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在宫门口,贾敏的声音极轻,除了黛玉和元春外,别人难以听到。雅*文*言*情*首*发
元春本性聪颖,一听就明白了贾敏的意思,自己想出宫,她必有方法成全,若是其他的,就不要开口恳求了。弱不是父母之意,元春并不想进宫,从此难见父母兄弟音容,孤寂凄冷,哥哥贾珠死了自己也没有再见到他一面,因此听了贾敏的话,元春眼里闪过一丝喜色。不过,这一丝喜色很快就化为虚无,目光暗淡下来。
元春有抱负,可是说实话,她真真不想留在深宫中虚度年华,想到父母送自己进宫的心愿,不由得苦笑。道:“姑妈容禀,我何尝不盼着和父母兄弟共享天伦,齑盐布帛亦是情愿,今处宫闱,却是骨肉天各一方,每每黯然神伤。”
元春情不自禁地看了黛玉一眼,天底下谁又能比得上黛玉受到父母娇宠呢?她在深宫都知道,何况别人。想必,林如海和贾敏是决计不会送她进宫的。
听了这话,黛玉在一旁细细打量元春,倒有些刮目相看。
黛玉听父母说过,贾敏原劝过贾母莫送元春进宫,奈何他们一意孤行,果然,元春至今二十来岁,仍旧在宫中蹉跎,枉自才貌双全,鲜有人及。按时下规矩,没有自家从中周旋的话,元春须得等到三十岁后方能出宫,还得在宫中将近十年。
黛玉心想,听元春的意思,似乎极不愿意留在宫中?
不等她想完,见贾敏脸上浮现一抹欣慰,心想元春倒比兄嫂好些,道:“你有这样的见识,可见不凡。既然你亦想出宫,明儿我向皇后娘娘求求情,早些放你出宫。”
元春今年二十一岁,正当妙龄,出了宫,命运不济的话只能做大户人家的填房,有造化的话还能寻一门好亲。贾敏素知当世男女定亲成婚虽早,却也有一二因家事蹉跎之人,二十来往年纪尚未娶亲的大有人在,以元春的才貌品格,未必不能结亲。
元春心中苦涩愈重,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怕是不成的。”
说话的时候,元春眼圈微红,几乎落下泪来。
没有人知道她在宫中受到的苦楚,她掌管礼仪书写文件等事,比寻常宫女尊贵些,不必夜以继日地做活,但是终究难掩寂寞清冷之状,连生病都不敢,唯恐被人取代了。除此之外,处处谨言慎行,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要想活得自在些,还得打点上上下下所有人,留个好名儿,免得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被人算计了去。每回和家中通信,除了要银子,只能嘱咐父母好生教导宝玉,连一句抱怨的话都不敢说。
她在宫里这么多年,一腔心事无处诉,今见贾敏,确是令她欣喜若狂,这回能随驾南巡,她也是费了许多工夫,兼之皇后想起自己是贾敏的内侄女,名单上才有她。
彼时春雨早收,四周彩灯明亮,如同白昼一般,仍能听到前殿隐隐传来的戏乐之声,想来宣康帝宴诸臣还没散,然而命妇们却相继离开了,只剩贾敏和元春说话。母女二人都未上车,旁人知道皇后让元春送贾敏的用意,无非是让她们姑侄说几句梯己话,也都不催促。因此贾敏听了元春的话,道:“你担心什么?怕家里不允许?”
元春低头不说话,身上弥漫着淡淡的忧伤。
贾敏哪里还能不明白元春的顾虑,暗恼自己母亲兄嫂,不好好地替元春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非得送进宫里,谁家能看得起这样行为了?谁不明白他们的主意?贾敏沉吟片刻,道:“我非你父母,的确做不得主,但是你一心想出宫的话,我能助你一臂之力,也能通信劝说你祖母一些。不过,话说在前头,他们不愿意,你出了宫,必定是要受些委屈的。”
元春听了这一席话,只觉得心里一暖,夜间风雨残留下的寒气悉数被驱离身边,摇头道:“姑妈千万别如此,我出了宫,受委屈是小事,却怕姑妈受责难呢!横竖我就是这么着了,别无所求,今儿见了姑妈,已经是欢喜非常了。”
说完,元春轻叹道:“姑妈能劝说祖母父母亲答应我出宫再替我求情就好了。”
经过贾母和贾政夫妇首肯,她出宫的话,和贾敏都不会受到家中为难,可惜元春心里明白,自己这份心思只能是妄想罢了。
贾敏明白其理,道:“从前你进宫前,我已经劝过你祖母了,当时不肯,此时哪能?”
元春闻言,不由得一阵苦笑。
风起,黛玉身上略觉寒冷,瑟缩了一下,她将贾敏和元春的话都听在耳中,心中暗暗记住了元春进宫非其所愿,而是贾母和贾政夫妇的意思,这样不顾及女儿的终身,恐早已被富贵所惑了罢?黛玉心想,将来若去外祖母家走动,须得谨慎些。
黛玉想起宣康帝头发花白,纵然是真龙天子,也不过是一位老人,真不知道怎么就有人前仆后继地进宫呢?太子她虽未见到,可是常听俞恒提起,也是温和宽厚品的人物,年纪也有四十岁了,和太子妃情投意合,膝下儿女好几个,难道外祖母家想的并非是当今,而是下一任帝王,即太子?她和俞恒自小一处长大,深知除了俞老太太外,俞恒只有太子妃一个亲姐姐,她可不想元春去了东宫,让自己家在俞家跟前抬不起头来。
黛玉自小见惯了父母的情分,虽知当下姬妾丫头是寻常小事,却不大喜欢她们,似自己父母这般清清静静地过日子,没有那么多明争暗斗岂不是极好?
黛玉记得自己看资治通鉴时,听父亲说,司马光一生无子,也没有纳妾呢。
司马光这样的品行少有人学,怎么偏偏极多的人效仿苏东坡呢?
寂静了一会子,贾敏道:“天晚了,你妹妹倦得很,我们该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罢,明儿还有的热闹呢。”
元春看向黛玉,果然见到她面色疲倦,正强撑着站在一旁听她们说话。元春初见黛玉,见她生得姣花软玉一般,莫说自己未进宫前所见人等,便是宫里亦无人能比其风流,脸上闪过微微笑意,有几分羡慕,赞道:“妹妹真真生得好,非侄女所能及也。”
贾敏平生皆以自己儿女为荣,笑道:“你别太夸赞她了。”
一时上车离开,母女坐定,黛玉迫不及待地问道:“哥哥和弟弟怎么回去?”
贾敏笑道:“有你父亲呢,还怕回不了家?咱们娘儿先回去。”
黛玉放下心来,忽然由窗往外看,见元春依然立在原地,衣袂在风中翻飞,更显得有些凄冷,回身问贾敏道:“元春姐姐似乎没说自己所求何事。”
贾敏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察觉到褂子里面穿的是自己给她新做的夹袄,松了一口气,黛玉身子弱,夏日亦穿夹衣,何况今日一路风雨的,她就怕黛玉这回面圣受了寒,闻言,叹道:“你这表姐倒是个有见识的,只是却不够十足聪明。”
贾敏眼里满是忧虑,元春尚且如此,娘家其他的女孩子将来之东床又如何?
黛玉早已困倦了,睁着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望着母亲,一脸疑惑。今日听元春一言一行,不是寻常浅薄女子,她想出宫亦是极大的气魄,如何母亲却这么说呢?
贾敏摇头一笑,道:“你年纪还小,知道这么许多做什么?”
黛玉依偎在她怀里,央求道:“妈就跟我说罢,我想知道得多些,免得明儿被人哄了。妈不跟我说,等爹爹回家,我问爹爹去。”
贾敏搂着她,仍旧不答,说道:“你就知道找你父亲,仗着你父亲疼你呢!今年他忙得不可开交,竟是别打扰他了。起先忙着筹措银子建造行宫,现今接驾,等到回銮时,少说还得一个多月,怕是连在家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黛玉不依,扭股儿糖似的百般撒娇。
贾敏只好道:“你表姐是极聪明的,知道咱们家和你俞哥哥家的交情,所以不敢贸然开口,你外祖母既然想托我替他们说情,你表姐怎能不知道?只是进了宫,名分上都是当今圣上的人,这种心思是万万要不得的,在宫门口,她不能说,也不敢说。咱们家权势在江南可谓是首屈一指,甄家当年赫赫扬扬又如何?凡事且看当下。你表姐不想得罪咱们,这话她是决计不能说的,只能告诉咱们她在深宫中凄苦罢了。”
听了元春的无奈,作为嫡亲的姑姑,如何不心疼?和娘家虽有嫌隙,贾敏却不愿殃及晚辈。既心疼了元春出不了宫,少不得帮衬一二,叫她好过些,可是在宫里又如何好过?无非是有个极好的去处,不必蹉跎至三十岁。
贾敏心想,搁在从前,说不得当真帮衬元春了,如今她见了元春,却是打从心里不愿。
看着女儿颊边掠过一丝淡淡红晕,贾敏恍惚间,眼前仿佛见到了女儿苍白瘦弱的模样,对她孤立无援的凄凉悲怆感同身受。忽听耳边黛玉一声叫唤,贾敏登时回过神来,眼底隐隐带着一丝凝思,似乎这还是那日噩梦留下的一些症状,女儿一直好好的在家里,何以她总觉得女儿受了极大的委屈极大的苦楚呢?
那个梦,贾敏记不起来,每回同林如海说时总被他岔开,但是自己疏远娘家哥哥,今又对元春生不起关切的心思,莫非在梦里他们都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家的事情?
世间但凡聪慧之人,遇到一丝疑惑,总是想打破沙锅问到底,贾敏亦然。
黛玉问道:“妈在想什么?方才我说的话,妈没听到?”
贾敏再次撇开心中所思,问道:“你说了什么?我才想到一件事,竟未听见。”
黛玉不满地道:“妈,下回咱们说话,你可别出神了。我问的是妈妈知道元春姐姐的心思,怎么却不点破呢?我最不喜旁人用这些心思对自家人了。既然是亲戚,什么话不能开门见山地说?不管是否顺心如意,到底坦荡些才是君子。”
贾敏笑道:“世间哪里那么多的君子?背地里算计人的时候多着呢。元春也算命苦的了,好好的女孩儿家,在深宫中这么多年,没个着落。不管怎么说,她是你姐姐,是我娘家的内侄女,何况她没开口,我便当做不知,抢了先机说话便堵住了她的嘴。何况,我即使明白了,她开口相求了,我先前也说得极清楚,出宫我能帮忙,别的,我不插手。”
眼见着太子妃将来是皇后,又是和自己家交好的俞家长孙女,她怎能不顾及两家的交情,反替元春筹谋?不管高低贵贱,为姬妾为丫头都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她和林如海情深意重二十多年,如何能心无挂碍地举荐姬妾丫头给太子妃?不是活打了自己的脸?
黛玉问道:“我看元春姐姐想出宫倒是实话,竟不能么?”
贾敏道:“她想出宫的确是真心实意,并非虚话,她也明白自己命中注定了的,难以出宫和骨肉团聚,因此左右为难。你二舅舅二舅母在你姐姐身上寄予厚望,好容易才送进宫,又被选到皇后娘娘身边,如何愿意她出宫?你珠大哥已经没了,剩下一个宝玉不喜读书,只在内闱厮混,极是顽劣,在他们心里,除了让你姐姐博个富贵,还能如何?”
黛玉嫌恶道:“男儿不争气,靠女儿家做什么?竟要学杨国忠不成?”
贾敏心里亦如此想,可惜娘家总是看不透儿孙才是一门之根基,一味纵容子孙,没有林如海的话,还不知道贾琏如何呢!想来因为贾珠用功太过一病没了,贾母和贾政夫妇也不敢逼迫宝玉太过,导致今年九岁了仍旧不大去上学。
黛玉见状,略一思忖,心里便明白了,暗暗庆幸自家兄弟能撑得起门户。林睿不必说了,早早就中了秀才,做的文章比举人做的不差,若不是年幼,今年就能参加秋闱了,可惜林如海让他再等三年去考,不然今年乡试上定有林睿之名。林智虽然淘气些,比自己资质略差一分,但是五岁上起始读书,亦已念完四书了,渐渐少了身上的孩子气。
她叹了一口气,道:“元春姐姐倒有些可怜。”
贾敏幽幽地说道:“天底下,有谁不可怜呢?谁都不是事事顺心如意的。父母出身不能自己做主,如何行事却看自己心意,是善是恶,一念之间,自己的命运不能一味责怪他人。”
黛玉闻言,默然不语。
贾敏见她如此,也便不再说话了。
母女二人回到家中,换过衣裳,喝了早就熬好温着的姜汤,驱除身上的寒气,又略进了一碗燕窝汤。行宫中设宴,用的都是淮扬一带的名厨,能给圣人做饭,那是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个个施展十八般武艺,然而他们做的菜肴固然好,可是送到席面上时已经凉了,只皇后嫔妃并诸皇子妃们桌上是热的,黛玉和贾敏都不曾吃好。
用完,林如海父子仍未回来,贾敏见黛玉等得焦虑,忍不住劝道:“你父亲和你兄弟还得过一会子回来,你先去歇息,明儿个还有的忙呢。”
黛玉心里挂念着林如海和林睿林智,强睁着眼睛,道:“明儿个哪有我们忙的时候?倒是妈妈,明日必定要去陪皇后娘娘,游玩的时候也得相陪,竟是先去睡的好,我一个女孩儿不做事没有什么要紧,等爹爹和哥哥弟弟回来。”
贾敏道:“咱们娘儿都去歇息,不等他们。”
一语未了,就听说林如海父子回来了,忙迎进来,一面催促下人端上姜汤,又命人送些吃食上来,又问彼此在行宫里经历的事情,忙碌得不堪。林智扯着黛玉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等黛玉走后在行宫中的见闻,黛玉打起精神细听。
见状,等一双儿子吃完,忙忙地催促他们和黛玉都去歇息,贾敏方对林如海抱怨道:“圣人见睿儿智儿还罢了,怎么也见了玉儿?”
不管怎么说,黛玉是女孩子家,按理,能见皇后,却不能见宣康帝。
林如海已换了衣裳出来,听到贾敏这么说,若无其事地道:“你忘记玉儿抓周时圣上赏赐了许多东西?我疼玉儿也不是一年两年,谁不知道?你当圣人对臣下家眷一无所知不成?谁家有儿女,谁家有亲戚,心里都明白,因此玉儿被召见乃是必然。”
贾敏叹道:“就怕玉儿在风头浪尖,成了众矢之的。”
林如海却笑道:“怕什么?咱们还护不住玉儿?我自有道理。如今得圣人召见,玉儿是头一份,将来玉儿行走在外,谁还敢欺负她?”
贾敏横了他一眼,灯光下,虽已中年,仍旧风韵犹存,道:“老爷就不怕圣人惦记着咱们玉儿的终身?到时候若是圣人起意赐婚,老爷才有后悔的时候呢!当初老爷那般挑剔女婿的想法也都成了流水。”
林如海笑道:“放心罢,没有这样的事儿。”
贾敏听了,却不信。
林如海解释道:“咱们和曾家结亲,圣人看在眼里,如何不明白?玉儿的婚事,即便圣人插手,也得问问我的意思。圣人并不是一意孤行的人物,结亲也不是结仇,总得两厢情愿才好。再说,咱们玉儿还没有那么大的体面,能让圣人赐婚。皇家虽有和玉儿同龄的皇子皇孙,可是为了太子将来,圣人难道让人有咱们这一门岳家不成?”
贾敏登时放下心来。
林如海轻笑,他这样疼黛玉,打定主意给黛玉挑一门能让她清清静静过日子的亲事,怎能让别人替自己做主?就是宣康帝也不行。
次日,夫妇二人早起,去行宫各自给帝后请安。
他们忙着伴驾,林睿也常被叫去,几家官宦公子都在,黛玉便带着林智在家里,关门闭户,倒也相安无事。但是黛玉终究得过宣康帝的宣召,别人家的女孩子谁有这份体面?故络绎不绝地过来,都问她圣人是何等模样等等。
各家父母都是早出晚归,这些女孩子无人管,愈加自在逍遥。
黛玉终于明白了母亲何以如此担忧自己了,每日的帖子都能收到一摞,林智见状,立时装病卧在床上,嚷着让黛玉照料,藉此推脱。
林智早就大好了,丝毫瞧不出他和黛玉一样先天不足,黛玉不禁啼笑皆非。说来大夫都觉得古怪,一样的症候,林智调养得倒好,黛玉依旧娇弱。他们家都忌讳这些,黛玉近几年好容易养得好些了,他们从来不让黛玉自己托病。
如此一来,姐弟二人方渐渐清闲下来。
黛玉坐在林智房里的紫檀大案边,专心致志地做针线活儿,一晃十几日过去了,再过两日就入夏了,她见林如海的扇套旧了,故做个新的。而在外人嘴里生病的林智却是面色红润,精神抖擞,正躺在榻上翘着腿吃果子,披散着头发,只着一件单衫。
林智吃完果子,坐起身拿着帕子擦手,道:“姐姐什么时候也给我做个扇套儿?”
黛玉抬头看着他,哼了一声,道:“不知道前儿谁拿走了我身上用的一条半新汗巾子,现今又来要扇套儿?当我是给你做活的不成?”
林智嘻嘻一笑,道:“我不就是见汗巾子上绣的花儿奇巧么?好姐姐,赏我一个罢!”
黛玉放下手里的针线,翻动针线筐,挑出一件来扬手掷到林智怀里。林智拿起一看,竟是一个才做好的扇套,湖绿锦底,绣着白莲,精巧非常。林智爱不释手,把玩片刻,跳下罗汉榻,朝黛玉作揖,逗得周围丫鬟们都笑了。
黛玉虽已学了几年针线,平素极少做,除了给家人作几件小东西外,余者从不沾手。
黛玉于深秋至初春之际从不动手,嫌冷,近日天暖,父母兄长都忙,先生也忙,不必上学,她才偶尔放下诗书,做了些针线,但是姐弟二人也没清静了几日,正在房中商讨什么花样奇巧,就听说九皇子妃打发人来请黛玉和林智赏花。
九皇子随驾南巡,九皇子妃亦然,他们夫妇现今以太子马首是瞻,颇有体面,当日在行宫时黛玉没能同九皇子妃说上话,贾敏时时过去,母女二人早见了几回,说了许多梯己话,如今赵安想见弟妹,便打发人来请。
彼时贾敏仍在行宫,独黛玉和林智在家,闻言,忙命请进来。
赵安打发了四个嬷嬷,依次向黛玉姐弟二人恭恭敬敬地请了安,满脸堆笑,道:“上回初至扬州,虽见过姑娘,却不曾说话,皇子妃心里亦惦记着二公子,可巧行宫中园内花开正好,故命我等来接姑娘公子过去。”
听了这话,黛玉笑道:“姐姐如此盛情,何敢辞之?暂且稍后,容我们换件衣裳。”
四位嬷嬷俱是一笑,恭敬应是。
上回黛玉进宫时,未曾带丫鬟跟随,都是林家的长随小厮并林如海的亲兵在外面跟着的,今日既要过去,少不得带两个丫头。雪雁最是贪玩,闻听消息,忍不住喜笑颜开,跟着姑娘去行宫走一趟,何等体面,回来人人都羡慕她呢。
黛玉见雪雁如此,便挑了雪雁和白鹭跟着自己去,林智身边倒不必。
外面管家媳妇得知九皇子妃来请,早就命人备好了马车与两个丫头乘坐,黛玉自有九皇子妃命人驾来的马车。黛玉吩咐了一回,带着林智并两个丫鬟随嬷嬷过去,她坐在车内,林智却是骑了一匹温驯的小马。
姐弟及至到了行宫门口,早有人引进去,到了九皇子夫妇所居殿阁。
嬷嬷请二人坐下,又有小宫女捧茶上来,尚未吃,便见一群宫女太监簇拥着一位女子笑盈盈地过来,黛玉和林智连忙站起,上前见礼,道:“该当我们拜见姐姐,怎劳姐姐亲自过来?”说话间,黛玉留心打量,却见赵安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圆脸杏眼,明眸皓齿,浑身上下一团和气,只着半新不旧的常服,却愈发有一种雍容气度。
黛玉常听贾敏挂念着赵安,今见她如此,情不自禁地心生亲近。
赵安一把拉着黛玉,不叫她拜,打量黛玉一番,笑道:“怪道义父义母疼得很,我见了也喜欢得很呢!好妹妹,咱们姐弟还讲究什么虚礼?上回在皇后娘娘那里见到你,偏生人来人往的,咱们没能说上一句话,今儿来了,咱们好生聚一聚。”
又拉着林智的手,上下看一回,道:“和睿兄弟一般模样,任谁见了都知道是嫡亲的兄弟,睿兄弟已经中了秀才,智兄弟在家可也读书了?”
林智笑道:“刚念完四书。”
赵安眸光一闪,眉目生动有致,顾盼神飞,夸赞道:“果然是家学渊源,将来又是一个连中三元的才子呢!”她心里感激北静王妃和贾敏,若没有她们,自己又不得娘家看重,焉能有今日,也是有了林如海的势,别的妯娌对她都不敢太过。
姐弟二人都谦逊非常。
赵安道:“咱们是姐弟,虽未见,心里却记挂着,好容易才相会,今儿别太生分了。”
黛玉听了,和林智抿嘴一笑。
这时,一个小太监进来,走到赵安跟前,躬身笑道:“殿下听说林姑娘和林二爷来了,请二爷过去呢。”
听闻此语,黛玉和林智讶然,赵安却向那小太监问道:“殿下几时回来的?不是和明郡王、七皇子等人陪着圣人游湖去了?”
小太监笑道:“圣人有事情交代殿下,故打发殿下先回来了。”
赵安听说,便命人送林智过去。林智早见过宣康帝,也和九皇子说过话,心里倒无所畏惧,看了黛玉一眼,见她轻轻颔首,方随着赵安派的几个嬷嬷宫女太监过去。行宫守卫森严,赵安行事亦小心,打发七八个人陪着他,不到九皇子跟前不许离开。
黛玉看在眼里,暗觉赵安精细,亦放下心来。
赵安拉着黛玉坐下说话,细问家常琐事,不知不觉说到女儿身上,她进门后至今只生了一女,好在他们年轻,倒不急,道:“才满一岁,因行程太远,不敢带她出京,已托给太子妃照应了,不知道咱们下回几时再见呢,你也见见才好。”
黛玉道:“一南一北的,得等我们回京才能见。”
赵安笑道:“圣人都说了,叫义父依旧管盐政,想来一时半会你们回不得京城,倒是日后定然能回京,义父总有进京述职的时候。”
黛玉点头称是,不过她倒觉得在扬州甚好,平素没少听父母兄长说起京城诸事。
一时又有太监来回说酒席已备,赵安便携着黛玉出了居所,到了园内。彼时四月下旬,百花争艳,次第绽放,浓香清冽,十分好看,倒是桃花已到花期尽时,一阵风吹,顿时落红无数,沾在众人衣襟上,挥之又来。
赵安笑道:“人家说沾衣欲湿杏花雨,咱们这是桃花雨。从前久居京城,不来江南,不知江南园林景色之美,果然是天下少有。这一路行来,停驻了不少地方,还是以扬州富庶第一,也是义父的功劳。听说,都是本地盐商大贾出力建的行宫?我还听你姐夫说,这里原本是一片园林,年初连成一片,有了今日秀美之色。”
黛玉听了,笑道:“确实都是本地官商出钱出力,并没有动用国库银子。”
赵安道:“怪不得你姐夫说,天下富庶在扬州,当真不错,两三个月就建出了行宫。我记得他们从前出了不少财物粮食赈灾济贫,这会子又这样,圣人都看在眼里。不知道你可听说了,前儿设宴,圣人赏赐了御膳给那几家呢。”
黛玉道:“不止他们得了御膳,我们家还得了圣人御笔亲题的匾额呢。”
宣康帝抵达扬州已有半月,自非游玩而来,而是巡查各处,格外优待老人,常叫百姓到跟前询问,倒比在别处知道的多些,前日还去了俞家祖宅,抚慰俞老太太,在其宅游玩时,赐下一块匾额,一副对联,都是御笔。从俞家出来后,宣康帝就去了盐运司,又去林家所居的官邸小坐片刻,林如海极得宣康帝之意,自然少不得宣康帝赐给林家的匾额,只是宣康帝并未宣召,她和林智在屋里未出。除了他们家,别家也有。
赵安道:“你们若不得,谁家该得?”
拉着黛玉坐到花树下,酒水齐备,杯盘罗列,用的仍旧是淮扬名厨,其中倒有一些长安名菜,赵安笑道:“此行跟了好几个御厨,一个跟着我们殿下,我叫他们做了几样京城的佳肴上来,你尝尝可好,若是喜欢,明儿就留一个御厨给你们使唤。”
黛玉犹未答话,忽然有人说宣康帝游湖时遇刺了。
闻听此消息,赵安大惊失色,连忙站起,问道:“出了什么事?圣人可平安?”
无人应答,自是不知。
瞬息之间,行宫内外包括瘦西湖一带全部戒严,赵安顾不得宴请黛玉赏花吃酒,带着到了殿阁,恰巧碰到九皇子打发人送林智过来,吩咐人告诉赵安道:“静等消息,不许随处走动,等圣人平安回来,再打发人送弟妹回去。”
赵安站着听完,忙问九皇子的去处。
那太监却是九皇子的心腹,名唤戴权,躬身道:“殿下已经带人赶往瘦西湖了。”
瘦西湖上的画舫和歌舞女子皆是本地盐商孝顺的,他们平素争相斗富,如今更是不甘示弱,烟花无数,画舫无数,佳肴亦无数,宣康帝巡查完各处,方得空游湖,其中皇子皇孙并官员都陪着,皇后等人倒不在。瘦西湖早在御驾未临之前检查了几次,一个闲杂人等不许出现在瘦西湖畔,谁承想竟有人混在乐户中,意图刺杀。
来的人数不多,却个个身手矫健,幸而宣康帝四周本就守卫森严,来人还没冲到跟前便被就地格杀,血流满地,不料宣康帝身边的太监竟是刺客,趁着众人都留心外面的刺客时,假装捡起刺客的武器呈给宣康帝看,顺势刺向了宣康帝,他离宣康帝极近,宣康帝猝不及防之下,武器已近身前,可巧四皇子在旁边,飞身替宣康帝挡住了,肩胛处受了伤。
赵安听完,微一蹙眉,道:“明郡王爷真真孝顺忠心。我且问你,圣人可平安?”
戴权道:“来人说是平安无事,殿下赶去迎圣人。”
赵安微微放心,面上仍有几分担忧。
黛玉听了,心中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丝疑惑来。但凡呈到御前的乐户戏子里里外外都经过检查一遍,他们带的乐器、行头、衣裳鞋袜等等,就算是盐商孝敬的人,也有大臣兵士仔细检查,他们的武器怎么带到画舫上的?还有就是,能被选中到御前唱戏歌舞的人,姓名来历都得查得清清楚楚,没有祖宗父母的皆不能入选,怎么就有了刺客呢?
对于四皇子的事情,她早听林如海说过,宣康帝遇刺,身边哪个不是忠臣孝子?那日她见宣康帝时便发现了,四皇子虽有爵位,但是皇长孙离宣康帝最近,难道皇长孙不如他?
因宣康帝遇刺,整个行宫人心惶惶,坐立不安,里里外外都被重兵把守。
宣康帝龙颜大怒,命人彻查。
原本献媚的一些盐商缙绅都骇然失色,这些人都是他们本地选上来的,遇到这种事,岂不是他们的罪过?个个胆战心惊,皆被带走查问。
扬州上下无不风声鹤唳。
黛玉和林智从行宫中回来,贾敏业已归家,说起此事,都暗暗忧虑。
扬州一带事务都是林如海做主,接驾一事更是林如海的职责,在他任上麾下所辖之地出了这样的事情,少不了一个失察之罪。
林如海一连三日都没有回来,母子三人都担心非常,吃睡不安。
外面不断地查探刺客来历,宣康帝却在行宫中园里亭内招呼林如海喝酒,悠闲非常,命人将跟前的菜挑了两碗送到林如海身边,道:“难怪人人都说淮扬菜天下一绝,名不虚传,等朕回宫了,这几个现今做菜的厨子随朕进京罢。”
林如海起身谢恩,方又重新坐下,笑道:“陛下看重,是他们的福分,求都求不来。”那些厨子在行宫中十分用心做菜,没有不想得宣康帝重用的,因此林如海方有此语。
宣康帝伸箸挟了菜入口,吃完,问道:“你说,朕该当如何赏赐顾明?”
听他提起顾明,林如海心中一沉,暗暗叹息。这回能洞悉四皇子之意,皆是顾明之功,早些年,他原和四皇子极好,未尝没有想过从龙之功,想来见四皇子近年来越发不如太子殿下了,他立时为自己寻了后路,竟而通风报信,说四皇子意图谋反。
四皇子嫉恨太子深受宣康帝宠爱,但是百善孝为先,他却没有想过对宣康帝下手,只是想取代太子罢了。所以他的原意是让人假装刺杀宣康帝,自己替宣康帝挡开,其中还打算好了一件事,让刺客对宣康帝下手轻,对太子和皇长孙下狠手。这样一来,太子父子死了,自己又救了宣康帝,还怕宣康帝不对他另眼相看?
四皇子的计划十分周密,主要是利用了早年他母亲安插在宣康帝身边的太监,外面的刺客容易防范,离宣康帝最近的贴身太监呢?宣康帝怎么防范得了?
可惜的是,顾明将他的计划都泄露给宣康帝知道了,这也是宣康帝南巡前,令太子坐镇京城的缘故,皇长孙虽伴驾,却命心腹侍卫保护他,这次游湖时,宣康帝又命九皇子送皇长孙回行宫,就是怕皇长孙遭了毒手。
四皇子前些日子在瘦西湖上救驾,人人都看在眼内,宣康帝明知都是四皇子之计,一时却不能动他,一则家丑不可外扬,宣康帝最注重颜面,被儿子如此对待,岂不是笑话皇家父子兄弟相残?二则那计划外人不知道,顾明也没有证据,四皇子完全可以反咬一口,三则世人都知道四皇子替自己抵挡刺客,若是立即处置,不明是非黑白之下,难免有人胡说八道。
林如海沉吟片刻,道:“依微臣看,竟是别声张的好,顾明旧年才升职,今年忽然又得重赏,身上没有功绩,在陛下才遇刺的时候如此,外人必定十分揣测原因,若是知道了这事倒不好。不如等些日子,陛下另寻个名目赏赐。”
宣康帝点头道:“卿家说得也有道理。”
自己臣子的人品如何,宣康帝心里都明白,不过正直有正直的好处,奸猾也有奸猾的好处,端的看如何用,如何制衡。然而顾明就是个小人,他能背叛四皇子,将来未必不能背叛自己,因此宣康帝心里不大喜他,正打算赏他时要明升实降。
林如海近来伴随宣康帝左右,隐约猜测到了宣康帝的心意,不说宣康帝,就是自己,也会提前防范顾明这样的人物,谁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再投靠他人,谋害自己。
他主管调查刺客案件,白天明察暗访,晚间都住在行宫,屈指一算,已有三日了,外面大约都问完了,宣康帝笑道:“明日你就来回禀案件,替那些无辜的盐商脱罪,好生送他们回去,他们必然对你感激� ��已,将来你在这里为官,他们自然更加拥护你了。”
林如海道:“都是陛下的恩典,叫微臣白得他们的好处。”
至于四皇子,林如海压根就不问,他料想宣康帝心中早就有了决断,自己万不能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