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外头一阵通通通的脚步声,贵妃贾氏含笑撂下手中的笔。不一会子,只见十一皇子满头大汗跑进来:“母妃母妃!口渴口渴!吃茶要吃茶!”
贾元春忙接了宫娥手中的帕子亲替他擦汗,又吩咐“不许给他冷茶”。
十一皇子“咕咚咕咚”灌下去四五盏方好了,乃笑道:“今儿外祖家可热闹了!老太太还说若母妃也能去就好了。”
今日乃是贾母做寿,荣国府很是热闹。本来贾家如今缺什么都不缺钱,贾母爱如何摆谱都能随她。倒是贾政悄悄向老太太道,因十一皇子要来替曾外祖母贺寿,若排场太大了,恐有什么不虞之人混入,反倒防不胜防。贾母忙道:“既这么着,只请亲戚并几家熟识的人家便是。”故此外人来的人并不多,只请了一班熟识的小戏,本家亲眷热闹一番罢了。
十一皇子唧唧呱呱描述了一通他如何领着众多表弟溜进厨房捣乱,被逮到了又如何折腾贾环新改良的照相机,末了无限期盼道:“却不知白先生他们能否将达芬奇先生的稿子弄来。”
元春笑问:“达先生是何人?”
十一皇子立时来了兴致,滔滔不绝道:“是个西洋人,死了两百来年了。大姥爷说他许是近数百年全世界最聪明的人,许多设计精妙绝伦。偏他运道不好,那会子西洋诸国的皇帝多不识人才,竟是荒废了。然他留下的稿子依然绝妙,大姥爷已烦白先生专门遣了些人去西洋搜罗去了,若能弄了来不计多少银钱。横竖这些年西洋在打仗,最缺钱的,咱们只管出钱,多半都能买了来。大姥爷说达芬奇设计出了一种飞机,若能拿到稿子,请丁先生三舅舅他们改良了,保不齐真能将人送上天顽会子。”
元春笑道:“他们倒是能顽出花儿来。”
十一皇子小大人似的叹口气,无比羡慕道:“若能晚生了几百年,保不齐便有宇宙飞船可顽了。”
元春嗔道:“尽看些话本子,胡思乱想的。”
十一皇子笑道:“母妃瞧瞧做的那些东西,委实有趣。照这架势,宇宙飞船或能早些年做出来也未可知。”
元春摇摇头:“罢了,你爱顽爱闹都随你,只是功课不可太耽误了。”
十一皇子抱了她的胳膊撒娇道:“母妃~~我功课并不差的。况我一个皇子,又不用考科举,念那么些子曰诗云的有何用?”
元春啼笑皆非,半日,又不知说什么好。他这个性子本是自己有心惯出来的,如今要改怕也难了。早年本预备着先纵他几年,到七八岁再好生管教。谁知还未到七八岁呢,四皇子造反那回将她吓着了,又换了主意,不欲他争什么太子了。不曾想无心插柳柳成荫,圣人终于还是看上他了。后听祖母说,圣人大约恰是看好了十一郎性子活泼大方、身子骨儿又最好,兼母族能护着他。只是眼下自己娘家势力过大,恐来日尾大不掉。乃思忖着问道:“十一郎,今儿你外祖家都谁来了?”
十一皇子道:“各位姑姑姑父并表弟表妹都来了。”
“姜家姑父也来了?”元春问。
十一皇子得意道:“来了,还特拜托我好生带着星星顽呢!”又道,“姜家小表妹好小,才那么点点大真好顽,脑袋跟个大肉包子似的,小爪子只够抓着我的手指头,捏的好紧呢。她乳母喂她喝水她不要,扭过头去或是吐出来,非喝奶不可。大姥爷听了直笑‘来日是个小吃货’。”
元春笑道:“你那么点子大的时候也嘴刁的很。刚生下来不过十几日便有些小恙,太医替你开了药,亦是横竖喂不进去,一喂便吐出一串泡泡来。”
“真的么?”十一皇子睁大了眼,“哪儿会呢,我喝药最……”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没怎么喝过药,改口道,“十一郎身子最棒!才不用喝药!”
元春含笑点头:“很是,十一郎身子棒,素来用不着太医的。”乃又问今日来了些哪些客人。
十一皇子遂细细点了一番,元春听罢不禁蹙眉道:“有些过张狂了,朝中重臣来了这么许多。”简直将内阁般过去了。
十一皇子道:“重臣不过显眼些罢了。细细一想,今儿这些来客共同之处道却非重臣。凡往外洋得了最大好处的人家都来了。”他又皱眉道,“大姥爷说,让他们都去外洋,我得好生把持着咱们本国,说的我倒有几分压力山大呢。”
元春一想,倒也是,若他们将心思放在外洋也是好的。又想着娘家虽势大,伯父对十一郎倒是喜爱的紧,一时又放心了些。
却听十一皇子道:“今儿大姥爷问我们有什么喜欢做的事儿。”
元春搂住他问:“你想做什么?”
十一皇子笑道:“近日瞧了并听了些西洋话本,我想去西洋顽呢!母妃想做什么?”
元春叹道:“你母妃还能想做什么呢?唯日日想着你好便是。”
十一皇子又道:“那母妃小时候最喜欢做什么呢?”
元春望了窗户外头有几分恍惚,小时候仿是前世一般,遥不可及了。过了许久,乃笑道:“母妃小时候,最喜欢……”她本想说弹琴,忽然觉得最喜欢的也不是弹琴,话到口边又改了,“最喜欢让你曾外祖抱着骑马。”只不过唯有一回罢了。那后来不久,祖父便逝去了。
“嗷~~”十一皇子拍手道,“果然果然!我就说么!武将人家的遗传!十一郎也喜欢骑马!嘻嘻,这么想来,唯有外祖父是变异,到了母妃这儿又隔代遗传回来了。”过了会子,他慎重贴向元春的耳根下头,悄悄道,“母妃,十一郎去吵父皇,让他带咱们出宫骑马顽!”
元春忙道:“你可莫乱来!母妃何等身份,岂能出宫。”
十一皇子嘻嘻一笑,一溜烟儿跑了。
他果然跑去大明宫闹他父皇去了,圣人连连摆手道“胡闹”,又道,“你也不小了,自己去挑匹马顽会子,莫闹你母妃。”
十一皇子撅着嘴闹了半日,偏圣人不油盐不进,没奈何。他自然知道宫妃是不可出宫的,不过欲一试罢了。忽然想起一事,道:“父皇,早年答应十一郎吃小馄饨呢!那会子你身子不好,如今可好了许多了!”又闹。
圣人倒是想起来,那年自己让忠顺下了毒,以为命不久矣,欲将十一郎托孤给贾赦,委实说过带十一郎去吃街头小馄饨的话,遂问:“十一郎吃过么?”
“没有!”十一皇子委屈道,“壮壮哥哥常去,星星也吃过几回。唯十一郎没吃过。”
圣人哼道:“贾赦竟独不领你去么?”
十一皇子嘟起嘴:“父皇答应了要领儿臣去的么!大姥爷带两位舅舅去过,星星也是姨父领他去的。人家都是爹领着去的。”言罢拉了拉他的龙袍。
圣人莫名觉得鼻翼有几分酸意,忍了忍,笑伸手拉住小儿子的手:“好好,莫闹,十一郎想去,父皇领你去。”
十一皇子欢呼一声,又昂了昂脑袋:“本是父皇应了儿的,才不是十一郎闹的。”
圣人笑道:“是了,本是父皇应了的。”
过了几日,圣人果然悄悄换了衣裳,领着十一皇子上了车,身后悄悄跟了些侍卫,出宫往灯笼胡同去了。
十一皇子挥舞着爪子:“我知道!我知道在哪儿!爹,老谢头的馄饨摊子!”
圣人笑道:“罢了,在宫中不安生,出门还不安生。”
十一皇子只管掀开车帘往外瞧,指手画脚的一会子“不对、不是这条路”,一会子“不在这头,在另一头,从铜锣街过去才对”,比赶车的还忙些。
转悠了半日可算到了,赶车的侍卫将车停在铜锣街,他们爷俩下了车,十一皇子扶着他爹慢慢走到老谢头的馄饨摊子上。圣人瞧他那路极熟,想来在人家这儿溜达过许多回了,心下颇有几分不是滋味。
十一皇子寻了个空位扶圣人坐下,趾高气昂喊道:“老谢头!两碗小馄饨!”
老谢头瞧了他便笑:“小少爷,终是将你爹闹来了?”
十一皇子哼道:“不是早告诉你了么?我爹不过是忙了些。我就说么,要他时常出门转转才好。”
老谢头忙点头道:“很是,小少爷年岁轻轻也懂得养生,果然有见识。”
十一皇子愈发得意。
老谢头忙替他们下馄饨。一时他老伴儿道:“老头子,点错数了!”
老谢头摆摆手:“那孩子仿佛是老贾家亲戚的孩子,在我们这儿转悠七八年了!只说非要他爹领他来才吃呢。这会子终是将他爹领来了。孩子也大了,今儿又高兴,想是能多吃些。”
他老伴儿又瞧了十一皇子几眼,道:“是了,是那个孩子,可怜见的。既这么着,多给他们下几个。”
不一会儿馄饨捧上来,十一皇子闻着味儿便馋的直流口水,端起连汤带水吃了个底朝天!圣人见他吃的香甜,自己瞧着高兴,也吃了半碗。只是他如今胃口小不可积食,吃了会子便罢。十一皇子笑道:“爹吃不了,我还没饱呢!不如我都吃了罢!”乃端过他爹的碗又吃了个干净。
圣人瞧着好笑:“馋嘴猫儿似的,平日里竟没吃饱过么?”
十一皇子哼道:“同爹一道吃小馄饨能一样么?”得意洋洋捧着空碗显摆。
爷俩也不着急回宫,竟是占了人家的桌子坐了小半日,老谢头也不管他们。直至华灯初上,来吃馄饨的人多了,有人着急喊他们让个位置方有些不好意思。
十一皇子搀了圣人起来走了几步,忽然道:“爹,等会子!”乃几步快走到老谢头身边作了个揖,“多谢老人家!”不待老谢头作答,转身跑回去又抓着圣人的胳膊,“爹,儿子吃饱了,咱们回家去罢。”
圣人含笑点头道:“好,既儿子吃饱了,扶你老子回家。”
回宫后,圣人越回味越觉得那小馄饨味道极佳,欲给老谢头的馄饨摊子提块匾额或是传个旨赞赏一番。十一皇子忙摆手道:“别!那摊子就是这样才好!爹,咱们以后保不齐还去吃呢,多好吃啊!你儿子还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来日我还领您孙子曾孙子吃去呢。”
圣人笑道:“罢了,毛还没长齐呢还念叨什么孙子。”乃作罢。
直至老谢头逝去,已然登基的慧武帝亲往送灵,老谢头那老伴儿才知道,早年在他们馄饨摊子转悠了七八年非等爹一块儿来吃馄饨的那孩子竟是当今天子,那瘦瘦的颇有几分气度的老头儿原是先帝。
老谢头的儿孙本来都学了做木匠;如今既得了这脸面,那孙子便抛了木匠手艺、重拾祖父衣钵做馄饨摊子。百年后老谢馄饨连锁店开遍全球,其父子套餐更是每对父子必吃的经典款。
后宏安帝驾崩,十一皇子登基,封其母贾氏元春为圣母皇太后。
待先帝热孝满,这一日慧武帝往他母后处请安,问道:“母后可还想骑马么?”
元春一愣:“骑马?”
慧武帝道:“早年母后曾说,母后小时候最爱曾外祖带您骑马呢。母后可还想骑马么?”
元春叹道:“这宫闱深深的,母后这身份,哪里出的去。”不禁黯然。
每回听儿子从外头回来说了许多趣事,她也不是没后悔入宫的。那会子只觉家中无望,唯有自己在宫中拼一拼方有出路。若早知道伯父有这般本事,自己又何必费心攀上先帝,如家中几位妹妹一般寻个好人家嫁了,何等好过。只是再想想儿子,又觉得诸事皆有因有果,单十一郎一个便能将宫中坎坷一概抵了去。
慧武帝笑道:“母后若想骑马,咱们便去。母后想顽别的亦可顽去。你儿子当了皇帝,旁的许是没太多法子了,让亲娘过的自由些开心些,朕能做主。”
元春忙摆手道:“使不得,让人知道了不是顽的。”
慧武帝哼道:“知道了又如何?朕说了算。”
遂宣冯紫英来细细吩咐了一番。
冯紫英早惯了他们这一系视各色规矩如无物,压根儿没想过要谏两下子,立时下去安排了。
次日,年逾四十的贾元春悄悄乘一辆小车从宫中驶出,近三十年来头一回出了紫禁城的宫门。
(紫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