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梦瑶对晨钟暮鼓的生活适应得很快,她悟性奇高, 进境一日千里, 渐渐远超同辈中人。
洪武二十五年, 太子病故,帝立皇太孙, 然帝深患诸王势大, 为求大明江山长治久安,特召武当高人入宫,测算社稷国运。
秦梦瑶看到道长换上了从未穿过的庄重道袍, 黑白相间,萧然出尘, 若绝人世而游浑元。
她突然意识到,道长再也不回来的那一日, 终于来了。
纯阳子应召入宫,武当地位大涨, 隐隐已有压过慈航静斋和净念禅宗传达天命、匡扶社稷之势。
黑白两道深觉江湖暗潮汹涌,风雨欲来, 各方皆密切关注着纯阳子入宫此行一举一动。
数百年来,两大圣地虽几经盛衰,但始终是君权神授的代名词, 历代帝王也都十分看重他们择选之人。而如今朱元璋在挑选继承人这件事上, 竟选择了问询纯阳子,个中意味,颇具深意。
而与此事紧密相关的慈航静斋和净念禅宗, 都像是默认了皇帝的行为,完全不出面争取,令人费解。
这整个局中,只有萧昊清醒着,他知道他接受了应召之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他答应过慈航静斋不入宫,拖了这么多年,也算对言静庵告知他提防鹰缘之恩仁至义尽了。
他这个举动,就是在告知慈航静斋,他们双方的约定已走到了尽头,朱元璋催得紧,拖不下去了。
事实上,言静庵对于萧昊能回绝朱元璋这么多年,已经充满感激。
要知道,怂恿朱元璋的背后,还有单玉如一脉的魔门势力在动作。若非萧昊始终拒不出现,这深宫中的势力角逐早就崩盘。
慈航静斋这次是不会出手,但净念禅宗,此次势必会做出反应。
还有魔门……
萧昊穿着一身驰冥,目若寒星,风姿如鹤,在宫人的带领下走过巍巍宫城。
从踏入宫城的这一刻起,他的每一步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他已做好了准备,要借朱元璋之手将一切安排推向顶峰,成败在此一举。
这个计划,是没有任何后路的,他会将朱元璋彻底激怒。
只是激怒之后,能否顺利激活那些埋下的棋子,就要听一半天意了。
朱元璋已不再年轻,但从他挺拔英伟的身形,隐隐还是能够看出当年铁血夺回河山时的意气风发模样。
萧昊恭敬行礼,垂首道:“贫道纯阳子,见过陛下。”
朱元璋这些年请了他那么多次,每一次都被不轻不重地婉拒回来,即便这方外高人真有通天之能,帝王的面子也轻易拂不得,故而他见到萧昊,面上虽有笑意,却始终到不了眼底。
“民间皆传道长是得道真仙,今日一见,果真气度非凡。”朱元璋转过了身,却没让萧昊起来,“道长现下可能算出,朕心中在想什么?”
萧昊面不改色,淡淡道:“贫道不敢妄言。”
朱元璋微微笑道:“莫非民间传言夸大了神通,道长连朕小小的心机都看不破?”
萧昊低眉敛目,摇了摇头道:“陛下的答案,能明却不可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外道。”
朱元璋是在试探他。
天子心中所想,自然是要杀了自己。
他若直说出来,君无戏言,说中了他就得死;若故意说错误的答案,便是欺君。
这不仅能看出他是否真有过人之处,也能试出他是否会为了活命,而在之后故意说出朱元璋想听的话。
朱元璋想要知道的是真实的未来,并非阿谀奉承之辈的一纸空谈。
问天命是一个危险的行为,不仅是对高人,对皇帝和江山也是同样。
朱元璋哈哈大笑,扶起了萧昊道:“看来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即便是道长这样的得道高人,也不能脱出生死矛盾。”
萧昊面色微寒,眸正神清道:“并非贫道贪生怕死,是矛盾并不在贫道心中,而在陛下心中。”
朱元璋侧过了头,眼神暗了几分,“哦?”
“陛下想听第一个答案,那么就听不到第二个答案;陛下召贫道前来,却又是为了第二个答案。陛下不若先想想清楚,究竟是哪个更重要,再来向贫道讨谜底。”
朱元璋又是一阵大笑,脸色却更难看了些,“伶牙俐齿。”
萧昊眼观鼻鼻观心,状若无闻。
“好,朕就网开一面,直接听你第二个答案罢。”
萧昊纹丝未动,而是环顾了一圈近侍,闭口不言。
朱元璋冷哼了一声,道:“他们都是朕贴身护卫之人,今日你与朕所说的话,他们不会泄露半个字,道长可以放心。”
萧昊又一次摇头:“未来之事犹如镜花水月,今日可信,以后却难说。何况天意难测,知道的人多了,偏差也会变多。”
朱元璋眉头一皱,沉思起来。
萧昊知道朱元璋绝不敢同他独处,所以一定会让信得过的高手贴身保护;但他要说的话,朱元璋听罢之后,也一定会将听过的人全部灭口,哪怕是他可信的人也一样。
所以不如让朱元璋直接认为他们未来可能背叛,同时,他这话一出来,在场的人心里也必定会埋下种子,日后无法对朱元璋一片忠诚了。
朱元璋权衡片刻,到底还是摒退了众人,只留下萧昊在此。
萧昊诚心夸赞道:“陛下胆识过人。”
他可是闻名在外的大宗师境界的高手,朱元璋敢同他独处,即便是抱着宫城之中萧昊若对他不利绝不能全身而退的念头,也足够有胆色了。
“说吧。”
萧昊淡淡一笑,问道:“陛下想听好言还是恶语?”
“好言如何,恶语又如何?”
萧昊道:“好言中听,但陛下定不愿遭受蒙蔽;忠言逆耳,但可趋污名避人祸。”
朱元璋眼睛眯了起来。萧昊让他摒退众人的时候起,他就隐约猜到,未来可能并不那么顺心。
他坚定道:“讲。”
萧昊于是长拜:“请陛下立燕王为储。”
朱元璋先是大怒,随即又忍住了,强笑了几声,背过身良久才沉声道:“这便是道长口中的‘避人祸’?”
萧昊道:“太子以德服人,可惜命中福薄;皇太孙仁厚孝顺,陛下想在铁蹄之后安排一位仁德之君,本无可厚非。”
朱元璋听他字字句句戳中自己心中所想,遂忍住了怒气,冷静道:“说下去。”
萧昊斟酌了一番,才接道:“陛下要听好言,那贫道只好告知,日后皇太孙无法同燕王匹敌,届时唯有拥兵夺位、生灵涂炭一条路。”
朱元璋消化着听到的东西,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方接道:“忠言呢?”
萧昊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朱元璋:“忠言陛下心中有数,一旦败露,便是真的‘青史留名’了。”[注]
朱元璋全身一震,突然怒不可遏。
这纯阳子当真是什么都知道!
无论如何,此人不能活着走出宫城!
他深吸了几口气,正欲开口,萧昊已经抢在他前面道:“陛下还有不足六载寿数,至于大明江山,统有十二世两百七十余年。乾坤不可逆,即便陛下精心谋算,也逃不了兵戈定数,是免除祸乱,顺水推舟国泰民安;还是强改命格,牺牲千秋万代,陛下可以自行决断!”
“六载……?!”朱元璋全身都抖动起来,好半晌才平静心情。他冷冷看着萧昊道:“朕竟中了你的圈套!”
萧昊不置可否。
纯阳子独处时都没对皇帝下手,一定是说出了皇帝不想听的话,才会被灭口。
为了不背这黑锅,朱元璋非但不能杀他,还要好好护送他回去。
他不是不能自残嫁祸纯阳子,但他毫不怀疑,他一旦动手,纯阳子会立刻杀了他,然后替他颁布“遗诏”。
萧昊看向了大门,目光平静:“陛下其实不必太过忧虑,贫道在告诉陛下这些事的时候,也已经很清楚我该做什么了。”
“贫道的存在本身,就极易被有心人利用。我等修行之人,修道是独善其身之道,然令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才是真正福泽万民、稳固社稷之大道。打江山容易,守成难,该来的总会来,只望那一天到来之时,能不必见兵戈四起,百姓流离。”
他认真看着朱元璋,拜道:“陛下想要延世三百年,还是二世而亡?”
朱元璋沉默良久,负手而立道:“道长所言朕听进去了。但域外,又当如何?”
萧昊劝慰道:“江湖恩怨有江湖的解决办法,贫道已做好安排。不过,贫道恐怕要为陛下清理掉一些变数,还望陛下不要阻拦。”
朱元璋颇为疲惫,遂长叹了一声,吩咐下去:“好生护送纯阳真人回武当,不得有任何差池!”
萧昊听着系统提示,半点没有舒心的感觉,“贫道谢过陛下厚爱。”
他迈出殿门,外面列好了长长两排相迎的侍卫,乾坤朗朗,日光照人。
“道长这一踏出去,就再没有回头路了。告诉朕,你肯放弃一己之仙道,成全大局,究竟所图为何?”
他背后传来朱元璋的声音。
萧昊默了默道:“宇内和平,天下大同。”
他跟着护送的队伍大步离开,头也不回。
离开宫门后,才是真正的战场。
一个错误因他而起,持续了七百余年,如今也该由他来了结一切,收回那些本不该领受的荣耀了。
他目标列表里多了很多人,熟悉的,不熟悉的。
了尽、了无、单玉如、年怜丹、水月大宗……
一道泰山压顶般的精神力落了下来,萧昊脚步一顿,落下的脚印在石板地面印出一个深坑。
朱元璋的护卫只是个样子罢了,皇帝只是借江湖之手让秘密永不见天日。
这场围剿避无可避。
一触即发。
作者有话要说: 注:“绝人世而游浑元”,出自曹操《陌上桑》。
另外,在《覆雨》里,朱允炆是朱元璋和恭夫人的私生子,恭夫人是懿文太子的老婆……同时也是单玉如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