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颠簸间,那箭头的花纹依旧清晰如镜。
“不,”趴在徐哲的背上,仿若喉咙出血,刺客哑声否定,“这绝非是我大蒙的箭头。”
在此时此景,若非这箭头并非大蒙,则必定属于宋金联盟。
恼恨地将箭头扔掷于地,刺客恨声道:“可恶,若只是我等的消息走漏、这番埋伏只是为了伏击我等还好…!若是宋金早已在此长久驻兵,在距离我大蒙边境如此之近的地方…!!”
我等?
哪怕背后箭雨遮天,如银光泄地,白驹万匹,徐哲却在拼死逃亡中忽而一笑,这毫不讲道理的突兀笑声立马让刺客又惊又骇,直呼莫不是这个不知名讳又目的不明的人,终是被这天罗地网的死局吓破了胆子?!
“你…!”刺客手下一紧,立马探头要问。
徐哲却是又纵身闪过数支箭矢,躲不开的,便如仙鹤飞天,腾龙在世,以手劈箭,以膝断矢,又在落地一瞬,便脚下生风,九天浮云,触雪而快,快后愈疾,近乎与那纯白雪景融为一体。
这…!
雪后寒风本就刺骨,如今却是化风为刃,硬生生地刺到了人的七魂六魄里,刺客被这冷冰冰的刀刃刮地脸颊生疼,近乎皮肉欲裂,苦不堪言,加上下颚伤势未愈,深感喉咙苦楚不停,只好赶紧低头埋首,再不敢直视前方之景,徒有心中骇然惊惧,他本以为方才已是这人的极限,却不料这人似乎还有余力?!
……这可真是绝好的身手!绝好的轻功!这人究竟是?!
“你…”纵然身后箭矢如雨,却也震不到刺客的心了,他愕然喃喃,“你到底是……”
“哈…”听到这声喃喃,徐哲却是胸腔震动,于逃亡中低笑出声。
刺客想,你竟然在笑。
刺客回头,那片箭雨仍然未远。
刺客回首,又想,你竟然还笑。
是的,徐哲依旧在笑,他笑的滑稽,笑的张狂,听在刺客的耳中,又分外像是自知死期难逃的悲凉。
只听这个正背他逃亡的无名者道:“‘我等’?这可真是个好词,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晓,连我逼你带我去找你们可汗的目的都不知道,就直呼‘我等’了?”
刺客正想说话,却是在抬头一瞬,就又被那化为刀片的冷风割得不轻,只好又低下头,把下颚埋在青黑色的肩襟里,忽的就有些分神,许是因为内力吧,这人的肩头竟然颇为暖和。
“‘我等’……”刺客含糊着,不明白这人为何在此种关头却咬起了字眼,“他们要杀的,是你我二人,自然就是‘我……”
“等”字未出,刺客便立马牙关一磕,差点没咬了舌头!只因这背他之人又是极为生猛地腾空一起,突兀升天!
下一刻,便只听风声如刃,竟生生从两人的左侧袭了过来!
头顶艳阳当头,身侧银光盖地,可不就是流云半遮,临门箭雨。
骨头碎裂的下颚一阵刺痛,刺客吃痛,闷哼一声,便又听身下人一声冷笑。
徐哲躲着身后与身侧的箭雨道:“可真是好埋伏。”
是啊,谁能料得到,除了这身后的箭雨大阵,竟然连他们的左侧也被人事先埋伏好了呢?!
究竟是谁——
为何如此精准的埋伏在此——
他们的行踪到底为何被走漏——
……此时,却不是追究这些杂事的时候。
本已是生死关头,这会却像半只脚已经踏入了地府。
刺客连忙搂紧徐哲:“可……可逃得掉?!”
徐哲嘴上说:“总要一试,弓箭手不适移动,箭矢又非可及时再利用的玩意,只要逃过这片埋伏,他们便难以再追。”
是啊,徐哲在心中想,哪怕当今的困境并非他所料,这番埋伏偷袭也莫名突兀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然,既已身在局中,便是总要一试的。
于是两人继续逃。
然而,逃亡之路不过半程,却又异变突生!这片仿佛没有穷尽的箭雨已经包围了他们的正后方与左后方,如今却是从正面又迎来一片数不尽的银光!
“这…!”怎么这面还有?!前后夹击,左侧受敌,仿佛老天有令,要命两人命丧在此,刺客又恐又惧,直呼我命呜呼,终是哆嗦着闭上了眼睛。
刺客能绝望闭眼,徐哲却是不能,只见他双唇紧抿,脚下一停,眼中狠戾一爆而出,却是镇定自若,余光四瞥,面对这来势汹汹的正面箭雨,哪怕他的右方尚且平静无波,却是心中明白,以自己的速度,并无法在转瞬即逝的机会下逃过这正面箭林。
那么……
徐哲当机立断,故技重施,脚下入雪,欲以手断箭,求得一线生机。
“自己抓好。”徐哲吩咐道,一双黑眸亮如金乌,定定地收拢着身前万物。
前方——
那箭林看似远在天边,不过眨眼功夫,便已近到眼前!
噼——!!
华雪之中,天地间的那一点墨色便是唯一的真实,箭雨铺天盖地,其中两人却仿佛自成世界,徐哲起手定睛,脚下滑步,任漫天银芒欲绞人裂命,却是起手摆臂间如脚踏乾坤,快中有慢,慢中即转,躲避不及便以手断箭,只听断裂“噼里”之声遮天蔽日,又见死去箭矢之骨化雪为土。
明明身处冰天雪地,徐哲却是额角生汗,口吐热气,长身直立间,脚边白雪便存在不复,密密麻麻的断裂箭骨铺满一地,铸造成了一片雪中的箭之坟墓。
这……
本以为吾命休矣,莫不是要死成一只面目全非的烂刺猬,却不料这人竟当真是以一人之力对千弓万箭,生生开辟出了一片真空之地!
一时之间,这致命的箭林箭雨也似乎化成了小儿的嬉闹玩具,碎裂的箭骨在脚下不断堆积。
这…这……这!!眼不知何时而睁,便再也不舍闭上,刺客瞠大双眼,嘴唇颤抖,竟只感心间澎湃,热气上涌,竟不觉生出了“若是死了,在死前见过这番雄景,也不算枉死”的念头。
短短数秒,却又像穷尽一生。
明明是生死关头,刺客却有些分神了。
叫醒他的,仍是这个无名之人的呵斥一声。
“不对…!”箭雨稍缓——缓至有让他稍稍分心的程度,徐哲便立马叫住刺客。
实际上,若不是第一波自正面而来的银光太过凶猛,徐哲早在数刻前便出声叫人了。
“你来看看!”徐哲忙把断裂的箭矢一举,让刺客看清楚,“这和刚才的箭头不同!你可认得,这又是哪里的箭?!”
这……
箭雨仍未结束,不过是箭手交替前的攻势稍缓,容不得耽误,徐哲一边转向,朝唯一没有箭雨袭来的右边急速奔去,一边声色稍厉地询问刺客。
下一刻,徐哲感到了,他所背之人猛然一颤,这颤抖由身至声,让那刺客的吐字也变得因欣喜若狂而破碎支离。
“是…”刺客狂喜道,“是大蒙!这是我大蒙的肩头啊!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与此同时,后方。
弓箭兵团的后方,有一人身负一剑,剑身纤细,其势轻盈,又身着长袍,黑色打底,纹绣金边,他样貌平平,却是面色冰冷,比身旁厚雪更冽三分。
“报——!!”一传信兵匆匆奔至这人身前,不顾膝下厚雪刺骨,利落跪下,高声上报,“前方出现蒙古驻军!……看似,是误以为我方的攻势是对其发动的,也向我们展开了弓箭反击…!”
黑衫之人未语。
传信兵等候片刻。
黑衫之人仍未语。
传信兵咬咬牙,猛然抬头,高声询问,暗有不忿:“大将军命我等听大人号令………近年来战事吃紧,哪怕我方兵力足够,这箭头箭矢也不是可被活活浪费的…!!”顿了顿,见这人依旧面色不动,传信兵才又低下头去,一字一字道,“……无论是攻是撤,还请先生速速下令!”
这一次,黑衫人闭上了眼。
下一刻,他闭着眼,吐出一字:“撤。”
传信兵走了。
戴了无色无味的人皮./面具,单手拿一轻剑的黑衫之人——化名晚舟,实则叶枫晚之人缓缓睁眼。
他睁眼,望向远方,那弓箭袭去之地,一望无际的白色。m.166xs.cc
那双眼,仿佛被日落昏黄的雾气氤氲,暗暗沉沉,却又一如徐哲所喜那般,雾气过后,袤然银河,星辰漫天。
另一头。
刺客盯着那箭矢喜出望外,顾不得大声之下的下颚之痛,连忙道:“是大蒙!是我大蒙的箭头啊!我们…我们……!!”
哈。
徐哲托了把刺客,终于扯出了一抹笑容。
“抓好了。”徐哲道。
“什…?”刺客搂紧徐哲。
苍茫雪色中,那茫茫白色中的唯一墨点——徐哲畅快大笑。
他玩笑般地说:“你可要好好抓紧了,我要直接冲到箭矢军前了,一会,可记得为我们证明身份啊。”
刺客一喜一愣,又立马心下一悚。
“不……”刺客抓了把徐哲的衣襟,“不可啊!”
徐哲反问:“怎的就不可了?”
刺客不怕死,却不想死的这般滑稽:“怎的就可了?!你这是要直接冲到箭队前方被射成刺猬啊!!”
徐哲却是笑,他半回过头,明明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明明这处只有望不尽的白与厚重阴霾的天,这笑却是轻快似小儿玩闹,明朗如雨后朝阳。
“别担心,”这个目的身份不明、武功深不可测、就连姓名也是未知的人笑说,“哪怕被射成了半个刺猬,我也能在我们都还有一口气前,让你能和他们说上话。”
这个他们,自然就是那些手持弓箭的蒙古军——乃至地位更高的一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