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徐哲无法说服的人,很少有徐哲无法办成的事——这话听起来有些自大,但观过往事实则确实如此。
更何况,就如徐哲所言,屠城本就非必要之举。
“……除了增我军凶名、叫西蛮人恐惧,对我军毫无益处。人没了,徒留资源,还要耗大量兵力驻扎在此;若留人一命,叫部分兵力驻守此处以稳局势,可不就是上天赐给大蒙的劳作力?”
长子蒙哥此时还未与徐哲“交心”,遂冷嘲道:“不过妇人之仁,虽小有道理,却留下无穷后患,勿忘宋金联盟虎视眈眈,何必留两面夹击之险,为自己造出后患?”
徐哲并不认可:“老人要留,是为经验;青年要留,是为劳作;女子要留,蒙古攻占此地,便要长久统治,在牵蒙入西之前,总不能让这些本地人死一个少一个;幼童也要留,让这些人吃蒙古的肉、喝蒙古的酒、骑蒙古的马,长此以往,岂不就是一批自愿驻扎在当地的新蒙古兵?因此我们不仅不能杀,非必要的虐待也最好避免……”
这番谈话并没有徐哲想象的那般容易,并非是他所言无理,而是不屠城的行为实在是与蒙古人的一贯“传统”不符,而届时的蒙哥脾性耿直,倔强又不乏暴躁,也并非是一个能尽听人言的良将。
——徐哲曾是这么认为的。
…
……
………
“行舟?……行舟?行舟!”蒙哥猛拍桌子,瞪眼拧眉斥道,“发什么愣!”
徐哲回神,回眸时回以歉然浅笑:“抱歉,蒙哥,是我发怔了。”
几年相处下来,蒙哥可不信徐哲是个无故发呆之人,不由奇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并非不可说之事,徐哲将空尽长杯倒满清水,润嗓后道:“想起了……”
西征第三年,徐哲亲眼目睹蒙军屠城。
西征第五年,徐哲与蒙哥达成合作。
西征第七年,七月之前,徐哲与蒙哥结为安达,也就是异姓兄弟。
六个月后,也就是上个月,窝阔台汗身死的消息自东方传来,长子贵由等人在十日前率轻骑兵一千人,率先拔军东还。
如今,是长子西征的第七年,屠城之后的第四年。
四年啊,近一千五百个日夜啊。
哪怕四年过去,屠城时的火光、硝烟、血色与惨叫,却始终未被徐哲忘却,哪怕是一丝一毫。
人不把人当做人,这种事是笑不出的。
徐哲却摇头失笑:“无事,只是突然想起了当年,我初次主动寻你时的事情……”
初次主动寻自己?
蒙哥略一沉思,立马想了起来,拍腿大笑道:“哦!想起来了!是你劝说我军勿屠城的事啊!怎的突然想起那等陈年旧事了?”
“还不是因为你今夜主动找我来谈事,”徐哲的口吻亲近熟稔,“想当初我一心为蒙,从长远考量,费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说服了你别再屠城。五十年河东,五十年河西,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竟是你来主动找我问事了。”
这话打趣还带着微讽,蒙哥闻言倒也不恼,暴躁一面是做给他人看的,在观之五年、达成合作之后,自然也就不用摆出那副蠢样子。
他不甚在意,摆手道:“那些旧事没什么好说的。”
徐哲笑他:“哪里没什么好说的,我还要感谢领将你有莫大才略,思虑后能——”
蒙哥听不得徐哲这般恭维他,忙打断道,反夸回去:“慢着慢着!哪里是我!还不是因为你当真所言有理!不听话的出头鸟,杀鸡儆猴,宰了也罢,剩下的牛马却是极好的劳力,还省了我大蒙的功夫!”这么说着,蒙哥不免又痛心疾首,“唉,的确是我们被以往的作风遮住了眼,白白杀了那么多人,浪费!当真浪费!”
是的,万没有一事可一蹴而就,当年屠城之事,徐哲说服蒙哥的理由并非是什么礼仪仁爱,而是让蒙古人是把“人”当做了“马”,让他们把“死人”看做“牛羊”。
徐哲不是不想更努力点,但是,在大时代的局限下,在他所能想到的、可行的方法里,这已经是唯一的一条路,能够保住更多人的性命。
在这个人人皆可为野兽的年代,讲仁义是没有用的,蒙古人不会爱护“死人”,却会在乎一些隶属于他们的“财产”。
系统:【叮,徐公子,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哇,竟然还出声安慰了。
徐哲不回他。
蒙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抹嘴角道:“好了,行舟,不说那劳什子陈年旧事,来,为我解解惑,贵由那边,我们该怎么对付。”
徐哲为他满上酒,笑他:“怎么,蒙哥,我在贵由离开的第一日就想找你,当日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行舟,你慢着,先让我自己好好想想?——十日了,你都想了些什么?”
还真没想出什么有用的。
蒙哥自觉挂不住脸,用力拍桌子道:“行舟!放尊重点!你是怎么对待你大哥的?!”
徐哲顺势改口:“好,好,蒙哥安达,我还想早些歇息呢,是我错了,让我们好好谈谈?”
蒙哥挂不住脸,却也绷不住脸,一脸凶相还没片刻,就立马自己笑了起来。
他揉揉脸道:“不闹了,不闹了,行舟,为我说说吧,我的脑子可没你好使。”
“安达你不必妄自菲薄,”徐哲又打趣道,“起码人人都信你为人暴躁,做事不过脑子,常年示弱而未被人发现,也是桩本事。”
这几年间,徐哲试探过蒙哥的亲兄弟们是否知道蒙哥的伪装——
这几年间,徐哲好好地把拖雷一脉的关系捋了一下。
郭靖的好安达孛儿只斤·拖雷,一生共有十一个儿子,两个女儿。
当年,拖雷“自愿退位”、又在三年后“被病故”时——
长子蒙哥,时年二十三岁,早已率军攻伐多地。【1】
【6】
【6】
【小】
【说】
二子忽睹都,幼年时因病早逝。
三子自幼体弱,鲜少见人,不理事务,蒙哥与其也不亲近。
四子忽必烈,时年十七岁,也是到了早已记事的年纪。
五子同样不幸,在年幼时被牛踩断一腿,落下残疾之身,常年闭门不出,惧于见人。
六子旭烈兀,时年十五岁,据徐哲捕捉到的消息,这也是个对窝阔台一脉颇为恼恨的。比起蒙哥的“我很暴躁但我对窝阔台汗很忠诚”,旭烈兀是明摆着把“我讨厌你大哥懦弱”写在了脸上,是以这些年来被窝阔台汗不断边缘化,日子过得很不好,全靠忽必烈伸以援手,加以救助。
到了第七子阿里不哥,这是一个分界点,因为在拖雷身死之时,阿里不哥只有十三岁,从他往下,许多更小的孩子尚不记事,或是记事了,但并没有“深想”的概念。
而徐哲救回来的那个敲门砖、小刺客、哈必赤,则是拖雷的第八子,当年只有十一岁。
所以这么一捋,拖雷一脉——
稳了的,有心思的,知道自己要干啥的:大哥蒙哥+四子忽必烈。
知道自己要干啥的,但是没心思的,还对大哥有所误解的:六子旭烈兀。
不知稳没稳也不知心思的、恰好处在分界线的:七子阿里不哥。
从这阿里不哥往下,大概是皆偏向“傻白甜”了:八子哈必赤往下,多半就都是了。
捋一捋后,这几年间,不止一次,徐哲从旁试探蒙哥,关注的重点对象,自然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元世祖忽必烈:蒙哥呀,你的那个四弟忽必烈,是不是知道你这暴躁大哥的人设不过是披了层马甲,实则是韬光养晦,就等着绝地反杀了?
蒙哥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
啧啧啧,小哲于心中啧啧有声,这个顾左右顾得好,好歹也是个在历史上挂了名的未来可汗,谁又能是个简单的呢?
但是蒙哥这人也很妙,在言其他数次过后,他干脆敞开天窗说亮话,明摆着告诉徐哲,虽然我们达成了合作,但是我还没对你托付生死,人嘛,都有秘密,我不去探究你的,你也别对什么都追问好奇,招惹了我就够了,好好为我办事,别去招惹我的兄弟,合作愉快不是更好吗?
说的也是。
于是徐哲的搜集情报工作,便由明面上转到了暗地里。
好在,从最初时,他就一直是一人任务一人当,如此,哪怕是在这个遍地蒙古人、万没有人会泄露与蒙哥相关的消息的军营里,几年下来,徐哲还是得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能多学点就多学、能多听点就多听、指不定将来哪日就用上了呢——不怕少做事,只怕做不够,徐哲一直是这么想的,也始终是这么做的。
于是,这几年间,徐哲记下了一堆在当前来看毫无用处的消息,然后从大处带领蒙军攻城略地,刷信任值,从细节处自然迎合蒙哥喜好,刷亲密值。
考虑到他要做的事情,多点亲密值总是没坏处的。
如此这般刷,两年多下来,他和蒙哥的亲密值,不仅达到了结为安达的程度,甚至是上升到了蒙哥的幕僚,让这位未来可汗向他问事呢!
关于蒙哥的“请教”,徐哲早都想好该如何说了,且不说十日前就是他主动提出,蒙哥我们得好好规划一下——十日之后,小哲心有城府,早都不知在心底把稿子润色过几次了!
是以——
徐哲语议如悬河,辨析如泻水,不仅为蒙哥分析了蒙古局势与西征成果,还为他指出了接下来可以考虑的一二三四五六七等多条道路。
这滔滔不绝又一针见血的劲儿,可谓是入木三分,小半个时辰下来,哪怕蒙哥不是个莽夫,也把他说的头都大了。
“你等等等等等等——”
蒙哥扶住脑门,疼。
徐哲立马顿住,捞过水杯,赶紧喝了一口。
你脑门疼,小哲的嗓子也疼啊!
“你这是什么脑子,”蒙哥深感头大,“怎么这么能想。”
徐哲谦虚道:“哪里哪里,安达过誉了。”
不玩这套虚的,蒙哥敲桌镇静了一下,在心底回味起徐哲方才的言谈之伶俐,谈吐之娓娓……
室内安静了一会,徐哲却忽然出声。
“……还有一点,蒙哥。”
蒙哥一怔。
屋内烛火幽幽,屋外月色清冷。
屋外有夜风乍起,树影婆娑;屋内有烛火立于长桌四角,人的黑影在壁上交错。
墙壁上,纤长的影子动了。
蒙哥抬起首来,面上凝重,他注视着坐在对面的人,几年下来的默契你知我知:行舟当是知道的,在他未示意继续、尚未思虑完毕前,行舟本是不应出声的。
除非——
……除非是有什么还没说到的、又极重大的事。
蒙哥沉下脸色:“怎么了?”
徐哲扯动嘴角,烛火下的笑容模糊。
“不是你怎么了,”徐哲这般道,“蒙哥,是我,是我怎么了。”
蒙哥奇道:“你?行舟,你怎么了?”
徐哲轻笑一声:“如我所说,蒙哥,你现在不能急着回去,而在你回去之后,我不能与你一同回到大蒙。”
……不能与他一同回大蒙?!
“为何?!”
蒙哥瞪大眼睛,猛拍桌子!
徐哲摇头叹息:“你是真的不懂?”
若是深想,蒙哥应是能懂,但是他等不及,遂追问道:“不懂!不懂!能懂的也不懂!你快说!”
徐哲却道:“届时,你回蒙哥,我去中原。”
中原?!
蒙哥面色难看:“到底是为何?!”
徐哲摇头再叹:“蒙哥,你懂得,贵由身骨体弱,心胸狭小,难有容人之量。你是蒙古人,父亲又是也可那颜,哪怕为了稳住蒙古大局,贵由也不会动你,但是我这个汉人就不一定了。出征七年,我打出了名声,打出了实力。贵由遥在北面军营,我则与你同处南营,在这里,你护得住我,若是回到蒙古——并非是你护不住我,也非是我手无寸铁,而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顿了顿,徐哲的面上浮现倨傲。
他自问自答:“我好不好用?是不是大才?我好用,我是大才!那么贵由想不想除掉我?削弱你?他当然想!他如何不想!蒙哥,你还记得去年,在两军汇合、合力攻入格兰城时,我所受的箭伤吗?那时你慰问了我,为我送来好药,但是我未告知你,我未告诉任何一人,那箭矢并非来自前方,而是来自后方。”
换言之,是“自己人”射的。
蒙哥面色铁青。
徐哲站了起来,跨过长桌,走至蒙哥身边,他单膝跪下,手掌覆在蒙哥的膝盖上。
烛火将那张始终覆着人./皮面具的脸映的更为朦胧,说不出的遥远。
“安达。”
徐哲仰起头。
“短期内,蒙古不适合我,贵由此番东还,无非是想效仿窝阔台,以非幼子之身争可汗之位。如今你羽翼未满,尚不是争权夺利的好时机,接下来无非就是窝阔台一脉的蒙古内斗,趁他们内斗之时,你要留在这里,你自己的南军是你的,贵由留下来的北军——”
“那北军——”眼中泛起撕肉饮血的阴狠,蒙哥的声线嘶哑如饿极野兽,“——当然也会是我的!”
徐哲含笑点头。
他拍着、安抚着蒙哥的膝盖,继续说。
“我们之前谈过,观窝阔台其子数个,只要贵由有心,这可汗之位多半就是他的了。你收复北军期间,我会留下来帮你,等时机成熟,你拔营回蒙,我则不能与你一同归去。”
蒙哥打断他:“不能一同归去?那你什么时候回来?难不成贵由一日为汗,你就永不回大蒙?!”
听听这话说的,永不“回”大蒙呢。
徐哲摇头:“不,当然不是,只是暂且避避风头罢了,在他坐稳了可汗之位时,想必是权利欲最为膨胀时,而我要避开的,就是这个时候。”
顿了顿,徐哲又嘱咐道:“你回去后,也不用改了那暴躁的脾性,但是切记要掌握分寸,万一贵由当真找个由头把你斩了呢?”
他敢?!
蒙哥暴怒,若非徐哲正压着他的膝盖,非要站起来狠狠地跺脚泄愤不可。
他恨声道:“那群杀我父汗、狼子野心的乱贼!他斩我?!那我就把他反了!!”
蒙哥在说气话,徐哲和蒙哥都知道他在说气话。
徐哲半蹲在地,又安抚地拍了两下蒙哥的膝盖,在蒙哥怒气渐消后,他才做出了总结。
“因此——”
像是大贤而无害的说书先生,徐哲的态度温润,口气舒缓。
“因此,思来想去,我必须要暂且避避风头,不能待在蒙古,西蛮也没意思,不如南下中原,再入大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