国子监中虽有权贵子弟,但是卫贤侄亦然,谁敢相欺?不过是智儿早进去一些时日,比卫贤侄略熟惯些罢了。放心,我回去交代智儿一声即可。”
卫若兰听了,连忙拜谢。
史鼐十分欢喜,他和夫人给史湘云定下这门亲事以后,谁不说他们夫妇厚道?纵然家境每况愈下,逐渐节衣缩食,仍旧不敢小觑他们。湘云虽不是亲女,但在跟前长大,史鼐也盼着她将来成亲后夫妇安乐,若想过得好,自然是要夫君长进,史鼐本就喜爱卫若兰,此时得了卫将军所托,更是不遗余力地相助。
近几年颇多世家公子大出风头,尤其是林睿最出挑,思及自己的儿子,卫将军也便严厉了些,吩咐卫若兰好生读书习武,少与冯紫英贾宝玉一干人等花天酒地。
在林如海看来,不止卫将军如此,但凡见识出众的都严加管教子孙,一时之间,在京城中眠花宿柳吃酒赌博的纨绔子弟减了三四成,风气大变,谁都能看出来长庆帝重用年轻人,尤其是俞恒,身边龙禁尉都要逐一重选,没有不想一步登天做天子近臣的。
因皇宫守卫森严,龙禁尉一概都是从达官显贵家选骑射出众忠心耿耿的子弟,既要出身,又要忠心,出身好亲友多,不敢生二心,有忠心便是能为保护圣上送命,尤其是必须武艺精湛,所以似张大虎那般孑然一身考上武状元的寒门子弟几乎是屈指可数。
林如海忽然想起史湘云进门后不久,卫将军战死沙场,也便是死在西海沿子一役中,后来卫若兰也出征西海沿子,自此一去不回。
他看了看卫若兰,言语间谦逊有礼,倒是个少见的好孩子,那一世和宝玉交好的公子哥儿中,以卫若兰陈也俊最是上进,也最是洁身自好,虽然也偶有应酬,却不像柳湘莲冯紫英等经常眠花宿柳,宝玉也是常去的。因此林如海对卫若兰又多了三分亲切。
卫若兰受宠若惊,虽然别人说起自己时称呼一声王孙公子,实际上他有自知之明,本朝重文轻武,若不是边疆未宁,四处战乱,那些文臣早就说他们粗野无礼了,但即使这样,正经和武将之家密切来往的文臣却是不多,更不像林如海这般毫不在意。
想到林如海刚刚说的话,效力军前也好,科甲出身也罢,都是尽忠为国,卫若兰不由自主地敬佩更重,怪道长庆帝重用他为吏部尚书呢。听说林如海上任后,首先便安排了几年来包括今年的所有进士上任,还帮着一些因丁忧回乡几年再回来没有门路求官的官员起复,全然不必那些寒门子弟东奔西走仍然一无所得。
史鼐见了,亦觉妥帖,忽然问道:“今日怎么不见睿哥儿和智哥儿?”
林如海道:“智儿上学,哪里能来?睿儿倒是休沐,不巧,亲家老太太身上欠安,我使唤他去请安探望去了。”想到俞老太太的身体不如先前健朗,近来汤药不断,林如海颇为忧心,俞家本就无人了,若是老太太一去,怕就剩下俞恒一人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林如海也不是妙手神医,只能尽力延请名医,给俞老太太修方配药。
史鼐面带关切之色,询问之时,心想该让夫人去探望一回才是。自从两家婚事定下来后,俞老太太几乎是闭门不出,先前进京时也不大爱走动,每年三节两寿都是打发俞恒前去,极少露面,所以听说俞老太太身体欠安,史鼐十分惊讶,自责消息不灵通。
从东平王府出来,回到家中,史鼐当即就交代了史鼐夫人。
史鼐夫人答应了一声,随即道:“老爷看,我该拿云丫头如何?我竟不知云丫头竟是那样直率的人,明知林贾两家略生嫌隙,偏还替宝玉抱打不平,反怨林家心胸狭小。”
幸亏史湘云还明白只能在姐妹跟前说,除了刘清然找黛玉时就近听到外,身旁并无其他人,若是叫卫若梅等人听到了,该当如何?谁都知道本就是宝玉的不是,俞林两家并未追究过甚,不再提起,只是难挡世人流言蜚语,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提,那就一切安好,偏生她却拿这件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来说黛玉。湘云身边大丫鬟翠缕是贾母给的丫鬟,但是另一位丫鬟却是史家的,每次湘云去贾家时也带着,却极少似对待翠缕那般倚重。
史鼐道:“云丫头年纪小,又没有父母,咱们打不得骂不得,不过你却能与她分说厉害和道理,趁着年轻,好生教导,免得有朝一日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妻贤夫祸少,卫若兰极好,总不能嫁个倒三不着两的媳妇,这不是结仇么?
史鼐夫人叹了一口气,道:“只好如此了,就是不知道她能否听得进去。”
说到这里,史鼐夫人皱眉,即使自己与她说贾家种种不合规矩之处,恐怕她会不以为然,反说自己太过为难她罢?
次日一早,史鼐夫人叫来湘云,可巧湘雪也来了,对母亲道:“如今已经七月了,转眼入秋,秋衣的料子几时发放下来?我好带着丫鬟们做两身精致的衣裳,早些做完,便不必再累着自己了,空出时间来读书。”
他们家在还亏空时,府里财物不如从前,人情往来却是一年一二万,实在是支撑不住,便节衣缩食,打发了不少好吃懒做的下人。同时也不用针线上的人,都是娘儿们自己带着贴身丫鬟做,横竖针线上人做的衣裳他们不大穿,一季四套,压根儿不够出门更换的,所以都是她们自己缝衣制鞋,没必要留着这么多用不着的下人。后来史鼐和史鼎打仗,得了不少赏赐东西,但是东西多,金银少,仍然不够用,也便仍旧按着从前的规矩。每年换季前一个月,府里发放时鲜应季的衣料给各房,都由贴身丫鬟做,所以湘雪才有今日之语。
看着女儿,史鼐夫人未露一丝偏爱,道:“已经打发人采买回来了,我还没看呢,你急什么?就是做衣裳,也得用时鲜的料子。秋衣用厚实的料子做衣裳才好,今年我叫人特特采买了二十匹刻丝,再添上绸缎,你们姊妹每人四匹刻丝,四匹绸缎,够做十几套衣裳了。”
湘雪笑道:“到时让我和姐姐挑些好颜色花样。”
史鼐夫人道:“放心,那些娇艳淡雅颜色不都是给你们的?别人又穿不得。你先去上学罢,留你姐姐陪我说几句话儿,叫你们先生先检查你先前的功课。”
湘雪笑着应是,就此告退。
湘云住在荣国府时,也是和三春一起上学读书的,但是没过几年,三春姊妹中除了迎春外,探春惜春便只跟着李纨学习针黹女工诵读诗书,不再去上学,反倒是回到史家后,一直都有先生教导功课,连同三叔家的堂妹一起读书。
听史鼐夫人独留自己,湘云不禁有些忐忑不安,道:“不知婶娘有什么吩咐?”
史鼐夫人指了指下面的椅子叫她坐下,道:“云丫头,今儿呢,我和你说些梯己话。你不必怕,你自小没了娘,都是我教导你的,我更该教你一些世事规矩。”
湘云忙道:“婶娘请说,侄女洗耳恭听。”
史鼐夫人道:“也不说别的,就说说我为何留你在家罢。世上对女孩儿家的规矩多,一举一动,都让人看在眼里,略有一点子差池,不说有多少人嚼舌根,就是一辈子抬不起头的也多得是。你已经定了亲,除了跟我出门外,不是不能往亲戚家走动,既是亲戚,走动时兄弟姊妹相见无妨,但是似荣国府那般,却是不能久住的,我也是为你着想。”
湘云眼光一闪,道:“婶娘这话我却不懂,怎么别人家去得,也能住得,偏生荣国府不能?上回我去舅舅家拜见舅舅和舅母,婶娘却还叫我多住几日呢。”
史鼐夫人语重心长地道:“娘舅亲,娘舅亲,你已经没了父母,娘舅于你而言便是最亲密的,你舅舅虽然并非位极人臣,但是这么多年来稳稳当当,极有见识,你和舅舅家亲近,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何况你两位表兄都是尊礼守节的人,素日里另门别院,寻常不住在一起,我怎么能让你疏远你舅舅家呢?反观荣国府,我知道,你自小住在荣国府里几年,兄弟姊妹对你都好,但是你们毕竟大了,宝玉也不是小时候,在他这样的年纪,都该寻摸亲事了,依旧住在老姑太太院落里,你也住进去,这成何体统?叫外人知道,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虽然在家里外面不知道,但是荣国府里那些人什么消息没有透露出去?自家人知道你们清白,不过是兄妹情分,外人却不会如此想,到时候说话难听着呢。”
湘云轻声抱怨道:“依我说,世人就太糊涂了些,怎么就听着几句闲话生了龌龊之心?本是没有的事儿,经他们一说,便是有的了。”
史鼐夫人点头道:“偏生这样的人多,咱们只能洁身自好些,别给人留下把柄。云儿,我听说,你抱怨林姑娘,说她不该因那日之事记恨荣国府和宝玉?”
湘云心中一沉,神色游移不定。
史鼐夫人见她并不回答,也不追究,只细细与她分说,道:“你看,你昨儿说的话,不独我,别人也听说了几句,传到卫将军家,他们怎么看你?知道的说你只是替两家说和,不知道的说你是非不分。到时候,你进了门,能得什么好?公婆叔姑怎么看你?宝玉行事无心,你我都知道,可是外人哪里知道呢?纵然是无心的,可是这话说得不对,林家哥儿姐儿若是依旧和他亲密友爱,旁人就骂他们不孝了,不孝之名,谁担当得起呢?实话跟你说罢,从前也有过和这样差不多的事情,母丧,孝期之中,表弟未守功服,竟怀了孩子,为此,表兄弟两个一辈子都不曾来往,旁人也没说那表兄的不是,反说他孝顺。女孩子的表字是父母长辈所赐,不然便是定亲时夫君所赠,这才是正理,明知俞林两家定了亲,宝玉才见就问表字,此为轻浮无状,又取字,岂不是当林大人和林夫人都不在了?怨不得他们不和宝玉来往。”
湘云低头沉思,半日,轻叹一声,道:“我知道是二哥哥的不是,不过二哥哥已经吃了极多的苦头,挨了几次打,再计较,反显得他们不好了,所以我才说一句,原是想和林姐姐一同去给老祖宗拜寿,也是两家尽释前嫌的道理。”
史鼐夫人摇头道:“只怕到那时,有人说他们兄弟姊妹的不是了。这是贾家的事儿,很不该你费心,你既然知道是宝玉之过,便不该开口。我知道你和宝玉从小儿一处长大,亲密友爱较别人不同,宝玉待你比迎探惜三姊妹都好些,你为他说话,我不怨你,这也是你的好处,做人,总要知恩图报,不能忘恩负义。不过,今儿你得明白,贾家行事很有些不规矩的地方,你总不能一心向着他们。”
湘云不解地道:“我不解婶娘这话,老祖宗和宝玉都是极好的,府里除了老太太院里和太太房里,别处的人都坏得很,怎么就不规矩了?”
史鼐夫人道:“你这傻丫头,难道待你好的人,就是好人不成?千万别被一点子小恩小惠收服了去。你是咱们保龄侯府的大姑娘,正经的侯门千金,若是有朝一日,湘雪取代你做了大姑娘,你该当如何想?”
湘云怔了怔,无言以对。
史鼐夫人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湘雪若是取代了你,被人称为大姑娘,便是咱们家不懂规矩,不遵长幼。你看荣国府,袭爵的是赦老爷,住在正院里且管家的是政老爷,赦老爷被挤到了马棚子后头,你也是读书识字的人,你说,这可是大家子的规矩?我还听说,荣国府里头都称呼政老爷夫妇为老爷太太,称呼赦老爷夫妇是大老爷大太太?可是如此?”
湘云点点头,心想自己长在荣国府时,一直便是如此,怎么到了史鼐夫人嘴里,却是极不懂规矩的?想到长幼有序,湘云不禁若有所思。
她本是极聪明的女子,许多事一点即通,只是许多时候气愤不过,所以口无遮拦。
史鼐夫人见她听进去了,略感欣慰,道:“说起来,他们家就是长幼不分,赦老爷夫妇住在荣禧堂里才是理所当然,偏生没有。外头忌惮他们府里,嘴里不说,心里何尝不在嘀咕他们家没有规矩?你叫我如何放心你久住?尤其是宝玉常在内闱厮混,而且他们家除了窦夫人外,从来不带姑娘们出门应酬,你看,咱们家可有这样的规矩?你迎春姐姐倒也罢了,惜春妹妹也因你迎春姐姐得以出门,可是探春丫头呢?除了先前王子腾在京城时去王子腾家,何曾露过面?说起来,别人家都不知他们家有这么一位姑娘。你若也是如此,怎么结交闺阁密友?这人脉靠的就是那些各家的手帕交,她们出身是一权势,将来说亲都是门当户对的,又是一门权势,认识的人多了,门路也就多了,帮扶娘家,辅佐夫婿,这才是咱们娘儿们该做的正经事,不能一味留在家里,一个人都不认识。”
湘云若有所思,这么说来,留自己在史家,反倒是对自己好了?若是住在贾家,出不得门,见不到客,一味吃喝玩乐,半点好处都无?她看了史鼐夫人一眼,难怪常听说谁家的姑娘认识了谁家的千金,谁家姑娘结交的人多,名声好,本事大,便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史鼐夫人说到这里,只觉得口干舌燥,湘云连忙递上茶水,史鼐夫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女孩儿家,便该有这份眼力。
喝完茶,史鼐夫人道:“这些话你在心里多想想,别告诉了别人,毕竟背后说人,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叫人知道,咱们都没脸面。我只是叫你明白,多多留心自己的名声,你定了亲,一举一动,夫家和外人都看着呢,莫被其他人带累了。”湘云一人的名声便是史家所有女孩儿的名声,万不能叫她玷辱了。
湘云低声应了,面上和心里是如何想的,史鼐夫人并不清楚,又道:“林家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哥儿姐儿都有本事,和他们好,也是咱们家的好处,你记得些,咱们家就算是有爵位,可是论起圣心和地位都不如他们家。”
湘云忙道:“婶娘放心,我知道林姐姐身份高贵,哪里敢说林姐姐呢?”有林家的身份权势在,让她吃了熊心豹子胆,她也不敢当面说黛玉的短处。
史鼐夫人想起妯娌说过,湘云为人颇有眼色,并非愣头青,听她这么说,心中一宽,她不怕湘云心里偏向贾家,也不怕湘云说自己的不是,她就怕湘云逞口舌之利给她自己带来麻烦,殃及全家。好在,湘云虽然口没遮拦,却不致于这般糊涂。
史鼐夫人道:“你明白我就放心了,从前你住在贾家,得了宝玉的旧物,都收拾了送回去,或者也打发人取回你的旧物才好,免得旁人见到,说你们的不好。”
湘云心头一凛,道:“难道连针线字画诗词都不能传递了不成?”
史鼐夫人点头道:“和姊妹们之间相互赠送无碍,表兄妹间切莫如此,笔墨针线都是贴身之物,不能传到闺阁外头去,尤其是针线,不管大小都不能。”若是因此叫人知道了见到了,心思不轨的定然说他们私相授受,到那时有一百张口都说不清。
忽一眼瞥见湘云的金麒麟,史鼐夫人不知怎地竟想起了人尽皆知的金玉良缘,略觉烦闷,但是想到哪家的千金不戴项圈金锁,心想只要不出别事,也便罢了。
史鼐夫人说明厉害,湘云都记在心里,回到自己房中,换了衣裳去上课,心不在焉,等到放学回来,仍旧怔怔出神,陷入沉思,想着史鼐夫人的话。
不可否认,有些话婶娘说了自己才明白,不说自己也知道,只是她如何远离贾家呢?她自小没有父母,贾母最疼爱自己,宝玉最体贴自己,在贾家又有姐妹相伴,她如何能因外人说他们不好自己就远之?自己是什么人了?没的让自己唾弃自己。
翠缕拿着湘云才做完的扇套过来,扇套上绣的不是山水,也不是花卉草虫,却是昭君出塞的美人图,鲜艳妩媚非常,翠缕道:“姑娘给宝玉做的扇套,什么时候打发人送去?上回袭人打发人送果子来,催了几次了。”
湘云拿在手里看了看,随手扔在妆台上,道:“不必送了,下回袭人姐姐再说,就告诉她我现今有许多活计要做,他们屋里巧手人儿多,竟是自己做罢。”
翠缕听了,连忙道:“很该如此,姑娘早该这样说了。宝玉屋里晴雯袭人哪个不是做得一手好针线?尤其是晴雯,老太太都说她的针线好,兼又伶俐标致,才送了给宝玉使唤。袭人是一等丫鬟,做不完的针线让晴雯做便是,都是宝玉的,又不是别人的,晴雯岂能不答应呢?偏生叫姑娘做,我见姑娘费这么心思,心疼得不得了。”
翠缕在史家几年,虽是贾母给湘云的,却觉得史家的规矩更森严些,而且也没怠慢过湘云,反倒是在贾家,说是和宝玉一样,实际上仍旧同探春惜春比肩。
湘云笑道:“你几时抱怨袭人的?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翠缕絮絮叨叨地道:“我抱怨的时候多着呢,姑娘何曾听得进去?姑娘是侯门的千金,替一个丫头做活像什么话?袭人哪里来的脸面,竟使唤起姑娘了,他们家又不是没人。亏得姑娘都是晚上做,若是白天做,叫人知道了,怎么说姑娘呢?”
湘云不禁刮目相看,道:“你这是替我打抱不平?”
翠缕道:“可不是,姑娘日后可得多疼我些,我是一心为姑娘。今儿姑娘做得就对,扇子套儿送咱们家大爷二爷,还能得个好,和大爷二爷亲近了,将来姑娘出阁了,娘家有人给姑娘撑腰,给宝玉有什么好处?只怕还记不住姑娘的好呢!咱们家大爷二爷尚且隔了一房,宝玉那是什么亲戚?更远了两辈子,又不是咱们家的人。”
湘云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不过就说一句,你却来一核桃车子的话。”
对于翠缕的话,湘云却是半点儿责怪没有。她在史家,贴身丫鬟好坏,无人在乎,不过都是按例分配,不似在贾家里,贴身的丫鬟都有讲究。袭人温柔体贴,周全之极,翠缕明丽爽朗,不拘小节,湘云觉得比湘雪这个姊妹更亲近些。
翠缕喜滋滋地将袭人从前交代湘云做的活计统统收了起来,道:“姑娘年纪大了,可别把自己当丫头一般,这些我叫人退回去,请袭人自己做,或者让晴雯做。”
湘云犹豫了片刻,道:“袭人姐姐怕是会恼了我。”
翠缕圆睁着眼睛,说道:“恼姑娘什么?姑娘每年为宝玉做针线,那样精细,那样别致,费了多少工夫?比做衣裳都费,他们还能抱怨?若是抱怨,也是姑娘错看了她。从前拿着姑娘当丫头使唤时,我心里替姑娘好生不服呢!”
湘云笑道:“宝玉从来不穿外面人做的衣裳,袭人姐姐难免体贴些。”
翠缕哼了一声,说是体贴,还不是看人下菜碟,仗着服侍过湘云两年就恣意妄为地吩咐湘云替她做活,怎么不见她使唤别人呢?
湘云看出翠缕所想,但是她得袭人照料最多,心里十分感激,不以为意地一笑,道:“我就那几个月钱,还不够自己花呢,没什么东西送,你把绛纹石的戒指包上几个,打发人分送给宝姐姐和迎春姐姐、探春妹妹、惜春妹妹,再者,也送四个给林姐姐。”
翠缕笑道:“这才像话,我正好叫人把这些活计带回去。”
湘云低头想了想,道:“就说我忙得很,实在是不得清闲做她的针线,且先找两个针线好的丫头做罢,明儿我闲了,再说。”
翠缕笑着应了,正欲去料理,史鼐夫人打发人来叫湘云去挑衣料,拿回来对翠缕道:“又有咱们忙的时候了。”婶娘常常抱怨家中开销大,只能俭省,她也只好亲自动手。
翠缕细细端详着料子,用手摸了摸,都是上用的,穿戴出去必然体面,道:“这有什么?咱们房里人多,许多料子颜色花样繁复,今年这几匹刻丝上都有花样,压根儿不必绣花,只需裁剪缝制,然后在领口袖口的镶滚上绣些精致花样,不费什么功夫,几日就得了。”
湘云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
翠缕已收拾好了绛纹石的戒指,第二日方打发人送去。
不说迎春姊妹并宝钗得到后是何等心情,黛玉见了史家打发来的人,却是小厮送来的,并非丫鬟婆子,青鹤封了赏钱吩咐婆子拿给小厮,便将戒指拿给黛玉。
一包四个戒指,黛玉拿了一个戴在手上,端详片刻,道:“这戒指虽不贵重,却好看非常,想来史大妹妹也有赔罪的意思呢,不知是不是回去得了教训,史大妹妹也不容易。不过,是史大妹妹送的,我就不给你们了,不然,太不尊重她了。”
雪雁将剩下的戒指放进妆奁里,笑道:“谁还稀罕一个戒指不成?姑娘忒小瞧我们了。姑娘打算回什么礼?七月是瓜果之节,咱们家要送各家瓜果,也有史家。”
黛玉道:“送瓜果也就在这两日,送瓜果的时候,把我收着的玛瑙串子送她两串,拣好的,别挑我戴过的,再送够做一身衣裳的茜香罗给她,加上瓜果点心,也算过得去了。说起送礼,我叫人送刘姐姐的兰香墨,可打发人送去了?”
雪雁笑道:“姑娘只管放心,昨儿就送去了,我还回了姑娘一声,姑娘忘记了?”
黛玉道:“瞧我这记性,天热,越发懒得记这些了。”
过了几天,又是林如海休沐的日子,黛玉正欲陪父亲解闷,天气炎热,都不大想出门,林如海亦然。忽见贾敏屋里的丫鬟走过来,后面跟着林智,沉着一张脸,满是不悦。
黛玉见状,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林智见到黛玉,立即跑到跟前,道:“我今儿见到了一个人,说认得姐姐。”
黛玉先收了丫鬟送来的东西,然后扶着林智的手往林如海所在走去,笑问道:“认得我的人?和咱们家交好的那些个人,年纪相仿的并未悉数到京,认得的,也有没在国子监读书的,你说的是哪个?我认得的人多着呢。”
林智道:“说和咱们在江南有来往的,离开江南后因相隔甚远,才没了消息。”
黛玉左思右想,想不起来。除了林如海和刘瑛在江南任职多年外,别的三年一任,有的也是一年一任,还有一年都没做满就升降的,人家极多。
看到黛玉这般形容,林智却笑了,道:“那人叫连城,他们家刚刚进京。”
黛玉脱口而出:“连家的小胖子?我知道是谁了。他们家的确进京了,前儿还来咱们家拜见过呢,我见了连家的姐姐,却没见过连家的小公子。”并非人人都仕途平顺,连巡抚那年进京后不久,就被寻出不是连降了三级,打发到闽南做官去了,好容易方得以进京,如今却只是三品罢了,远远不如林如海。
林智道:“果然是认得的?”
黛玉点点头,她还记得连城说要画山水风景给自己,惜一次未曾收到,只当他忘了,不想前儿连太太来拜见,相见时听说,连城如约画了许多,都收着。
见过林如海,问及连大人,林如海道:“仕途上的那些事儿,就是如此,谁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想你沈家的大表伯父,今年六十多岁了,还是二品的巡抚。连大人还算好了,连降三级,仍旧能回来,也算是有本事。”
黛玉点头称是,许多人做官都是起起伏伏的,不必单为连大人一叹。
黛玉现今定了亲,虽然感动于连城的挂念,但是对于连城所画的那些风景画却是有些犹豫,不知该收,还是不该收,上回连太太还笑说要送来给他,攒了多年,说过是给她的。但是幼时倒也罢了,现今彼此年纪大了,传出去就不好了。
林如海听说后,微微一怔,旋即道:“连家小公子记得旧日之约,是他的好处,恒儿心胸并非如此狭小,他们若送,过了我和你母亲的眼,收下无碍,又不是私相授受,何必担忧太过?咱们家虽在意这些,却也不必迂腐太过。
黛玉松了一口气,眉眼之间染上一丝笑意,她也觉得推辞非自己所好,毕竟是连城的心意,若是因此践踏了,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连城所画装了一箱子,傍晚时分是由连太太打发人送来的,也是过了父母之目的意思。
黛玉打开与父母兄弟共赏,按着时间先看幼时的,然后再看近年的,从拙劣的画技,到现今娴熟的笔墨,连贾敏都觉得他用心,即使两家分离多年,仍旧记得旧日事,唯有林智拿起一幅画,点评道:“好是好,只是可惜了。”
眼珠子一转,林智忽然笑了起来。
黛玉抬头看到他满眼狡黠之色,嗔道:“你在想什么?”
林智摇了摇头,道:“不曾想,只是在想,这连公子画的画儿着实好,不比惜春妹妹差呢。而且连城倒是个洒脱不羁的性子,听说为了画画,连功课不顾。”他不会告诉黛玉,正打算以此嘲讽俞恒一番,横竖他们情分亲密,全然不必忌讳。
林智没想到俞恒从林睿口中知道了。
林如海休沐的时候,林睿也休沐,白天会友不在家,晚上却是知晓的,第二日上班时去得早,见到俞恒,便打趣了他几句,道:“幸而你更用心,并没有被比下去。”
俞恒看了他一眼,心里暗暗计较开来,打算见到连城,好好教导教导才好。
不多时,群臣皆至,俞恒便去上朝了。
林如海猜测到了八、九分,权当不知,却没料到经过自己的手,贾政被顾明举荐为正五品官员。相较于前世,贾政在元春没有封妃、王子腾没有回京的情况下,只因和顾明有了交情,或许也因为贾赦外放前算计了他一回,以及俞恒年纪轻轻做了他的上峰,所以贾政起了雄心壮志,以知天命的年纪终于升职,虽然只升了一级,但好歹不是原来的员外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