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嬷嬷没注意段伯烽的脸色,自顾自说:“梁大夫说,格格底子薄,得好好养着。老奴只怕做得不够,叫他们母子受罪……害喜的人最怕闷,您要是能常常过来……”
说到后来,见段伯烽不搭腔,便不敢说了。
只恨自己舌头太长。
格格现在身份不明,哪能劳动姑爷经常上门,眼下只有先把孩子生下来,才是条正经出路。
最好是个儿子。
段家总不能叫正儿八经的子孙流落在外吧。
这也是她从张副官那儿打听到,说段伯烽回沅城老家接回了太太,便苦口婆心劝玉容。
不幸中的万幸,有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阿弥陀佛。
总算老天开眼。
不叫他们格格一辈子无望。
马嬷嬷胸口落下了一块大石,心定了。
段伯烽却满腹心事。
难得的心头烦躁。
这时候有个孩子,填补膝下空虚,其实是好事。
倘若没回老家,又或者没把凤笙带来省城,这个孩子生了就生了。
但现在不行。
他叫来张槐,让张槐照他吩咐的交待梁大夫。
梁大夫收到口信,吃了一惊,商量张槐:“这事非同小可啊,张副官,您看,总长年纪也不小了,真打算不要?”
张槐摇摇头:“总长决定的事,哪容你我置喙。”
梁大夫把一口气叹进肚子里。
无论如何,总是条性命。
这么杀生,造孽啊。
交待了梁大夫,张槐回去跟段伯烽复命。
正巧,段伯瑞也在。
段伯烽并不知道段伯瑞对自己的外室生了感情,便没避讳他。
让张槐照实说。
段伯瑞不久前才从冯三嘴里套出李佳玉容怀孕的消息,此刻听大哥说,不准备要那个孩子,心里简直惊涛骇浪一般。
大哥心狠他知道,可这个孩子,玉容既然打算要,就说明她愿意,也在意。
他不能坐视不理。
找个借口出了书房,赶紧去找大太太。
大太太最在意的就是老大的子嗣。
即便那是个外室生的,也还是段伯烽的骨肉。
听完段伯瑞的话,一下站了起来:“真的?”
段伯瑞道:“张槐确实是这么跟大哥说的。”
大太太道:“那,知不知道给她号脉的大夫是谁?住哪儿?走,现在就送我过去。”
这事刻不容缓,段伯瑞刚要点头。
猛地想起自己若贸然插手,只怕传到大哥那儿,会叫大哥起疑。
想了想,坐回沙发上,跟大太太说:“春申街那儿密斯余是知道的,让她陪您走一趟吧,我就不过去了。”
大太太回头想想,也觉得二儿子不该沾染这些女人的污秽事,赞同地点点头:“也好。女人的事,你沾着确实不好。”
找到余汝盈,让她陪同去春申街找梁大夫。余汝盈便明白,李佳玉容的事多半已经叫大太太知道了。
大太太这会儿找上她,倒让她很乐意。
两人坐车一块出了门。
一来一回,用了不到两小时。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事后段伯瑞不放心,问大太太:“看您气色不错,应该是没事了?”
大太太示意他小点声:“我都交待好梁大夫了。老大也是,还真下得了手。”
段伯瑞道:“这事早晚会让大哥知道。到时候,您准备怎么说?”
大太太摇摇头:“我的话他哪里肯听……实在不行,给沅城拍封电报,让老太太过来。我就不信,她能坐视不管。”
段伯烽因为是长孙,从小被老太太带在身边养大。
她老人家的话,段伯烽势必得听。
而事关嗣子,老太太自然不会由着段伯烽“胡来”。
这事就暂时瞒了下来。
凤笙那儿,俞家在十八这天,迎来了俞程礼的继室太太夏秀珍。
连二姨太太口中见不到的段总督都到了。
让俞家、夏家不是普通的脸上有光。
俞程礼逢人就夸:“我这个女婿,是最孝顺的。”
客人少不得对他又是一番恭维吹嘘。
捧得俞程礼骨头都轻了二两。
很有些“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喜庆劲头。
晴姨太太抱着闫凤业,眼看着新娘子的大红花轿到了门口,喜娘扶着新娘下了轿,抱喜瓶,跨马鞍,跨火盆,新人拜了天地,被送进洞房,她在心里恨得滴血。
这是明媒正娶才有的规矩。
她却一样捞不着。
心里不免气苦。
在人群里找了一圈,找到凤笙,抱着闫凤业过去,笑眯眯道:“凤业,见了你姐姐还不叫人?”
闫凤业喊“姐姐”。
晴姨太太笑道:“往后咱们家在省城落户,可有日子要叨扰姑奶奶跟姑爷了。”
凤笙道:“凤业学业忙,姨娘照顾他不容易。我不好经常过来打扰。”
不软不硬堵了徐晚晴的嘴。
让晴姨太太满腹的草稿,没了后话。
晚上凤笙躺在床上,看了半夜的吊灯,始终难以入睡。
她不知道娘如果知道有今天,会怎么想?
怪爹风流不定性,还是怪她自己识人不清?
又或者怪自己没有好好保重自己,去得太早……
段伯烽中途醒来,见她还睁着眼睛,有些吃惊,拍着她的背道:“怎么不睡?”
凤笙道:“白天累过了。”
段伯烽不是轻易被糊弄的人:“有心事?”
凤笙:“……”
段伯烽道:“岳父续娶,让你不痛快?”
凤笙:“……”
不说话就是默认。
太太不是会说谎的人。
段伯烽一眼猜到了她的愁绪:“……我十四岁离家,上京师求学,赶上那年朝廷变法失败,新政成了一纸空谈,维新六人被斩杀在菜市口……我跟同窗去看了,那场景令人难忘……可见人虽然不在,记忆却未必会消失……”
凤笙在黑暗里点了点头:“您十四那年,母亲才刚生下我一两年。”
段伯烽气得笑:“我知道你小。不用变着法说我老。”
这倒转移了凤笙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