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门外的戚无别好像在吩咐着什么, 声音不大。殷觅棠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却听的不太清。好像李中峦又急匆匆催促了一声,戚无别的声音才听不见了。
殷觅棠打了个哈欠, 偎着软软的枕头躺下。她的脸刚贴在床榻上,感觉到一阵细微的凉意。她微微侧眼,望着眼前的大片明黄, 不由想起戚无别,她慢慢笑起来。
其实戚无别也挺好的呀。
他虽然时常冷着脸, 凶凶的,可是至少从来没对她凶过。宫里的人都知道戚无别对殷觅棠很好, 很在意她。很多次戚无别动怒,李中峦就悄悄把殷觅棠领过去,茫然不知的殷觅棠被骗过去,戚无别看着她就把火气压了下去。
还有一次, 戚无别在前朝勃然大怒。文武百官跪满朝堂, 被抄家、发配的官员不计其数。李中峦大着胆子愣是让小江子把还没睡醒的殷觅棠喊醒, 然后拉着迷迷糊糊的殷觅棠站在大殿的门口。那时候殷觅棠八岁, 第一次去了前朝,她无措又新奇地打量着宣明殿。那一天是鄂南城难得寒冷的时候,风里藏着刀子。她穿着薄薄的衣裳站在风里, 隔着跪地的朝臣,对很遥远的戚无别摆口型:“冷,好冷的。”
戚无别站在高台龙椅前,黑着脸沉默了几个呼吸, 冷梆梆地喊了声“退朝”,然后走过很长的路,走到殷觅棠的身边,黑着脸拉着她回寝殿。
当然了,殷觅棠是后来才知道李中峦因为这事儿挨了顿板子,在床上可怜巴巴地躺了十来日。
想着想着,殷觅棠的眼睛弯弯的,嘴角的笑又甜了几分。她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很快睡着了,睡梦里嘴角都挂着笑。
殷觅棠昨天夜里没睡,这一觉倒是睡得很香很久,一觉醒来已经快到午时了。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鼻息间淡淡的茶香。她转过头,就看见靠窗的桌子上放着一盏飘着白气的茶。连安城的深秋已经很冷了,茶水放置一会儿就会凉下来。这盏茶还冒着热气,显然是被人刚放过来不久的。
殷觅棠掀开被子坐起来,匆忙穿上鞋子,想去躬清殿。她刚出门,一转身,差点撞上手中抱着一摞书的戚无别身上。
殷觅棠向后退了一步。
“终于醒了。”戚无别抬了抬下巴,“开门。”
殷觅棠“哦”了一声,急忙又把门打开,让抱着书的戚无别进去,然后跟着他走进偏殿。
戚无别将书册放在窗前的小方桌。他低头整理着被书册压过的袖子,说:“本来还想过来看会儿书。你既然醒了,那就先吃东西罢。”、
他坐下来,看向殷觅棠,笑道:“傻站着做什么,坐啊。”
殷觅棠又“哦”了一声,在小方桌另一侧坐下。她低着头,瞧着自己的裙子。她合衣睡了这么久,身上的裙子已经皱了。她皱着眉,用手撸着裙子上的褶皱。
戚无别望着她,笑道:“本来就是褶裥裙,多两道褶子不碍事。”
“皇上心情好像不错的样子。”殷觅棠不再撸自己的裙子,开始整理袖口、衣襟。
其实没什么可整理的,她却还是一边一边捋着。
——有点紧张的样子。
戚无别也不揭穿,只说:“听书香说你在找这几本书。”
听书香说。
殷觅棠看了眼小方桌上的书册,忽然心里又有点不高兴了。
“说吧,是想问我什么。嗯?”戚无别微微凑近了一些。
殷觅棠咬着嘴唇,把心里那点不高兴给压下去。不行,她不能生气,她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要来问戚无别的。她抿着唇,斟酌着措辞。
什么说呢,从哪儿开始说呢?
戚无别也不催,将小方桌上的书册整理成两摞,两三本放在一起是他原本打算要看,另外两三本放在放在另一摞,是找来给殷觅棠的。
“今日下朝的时候恰巧碰见书香回家,她说这次回来以后会给你带糕点。”
又是书香。
殷觅棠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眉头,已经不知不觉皱了起来。
烦死了。
“她还与你说了什么?”殷觅棠抬起头来望向戚无别。
戚无别想了一下,说:“她还说一会儿和她母亲去连安城有名的虔至寺。她听她母亲说虔至寺香火鼎盛,平安符十分灵验,她打算给大家每人都求一道。”
“哦!”殷觅棠重重应了一声。
戚无别惊讶地看向殷觅棠,觉察出她的语气有些不太对。
殷觅棠知道戚无别在看她,她鼓鼓软腮,站起来,推开窗户,外面带着寒意的风灌进来。她睁大了眼睛,“欣赏”着外面的秋景。
“不冷?”
“不冷!看风景!”
戚无别没再说什么,他走到一旁的龙首梨花木衣架,取了上面的一件披风,披在殷觅棠的身上,给她裹得严严实实的。
“看就看罢,但是被冷着。”戚无别站在她身后,随着她一起望向窗外。
深秋的景象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很萧条。
殷觅棠望着窗外掉光了叶子的不知名大树,有点怀念鄂南的芭蕉了。
“这里是不是不能养芭蕉?”殷觅棠问。
“嗯,芭蕉在这里活不下来。”
殷觅棠抿着唇。她从小到大熟悉的很多树木和花草到这边都看不到了,这边反而多了些她不太认识的树木。她不知道是什么树,很高大,现在这个时节叶子都掉光了,瞧着一点都不好看。
戚无别探手摸了一下殷觅棠的手,温度还好。然后他又用手背摸了下殷觅棠的脸颊,她的脸上被风吹着,有点凉。
“还没看够?”戚无别终究是担心殷觅棠着凉。从小生活在鄂南的人冷不丁来了这边,很容易不适应气候染上风寒。这几日朝堂上很多大臣都病了。
一阵狂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呼啸着。其中一股气势汹汹地从窗户灌进殿内。殷觅棠不由自主闭上眼睛,转过身来躲避。
戚无别拉了她一把,把她拉到怀里,用自己的背替她挡住风,又顺手将窗户给关上。
窗户关上了,后面的风声立刻小了许多。殷觅棠松了口气。她抬头,视线对上戚无别胸前唬人的飞龙。
那条飞龙冲着殷觅棠张着大嘴,张着大爪子,凶她。
殷觅棠瞪了那条飞龙一眼,想也不想,探手朝龙头给了一巴掌。吓唬谁呢!
软绵绵的巴掌拍在戚无别的胸口。
戚无别好笑地看着殷觅棠,笑出声来。殷觅棠则是有点窘,两腮微微有些泛红。她小声嘟囔了一声:“它太凶了……”
戚无别“嗯”了一声,解开玉带扔到一旁,一拉,将龙袍脱了下来,只剩里面暗红的素色长袍。
殷觅棠鼓着腮,向后退了两步。
“过来。”戚无别将龙袍挂在衣架上,转身看向殷觅棠。
殷觅棠原地立了一会儿,有点不太情愿地走到他面前。
“再不说话打板子了。”戚无别板起脸,故意用一种凶巴巴的语气,眼中却带着笑。
殷觅棠瞪了他一眼,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裙子,小声说:“那咱们说好了,我说话的时候你不要插嘴,我今天不爱听你说话……”
殷觅棠使劲儿低着头,她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怪怪的,怪矫情的。可是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听见戚无别再无意间提起沈书香了!
下了早朝恰巧碰见就碰见了呗,说那么多话干嘛呀!
“好,都依着你。也不知道什么事情把你这孩子难为成这样。”戚无别笑笑,喝了一口快要凉透的清神茶。
戚无别的话突然戳到了殷觅棠,她皱着眉反驳:“我不是孩子了!”
戚无别抬头打量了一眼殷觅棠。是啊,她长大了。戚无别有点恍惚。这辈子他看着身边的这群人长大,潜意识里一直把他们当成孩子了。看来,他是该转变观念了。
殷觅棠沮丧地低着头:“要不然还是下回再说吧……”
“不成哈。不说打板子。”戚无别笑,“我倒是真好奇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为难,乃至于说不出口。说吧,只要你说,都给你,都依你。”
戚无别觉得殷觅棠是和小时候一样,又来求他帮什么忙,或者要什么东西。她每次遇到所谓的天大麻烦都苦着脸来求戚无别。虽然她所求的事情都很小,她几次开口要的东西也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皇上……”殷觅棠偷偷看了戚无别一眼,鼓足勇气,“那个,就是……我生你气了!”
“嗯,说来听听又是为了什么。”戚无别惊讶地看着她。
“那个……”
李中峦在外面敲门,咚咚咚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急促。
“皇上,出事情了!”
“进来。”戚无别收起脸上的笑。
李中峦急匆匆走进来,白着脸,禀告:“沈夫人母女两个去虔至寺在回来的路上被土匪劫走了!”
戚无别猛地站起来。
这怎么可能。
他明明已经迁都了,为什么前世发生在鄂南的事情拖延了几年,会同样发生在连安城?
殷觅棠惊愕地捂住自己的嘴,忙追问:“找回来了没有?”
李中峦愁眉苦脸地摇头:“随行的家丁、丫鬟都被杀了。只母女两个被掳走了……”
殷觅棠吓得脸都白了。
“派兵去搜去找!”戚无别大步往外走。
他立在庭院中,一股冷冽的寒风迎面拍过来,像狠狠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望着庭院中枯叶飘落的树,戚无别的脸色比连安城的深秋更为寒冷。
前世,沈书香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那时戚无别的舅舅沈休战死后不久,舅母本就痛不欲生,又经历母女被掳的变故,她一夜之间心如死灰,将长女沈书香和小儿子沈书意托付给太后,而后去了尼姑庵剃度出家。沈书香虽然是戚无别的表姐,可也只比戚无别大了半岁。她又长得和小红豆儿极为相似。戚无别前世一直把她当成和小红豆儿一样的亲妹妹照顾着。
一群小姑娘里,就属沈书香胆子最小。一只小蚂蚁都能把她吓得红了眼。可就是最最胆小的她,却在敌军兵临城下逼小红豆儿和亲的时候,药晕了小红豆儿将她送走,穿上鲜红的嫁衣假扮小红豆儿代替小红豆儿嫁去敌国。小红豆儿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和亲的队伍已经离开了近千里。纵使小红豆儿再怎么不愿意和亲,她也更不愿意别人替她遭受。她求刘明恕带着她,日夜不歇一路快马加鞭,在宿国的国门前终于追回沈书香。
那是好几年以后了,戚无别重新回到戚国,忍不住训斥沈书香胡闹。沈书香却笑着说:“是太后照顾我们姐弟多年,我总要做些什么回报。更何况我小时候被掳走过,名声本来就不好,这辈子也是不会嫁的。”
戚无别一直记得当时沈书香脸上带着点落寞的笑。
她还是被掳走了。
戚无别缓缓闭上眼睛。他以为自己做了很多,他以为凭借自己的力量可以改变这一生的很多事情。然而一桩桩一件件,绕了个圈,又回到前世原本的轨迹。
也许沈书香不过是一个开始,很多事情都会绕回原本轨迹。
重生后的第一次挫败感,狠狠地砸下来。
“皇上,我们一定能把她们救回来的。”殷觅棠跟出来,握住戚无别的手。
戚无别的手在微微发抖。殷觅棠愣了一下。
戚无别反手用力握了一下殷觅棠的手,说道:“不用担心。她们都不会有事。你安心留在宫里。”
他松开殷觅棠的手,大步往外走。
殷觅棠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她很快反应过来,急忙追上戚无别。她一边解身上的披风,一边说:“皇上,你穿着。冷!”
她的手有点冻僵了,衣带一时没解开。
戚无别握住她的手,道:“不用。”
“我不冷的……”殷觅棠挣脱了一下,没挣开戚无别的手。
戚无别轻轻抱了她一下,说:“风大,快回去。”
殷觅棠抿了下唇,点点头。
戚无别不仅派出驻扎京城的兵马,自己也亲自出宫去找。他中午的时候出宫,天色黑下来,还没回来。
殷觅棠起先一直留在躬清殿旁的偏殿里,后来去了凌凤宫,和小红豆儿一起提心吊胆等着消息。她们两个脸色都很凝重,一个十三、一个十二,都是半大不小的年纪,很清楚这种被土匪掳走即使救回来,即使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也终究会影响姑娘家的名声。
小红豆儿趴在桌子上,忽然开口:“前天表姐还来跟我诉苦,说舅母要给她提前相看亲事呢……”
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
“听说同行的家仆和丫鬟都被杀了……”殷觅棠除了同样忧心忡忡,什么都做不了。
殷觅棠和小红豆儿午膳几乎都没吃过东西,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宫女送过来膳食,她们两个也没胃口。拖了许久,还是殷觅棠硬拉着小红豆儿吃东西。
两个人吃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了。她们两个都想起以前一起偷偷躲在角落看的小杂书,里面也有提过被土匪掳走的事儿……
“听说皇帝哥哥中午连午膳都没用就出宫了,你说他在外面会吃东西吗?”小红豆儿怏怏不快地放下筷子。
殷觅棠摇摇头,她不知道。
一直到半夜都没有消息,殷觅棠和小红豆儿根本没有睡意。
殷觅棠想了想,说:“我们去凌天宫等吧。皇上回来了肯定先回那里的。”
“嗯,也好。”
小红豆儿急忙让宫女拿来斗篷,两个人都用厚厚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在寒冷的夜风里,手挽着手往凌天宫去。
风吹在脸上生疼。殷觅棠担忧起来。坏人掳走沈书香母女的时候不知道她们两个穿的多不多。也不知道皇上在宫外寻找她们的时候冷不冷。
殷觅棠猜,戚无别肯定是骑马去找,不会躲在避风的马车里。
“我们去寝殿?”小红豆儿问。
殷觅棠摇摇头,说:“去躬清殿吧。皇上回来肯定不会想着休息,而是去忙事情……”
小红豆儿偏过头来看殷觅棠,叹了口气,沮丧地说:“糖豆儿,其实我很心疼皇帝哥哥。你说当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多事情?我想帮皇帝哥哥的忙。”
殷觅棠咬着嘴唇没说话。
她也心疼呀。
殷觅棠和小红豆儿坐在躬清殿里的罗汉床上,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一直没松开。殿内大多时候是安安静静的,这种安静持续没多久,两个人就会想法子说些乐观的话,互相安慰。
下半夜的时候开始下雨,雷声滚滚,雨水如浇灌。
朝曦从窗缝洒进殿内,晃了一下殷觅棠的眼睛,她眯着眼睛抬头,后知后觉地发现天亮了,她喃喃:“一天一夜了……”
小红豆儿猛地摇头,大声说:“不会的!舅母和表姐不会有事的!”
“是的,不会有事的,都不会有事的!”殷觅棠的声音伴着外面的雷声。
外面的大雨虽然小了许多,却仍然没有停下来。
鄂南就从来不会有这样吓人的雷雨。
不多久,躬清殿的门被从外面推开,戚无别踏入躬清殿,带进来一阵暴雨的寒意。
“皇帝哥哥!”小红豆儿急忙站起来。
殷觅棠抿着唇望着戚无别,戚无别整个人已经被雨水浇透了。
戚无别看了一眼殷觅棠和小红豆儿,点了下头,说:“已经找回来了。”
殷觅棠和小红豆儿悬了一日的心放下来大半。
戚无别脱下湿淋淋的蓑衣递给宫女,转身去偏殿,很快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回来。他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干净棉帕擦着脸上和头发上的雨水。
小红豆儿忍不住说:“皇帝哥哥,你还是去泡个热水澡吧。不要着凉了。”
“没事。”戚无别说。
殷觅棠回头看了一眼长案上堆积的奏折。今日的早朝耽搁了,想来又有很多事情堆下来,皇上要急着先处理政事。
一个身穿军戎的侍卫匆匆在大雨中赶来,焦急地李中峦说了几句话。李中峦立刻变了脸色,即刻转身进到躬清殿,他看一眼脸色十分苍白的皇帝,还是咬咬牙禀告:“皇上,有礼朔城的紧急军情!”
戚无别擦拭湿发的动作顿了一下,冷着声音:“召。”
侍卫立刻被带进来,他行了礼,焦急禀告:“皇上,礼朔城被围,殷将军受了重伤,请兵支援!”
“二叔……”殷觅棠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怎么……坏消息都一块儿来了……
戚无别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皇上?”李中峦小声喊了一遍。
“立刻命沈……”戚无别顿了一下,临时改了人,“立刻命慕容易领兵支援。”
“属下领旨!”侍卫行了礼,立刻转身离开。
“你们两个回去歇着罢。”戚无别声音里有些沙哑。
殷觅棠和小红豆儿互相握着手,担忧地望着戚无别。
戚无别朝着整齐摆放着几摞奏折的长案走去,在他还没走到长案时,眼前忽然一黑,脚步跟着踉跄。
“皇上!”
“皇帝哥哥!”
殷觅棠和小红豆儿急忙跑过去,在他身后扶住他。
戚无别扶住长案,稳住身形。他睁开眼睛,目之所及的一切似乎被染上一层红色。
沈书香果然只是一个开始。
前世,殷争的死就是一个□□。而后殷夺为兄报仇而死,再接着是沈休战死,再接着是谁?哦,对了,是戚如归遇刺。戚如归遇刺,朝堂大乱,赵国发动战争,慕容家上自两鬓斑白的慕容老太太,下至慕容遇见才十一岁的弟弟,无论男女老少穿上盔甲领兵出战,抵御赵国。除了慕容遇见,慕容家全部死在了战场上。再然后啊,赵国兵临城下之际,宿国派兵相救。当然,宿禹行要了戚国大片的国土、金银,还有戚国唯一的公主。
那个时候他在哪里?他依诺带着殷觅棠离开戚国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种种花养养鱼,弹弹琴酿酿酒……
戚国的消息漂洋过海传到他耳中的时候,戚国早就成了宿国的附属国。
这一生,他是救了殷争的命,然而却连累了殷觅棠被扔到荒山上差点送了命。
然后呢?如今殷夺还是出事了。
再然后会发生什么?
是不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这所有的一切都会绕到前世原本的轨迹?
殷觅棠眼睛红红的,她皱着眉,生气地说:“皇上,什么事情都不急于一时!您得歇着了!”
嚷完,殷觅棠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戚无别在暴雨里走了太久,雷声轰鸣,震了他的耳朵。殷觅棠和小红豆儿的声音,在他听来带着一阵阵回音。
他转头看向殷觅棠,弯起唇笑了一下,他用冰冷的指腹去抹殷觅棠的眼泪,笑话她:“哭什么。”
“你们两个是不是一夜都没睡?好了,都过去了,没事了。你们两个都回去歇着。”他故意加重了语气,“都听话。”
然而他的声音是沙哑的,听上去一点都不凶。
戚无别想坐在长案后坐下,殷觅棠执拗地挡在他面前,大声嚷:“一日不处理又能怎么样!”
一日不处理能怎么样?
戚无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小红豆儿也从后面绕到戚无别的侧脸,使劲儿挽住戚无别的胳膊,她什么都不说,睁大了眼睛气呼呼地瞪着戚无别。
戚无别将手搭在她们两个的肩上,沉默了很久,才说:“我站在很久,又走了很久,就是累了,想坐一会儿。”
殷觅棠和小红豆儿这才一个让开,一个松开手。
戚无别坐在椅子里,略放松地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动作缓慢地去擦头发。
殷觅棠咬了下嘴唇,从他手里把棉帕抢过来,走到椅子后面,拆了戚无别的头发,给他擦着。
小红豆儿想了想,转身跑出躬清殿。虽然她知道太医一会儿就会过来给皇帝哥哥诊脉,但是她还是有点不放心,她要跑出宫去明恕哥哥的住处,让明恕哥哥进宫来给皇帝哥哥看一看。
殷觅棠看了一眼阖着眼的戚无别,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她给他擦头发的动作不由放柔了些。忽如其来的心疼让她把什么都给忘了,此时只想帮戚无别分忧。
她看了一眼长案上堆的高高的奏折。她能帮戚无别做什么呢?她也不知道……
半下午的时候,这场雨才停下来。戚无别在傍晚的时候出宫了一趟,去了沈家。戚无别的外祖父仍在,沈家也是他外祖父家。他时间匆忙,也没去见外祖父,直接去见了沈书香。
沈书香果然吓坏了,一回来就病倒了。戚无别过来,她硬撑着坐起来,脸色惨白,眼睛里是还没有褪下的惊慌畏惧。
“别怕,别担心。”除了这句话,戚无别竟是一时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
沈书香点点头,把几枚平安符递给戚无别。
“你的,还有如归、小红豆儿和觅棠的。皇上帮我带给他们吧,我应该很久不能进宫了。”沈书香努力笑出来,她的声音是哑的。她受了惊,是哭哑的。
“嗯。”戚无别答应下来。
戚无别没在沈家停留多久,就回了宫。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沈书香和舅母。还有面对她们时,那种无力感实在是太重了。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躬清殿,站在门口,看着殷觅棠和小红豆儿踩着梯子摆放后墙书架最上面几层的书。
他之前担心她们两个摔着,没让她们摆放上面几层的书,说是让宫人来做。只是这几日宫中的太监和宫女仍旧很忙碌,他也没急,就让那些书先放在那里了。
殷觅棠微微提着裙子,从梯子上下来,再去拿书的时候,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戚无别。她急忙解释:“皇上,我们不是不听话。就是想……帮帮忙而已。”
戚无别笑着走进来,弯腰拿起几本书,走上梯子,他把那几本书摆在最高那一层,低下头望着殷觅棠说:“给我递书罢。”
“好!”殷觅棠急忙抱着几本书,一本一本递给戚无别。
三个人都有心事,都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将几箱子的书一本一本摆放整齐。时间慢慢溜走,等他们将最后一本书摆放好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戚无别将沈书香托他送的平安符递给殷觅棠和小红豆儿,又把沈书香给戚如归的那一枚也给了小红豆儿,说:“把这个给你二哥送去。”
“嗯,好!”
小红豆儿临走前,趴在殷觅棠的耳边小声说了两句话。
戚无别静静看着她们两个,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笑意。
“她与你说了什么?”戚无别在小红豆儿离开之后询问殷觅棠。
殷觅棠望着戚无别的脸,说:“皇上,你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戚无别苦笑。
戚无别有几分懒散地向后靠着,随手拿起一本军事奏折。殷觅棠知道他要做事了,安静坐在一旁的罗汉床上。小红豆儿临走前让她不要离开,盯着戚无别。其实哪里用小红豆儿说?殷觅棠本来也不打算离开,想留在这里守着戚无别。
是双眼睛都能看出来戚无别不太对劲。他脸上那种温柔的笑看上去实在是让人太难受了而且还诡异地吓人。虽然殷觅棠之前偷偷抱怨过戚无别总冷着脸。可是此时此刻,她倒宁愿戚无别不要笑了,继续冷着脸才好。起码那样才正常。
殷觅棠摊开手掌,望着那枚静静躺在掌心的平安符。
沈书香和她母亲平安回来了,真好。
可是这件事情必定对她有影响了。殷觅棠想起昨夜小红豆儿告诉她沈书香家里正想给她定亲事,殷觅棠的眉头不由又皱了起来。
但是不管怎么说,回来了就好。如今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殷觅棠慢慢握紧手里的平安符。
她抬起头望着不远处的戚无别,心里忽然又有些不是滋味儿。戚无别这么难过,这么不寻常是因为担心沈书香吗?
先前殷觅棠只顾着担心沈书香母女的安危,根本来不及想其他。如今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其他东西来。
她想起戚无别得知沈书香出事时,微微发颤的手。
她想起戚无别回来时被浇透的样子。
她想起戚无别不满红血丝却脸上挂着温柔笑意的样子。
再望着眼前带着一股颓然的戚无别,殷觅棠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了。她自小和戚无别一起长大,在她眼里戚无别是皇帝,是无所不能的皇帝,是从来不会遇到困难,不会有脆弱时刻的皇帝。
然而这两天,殷觅棠见到了戚无别的另一面。这样的戚无别让殷觅棠很陌生,也让她心里很不好受。
他一定很在意很在意沈书香吧?
殷觅棠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如果她和沈书香同时出事了,戚无别会先去救谁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殷觅棠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再一低头,看着静静躺在手里的平安符,整个人都懵了。
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沈书香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不忘给她送平安符。她居然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啪”的一声,殷觅棠不由自主给了自己一巴掌。
戚无别猛地抬头看她,懵了。
“你在干什么?”戚无别急忙走到殷觅棠面前捏着她的下巴去看她的脸。
殷觅棠这才回过神来,她在心里恨自己恶毒的时候想也不想就给了自己一巴掌。如今被戚无别捏着下巴,望着戚无别的眼睛,她张着嘴,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我、我……”
“你什么?”戚无别探手摸了摸殷觅棠的额头,“你发烧烧糊涂了?”
殷觅棠抬手使劲儿推开戚无别,猛地站起来:“我、我、我要回家!”
“棠,你……”
殷觅棠没理他,一手提着裙角,一手握紧手里那枚沈书香从虔至寺带回来送给她的平安符,转身往外走。任凭戚无别在后面喊她,她也脚步不停。
回家的路上,殷觅棠都是懵的。
她懵自己的胡思乱想,恨自己的莫名其妙。
殷觅棠刚回家,院子里的殷络青惊讶地看着她,问:“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娘亲呢?”殷觅棠急声问道。
“在后院里。你怎么了?”殷络青盯着殷觅棠的脸,觉得妹妹的神情有些不太对劲。
殷觅棠也不回答,转身往后院跑。
殷络青本来是抱了一本书,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见妹妹情形不对地往后院跑,她吓了一跳。联想到沈书香刚刚出了事。她慌忙站起来,该不会是谁欺负了妹妹吧?
她急忙扔了手里的书,跟着追到后院去。
后院里,魏佳茗和殷争正在商量着给后院种上什么花。他们两个看见殷觅棠白着一张小脸慌慌张张跑回来,都吓了一跳。
“觅棠,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殷争问。
“棠棠,出了什么事情?“”魏佳茗也问。
殷觅棠跑到魏佳茗怀里,将脸埋在娘亲的胸口,小声哽咽着哭出来。
“怎么了这是?快跟娘说说。”魏佳茗扔了手里的锄头,急忙轻轻拍着殷觅棠的后背。
殷争也是脸色大变,追问:“谁欺负你了?跟爹说,爹帮你做主!不管是谁,哪怕是天皇老子也不怕!”
“皇上……”殷觅棠的声音满满都是委屈的哭腔。
殷争愣住了。
皇上?皇上欺负他闺女?这……这个主不好做啊……
这个时候,他能把刚刚说的话收回来吗?
殷络青也疾步走了过来,站在殷争的身边,又是着急又是担心又是又是好奇地望着殷觅棠。显然,她也没想到是皇上欺负了妹妹。
魏佳茗听见殷觅棠喊出皇上的时候也是愣了一下,她很快反应过来,看向殷争,说:“你带着殷络青到前院去。”
殷争看向魏佳茗,夫妻两个经过短暂的眼神交流,殷争点点头,对殷络青说:“走吧,咱们去前院。”
“可是棠棠她……”殷络青担心地望着殷觅棠。
殷争对她摇摇头,殷络青便什么都不再说,听话地跟着殷争往前院去。走到月牙门的时候,父女两个不约而同地回头望了殷觅棠一眼,有点担心。
魏佳茗拉着殷觅棠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她拍了拍殷觅棠的背,柔声安慰着:“没事儿了哈,娘在这儿呢。皇上怎么欺负你了,跟娘亲说说。”
殷觅棠摇摇头,急忙解释着:“不是,不是皇上欺负我。是我觉得自己的一些想法变坏了……我、我……”
魏佳茗松了口气,她还以为从小就比同龄人成熟的皇帝一时性急,把她还没到十三的小女儿给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