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那个小孩时,其实并不愉快。
封尚家里产业很大,势力很广,人脉很多,用一个新潮的说法,就是黑涩会老大。一朝父母身死,封尚还沉浸在悲痛中没有反应过来,就差点被陷害套上杀人犯的罪名锒铛入狱,在审判之前,他佯装精神病逃过一劫。
其实他的叔叔婶婶们并不在乎他到底是装疯卖傻,还是真的精神分裂,反正无论是送进精神病院还是监狱,都能将他这个正统的继承人清除出去。
那时候刚成年的封尚被强制送进精神病院已经两年,每天除了在院子里放风,就是服用精神药物昏昏欲睡,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换掉每天吃的药,也学会了如何让自己更像个疯子,能够在他的叔叔前来探望时无视掉冷嘲热讽露出傻笑。
仇恨和不甘如同野草一样在封尚的心里疯长着。每一次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那个昔日意气风发,神采奕奕的少年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头乱发,身形削瘦的疯子。封尚阴森森地扯开嘴角笑了,镜中人眼底淤青,脸色苍白,仿佛荒坟里的恶鬼。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疯子还是正常人。
当又一次那个已成为黑道首领的叔叔到来时,封尚轻车熟路地开始发疯,他时而呆呆地坐在那里傻笑,忽然又暴起,疯狂地砸东西。护士们纷纷上前把他按住,企图给他注射镇定剂。
就是在这个档口,封尚透过慌乱的人群,突然看见了一个小孩,瘦瘦小小的,如同隐匿在墙角的一道影子,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那孩子冷冷地站在那里,像是感受到了封尚的视线,抬眼看向他。
只是一眼,封尚心里猛的漏跳了一拍。
下一秒,封尚被打了镇定剂,恍恍惚惚地抬回房间。
那并非什么心动,而是恐惧。
明明只是一个孩子,封尚自觉从小见了不少凶神恶煞的人,但却从没有哪一个人,能像那个孩子那样,拥有一双冰冷的不像是真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太可怕了,尽管只有一瞬,就好像从里到外都被看透了一般。封尚只觉得他□□裸地站在了雪地之中,被那双眼睛冷冷地一寸一寸剥离。
那孩子看着他,就仿佛在看一个小丑,一个木头做成的在舞台上跳跃的小丑。他的所有喜怒哀乐,所有疯狂和恨意,所有悲伤和哀痛,都不过是一出滑稽可笑的木偶戏,他在舞台上卖力地跳啊唱啊,那个孩子就在遥远的高台上静静看着,居高临下,好像他只要轻轻伸手,就能抓住操控他的提线,随意摆弄。
在那双眼睛里,封尚看不见一丝光亮,仿佛那只是一座深邃的能够吞噬一切的深渊。
真可怕……
封尚被吓到了,做了一晚上噩梦。
第二天醒来,他发现他多了一个新舍友。
封尚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新舍友,但那个瘦小的孩子只是呆呆地坐在床上,低垂着眼帘,整天一言不发,甚至连动都很少动。
那双摄人的眼睛被遮挡住了,仿佛只存在于封尚的想象之中。
自闭症?还是瞎子?又或者……是傻子?
时间久了,封尚就忍不住冒出了诸多猜测。那双眼睛只是因为不透光,所以才看起来比较吓人吗?
护士偶尔也会讨论那个孩子的事,似乎是有自闭症,外带一点精神分裂的倾向。那孩子来自孤儿院,那种机构无力支付他的医疗费,被一个在这家精神病院里工作的医生发现了,就愿意资助他,为他垫付全部医疗费用,才把他带到了这里。
之后一天,封尚假装吃了药,正打算趁没人时在房间里活动一下,却忽然听到房门吱呀一声,那个传说中救治了小孩的医生推门而入。
时间已是深夜,封尚躺在床上放缓呼吸,假装已经入睡,医生轻缓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医院中回荡。
“好孩子,不要害怕。”医生说,他的声音很轻柔,一阵的声音响起。医生似乎坐在了那个孩子的床上,“你可以信任我的。我可以帮助你,不是吗?”
医生停顿了半晌,深夜的医院显得格外空旷和死寂。
没有任何回应。当然了,那孩子就像块沉默的石头,封尚从没有听过他开口。
“我知道你可以看见一些不寻常的东西,但那没什么。你可以说出来,不需要隐藏自己。”医生继续说,他循循善诱着,声音里透出一丝蛊惑。
走廊里惨白的灯光投过房门上狭小的窗户照射进来,许久,依然没有回应。封尚只能听到一陈不变的呼吸声,在房间中有节奏地响着。这让他知道自己的新舍友还是活着的,而不是那个医生对着墙壁上演独角戏。
“你也不想一直这样,对吗?”最后,医生说。
直到医生离开,封尚都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后来,无数个假装吃了安眠药的深夜里,医生又来了很多很多次。
医生似乎一点都不在意那孩子的排斥和冷遇,永远都是那么温柔可靠,他的声音不急不缓,一句一句地飘散在深夜的病房中。他有时也会带一些小孩子喜欢的玩具和食物,但那些东西最终只能放在角落里积灰。
“你的能力很棒,你也想做点什么不是吗?为什么要隐藏呢?接受自己不好吗?”
“我现在是你的父亲啊,我们是一家人,你可以信任我的。小佐,说出来,然后我们回家。”
封尚静静躺在床上,有时候看看窗外的星空,听着医生从一开始的温柔诱导到后来隐藏的威胁。
无论医生怎么说,那个孩子始终低着头,无动于衷,让人不禁怀疑,他的世界里到底有没有别人的存在。他好像丝毫不在意自己身处何方,不在意任何东西。就算越来越疯狂的医生会断了他的三餐,故意带他去做电击那样的“治疗”,那孩子都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像是一种无声的不屑。
渐渐地,封尚也明白了故事的始末,按照医生的说法,那个孩子似乎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也许是未来。
医生在孤儿院发现了他,办了手续将他领养出来,放在医院,是为了更好的研究。医生用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但显然,一无所获。没有人发现医生都干了些什么,就像没有人知道医生竟然是那孩子名义上的养父。医院里都在夸赞医生的好心,因为他不辞辛苦不为回报地“治疗”着那个孩子。
有时候,封尚都不知道,到底谁才是病人。那个小孩也许是个哑巴,而那个医生,只是一个臆想症的病人,只不过穿了一身不知从哪里来的医生长袍而已。
直到一天,封尚第一次听见了那个孩子说话。
医生还在一如既往地诱哄那个孩子说出一切,但那个孩子却不再沉默,他第一次抬起头来,直视着医生。
“我看到了……你会死。”
也许是太久没说话了,小孩的声音有些沙哑。
医生的话戛然而止。
封尚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却正好看见那个孩子平静地仰起头,看着医生,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你会死。”小孩又说了一遍。就像是一直小憩的凶兽终于醒来,露出了狰狞的獠牙,那一瞬间,小孩虽然坐在床上,却仿佛是在俯视着一切,如同神一般,高高在上。他看着人类,好似捏起一只蚂蚁,残忍却又冷漠地看着蚂蚁无力挣扎。
冰冷的杀意扑面而来,就好像死神一样。小孩说出的,只不过是刻在命运之石上的事实。
医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看见了。ae8803。”小孩说出一串号码。
医生的脸色大变,他向后撞在柜子上,发出哐当一声。
小孩的声音很平淡,像是机器人那样,一点波澜都没有。他仿佛看到了很多东西,只是继续说下去:“那是你的车牌号,白色的。明天早上九点四十二。那时候你正好路过陆水大桥,你后面的货车发生侧翻,一辆奥迪和你的车撞到了一起。……油箱漏了,嘭……”
小孩的眼睛转了转,就像是眼前已经有了栩栩如生的画面那样,轻声问:“四个圆圈的标志,是奥迪吗?”
没有人回话。
因为没有人在意那种标志到底是不是奥迪。
医生大口喘着气,脸色煞白。
像是知道医生在想什么,又或者……知道封尚在想什么。
――封尚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错觉,小孩似乎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小孩像是在对话一般,摇了摇头,道:“没用的。”
“未来是注定的。”
“你可以早一点出门,一路上注意车后的货车。你太关注后方了,没有注意到一辆车逆行……那你可以活的久一点,十点十一分,你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停止了呼吸。”
“即使不走陆水大桥,也是一样的……只是发生事故的方法不同而已。”
“你不能坐公交,一样的。”
“地铁……十点三十三分,你在过马路时应该注意左侧的车。”
“你待在家里,心神不宁。你一定没有注意到,你没有关煤气闸门。”
小孩停了下来,他看着医生,没有人说话,但他却像是听到了什么问题一样,轻轻说:“没用的,你一定会忘的。因为你已经被你会死的消息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不是吗?”
“好好想一下,你确定你明天一定会记得关煤气闸门吗?”小孩静静地看着医生,竟然有了一丝奇异的悲悯,他宽容地看着医生,好像在看一个胡闹的儿童,无论怎么挣扎,都最终只能被抓去上学。
“命运注定会让你死亡。”
“你……”医生猛的上前一步,双眼血红,掐住了小孩的脖子。
小孩仿佛毫不在意,话语依然是平淡的,稚嫩的脸上尽管冷漠,却又流露出一种奇异的无辜和天真:“你为什么生气呢?无论如何,未来都是注定的。”
“你应该感谢我啊。”
有一瞬间,封尚已经忘记了要装睡,而是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小孩深深地看着医生,他身上好像有看不见的可怕力量在无声膨胀,那是一种冰冷到窒息的感觉,仿佛有苍白的风雪扑面而来,模糊了他的眼睛,堵塞了他的鼻子,封闭了他的耳朵,从每一寸皮肤侵袭进去,在他的脑海中疯狂肆虐,寂静和空白席卷过他的大脑。
一时间,封尚冷得发抖,他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也什么都不去想了,他甚至忘记了呼吸,忘记了一切。就好像被冰冷的雪淹没。
唯一存在于那个世界中的,只有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的眼睛,那个孩子的声音……就是唯一存在,唯一需要记住的东西,深深地烙印在了本能中。
“你应该感谢我。”
“我把未来告诉了你。你本来会毫无准备的迎接死亡,但现在你知道了。你还有很多事想做,不是吗?为什么,不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去尽情地做你想做的事呢?”
许久。
封尚才发现自己已经窒息了很久,他趴在床边大口喘着气,浑身都在颤抖。医生已经离开了,就像小孩说的那样,他要去在最后的时刻做自己想做的事。
第二天,医生死了――自杀。医生在家中割腕自杀,据说鲜血盛满了浴缸。
封尚转头看向小孩,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多么奇异的孩子,多么奇异的能力,如果能好好加以利用的话,那岂不是就等于拥有了一切吗?
封尚把这个孩子作为自己起步的跳板,作为自己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但那时候的他又怎么会想到,得到与付出总是成正比,他向那个孩子索求甚多,他又将会付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