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在盼着………我恨她?
这般的认知悄然划过心房, 又有如暴雨霹雳之势, 冷不丁的把杨康浇了个透心凉。
当他再细细向那漆黑如夜的眸中看去,却再也寻不到半丝怪诞之意。
顺着那好看的眉眼,杨康的目光下移。
方才只是印上了少许红色的肩膀, 此刻已经被血液渗透,成了完完全全的艳红色。
杨康的手稍微松了一些, 眸底愧色一闪而过。
人在惊慌愤怒到极致时,总是容易失去理智, 变成另一个自己的。
杨康方才就是如此。
他张了张唇, 又是无言了半响,才道。
“姐姐…”
然而,却是吐出了这两个字, 喉头就像是被石头梗住, 任他的喉结如何颤抖,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是以, 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叫着, 姐姐,姐姐,姐姐。
正是因为他注视了这个女子整整十余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才更是知道……
………姐姐做出决断的事情, 没人可以阻止她的。
除非…除非他……
杨康终于松开了徐哲的肩。
披着另一张面皮的少年人后撤两步,面色已然恢复了平静。
他拱手道:“姐姐,是康儿莽撞了。”
徐哲却是皱眉道:“康儿, 你……”
杨康打断他,怅然失落道:“姐姐,莫说了……至少,在蒙古的这段时日,你仍然会陪着康儿………是也不是?”
徐哲唇畔微张,眸底色忧,道:“的确如此,但离开蒙古后……”
杨康再次打断他,腿侧双拳紧攥良久,终是泄力而松,双眸紧闭,道:“离开蒙古之后的事,那便在离开蒙古之后再说,至少现在……姐姐,剩下的这段时日,姐姐难道想整日对康儿摆着脸色,你我之间不剩情谊,只余清冷不成?”
……自家徒儿实在是太懂事了???
懂事的让小哲都有些懵了,这……就算他心道,杨康一时气急之后,并不会真的恨他,但……但也决断不会是这种反应啊!
“康儿你………不阻止我?”徐哲迟疑道。
闻言,杨康睫毛轻颤,怅然一叹。
他望了一眼再次浮出云层的月色,只觉得,今夜的月色好极了,美极了,也冰极了,凉极了。
他苦笑一声,反问道:“若我阻止姐姐,姐姐可否会为康儿留下?…………不,无需留下,姐姐可否为了康儿,一年………或者每逢两年,便离族一次,来大金、去中原看看看康儿,看看康儿是否过得好、学业是否有所耽搁、是否仍然让姐姐满意?”
不用徐哲再言,杨康便自顾自道:“――答案无非是‘不可’,可对?”
徐哲看他良久,继而闭眸沉默。
杨康嘴角的笑意更苦了。
他轻声问:“姐姐,能容康儿冒犯,抱抱你吗?”
徐哲迟疑片刻,应了。
反倒是杨康在徐哲应声之后,仍是手脚无措,说是要抱,又好似不敢真的抱上。
哪怕徐哲心道,杨康怕不是另有打算…?也仍是心中哀叹,不想再拒绝自家徒儿。
因此,见杨康如此作态,徐哲索性上前一步,指尖托起杨康的掌心,引着这半大少年,轻轻的虚搂住自己。
杨康甚是乖觉,徐哲引他虚搂,那便是虚拢,倒也没有再用力三分,搂个自在。
夜风徐徐,漆黑无声。
良久,杨康松开徐哲,后退一步。
他撇过脸,低声道:“姐姐,夜深了,我们回去吧。”不待徐哲有所回应,他又深深闭眼,继而道,“至少…………在蒙古的这最后的三十余日,姐姐,别叫康儿再难过了…”
徐哲定睛看他。
杨康却是始终侧脸不言。
徐哲心中一叹,心下思绪百转,又定格成一。
以柔化刚,示敌以弱,迂回千百――
这些,都是徐哲教给杨康的,他自己又怎么可能会中了自家徒儿的计呢。
且不说杨康的骨子里,本就是个霸道至极的性子,便是在他多年教导、潜移默化之下,遇事而退,却不试探三分,也万万不是徐哲教给杨康的处事风格。
便是,如康儿所言,最后三十余日,莫要叫他难过了。
若是杨康有招,他见招拆招便是。
冷风赫赫,吹过徐哲的发,抚过徐哲唇,将他出口之语,带到了杨康的耳畔。
“――好,依你便是。”
徐哲如此回道。
月色如华,剔灯初上。
杨康袍下的五指一紧,蜷缩成拳,终是露出一抹微笑,道――“多谢姐姐成全。”
两人并肩而行,与夜色下踏月而走,回到了各自的住所。
这之后一月,当真如那夜杨康所言,深夜相谈之事,不过虚梦一场。
你仍是我那未拜师的仙子姐姐。
我仍是你这未收徒的王爷徒儿。
时日如梭,一晃数日,这三十天,便也过去了。
这期间,杨康仍是整日教郭靖那些兵家阵法,却叫徐哲一定要陪着他,跟在他的身旁。
我教郭靖?
――反正姐姐你也是闲来无事,便在包中一角,让康儿随时能瞧到你可好?
徐哲允。
杨康又道。
――姐姐,我想学你那人.皮面具之术,若以后我再来蒙古,见一见这你让我与之相处的郭靖………姐姐,你说你要离去多年,你走了,康儿面上的这张,不属于自己的脸,又要如何?
徐哲思考片刻,仍是允了。
是以,这一月来,徐哲又教了杨康一门新本事,便是那超出了射雕、乃至神雕世界中的,凭空用材料去创造一张并非人皮、却胜似真皮的人脸面具。
现下,杨康脸上的这张皮,寿命耗尽之时,便是徐哲与杨康应当离开大漠之时。
早在得需离去的数日之前,徐哲便对李萍、郭靖还有江南七怪辞行,并且名言道出,过儿之后可能仍会来此,但婉儿却与胞弟哲儿一样,要事回族,以后怕是鲜能见面。
大蒙草原不比中原内陆,地大物博又物资丰富,但李萍也是暖足了劲,徐哲道五日后会离开,这五日里,大的回报实在是无力做到,但小的方面,李萍却是尽自己所能,努力的为徐哲还有杨康,做上了一桌又一桌的好吃的,也让郭靖多多感谢徐杨二人。
徐哲担不起,急忙道:“大娘,你无需如此,本就是啸天大侠救了哲儿,哪里需要您道谢呢?分明是应该反过来才是。”
李萍没念过多少书,但这为人道理,应做之事、可做之事、能做之事,却是分的比大多数人都要清楚。
“姑娘客气了。”李萍摇头道,让郭靖认认真真的对徐哲拜了一下,徐哲侧身,李萍就叫郭靖再拜,直到徐哲无奈,受了这一礼,这妇人才道,“姑娘,以后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但凡靖儿力所能及,还请不要客气――靖儿,你也是,可要一辈子记得你徐哲师傅,和婉儿姑娘的恩情。”
郭靖讷讷点头,认真道:“我会的,娘亲。”
是以,又过几日,来时骏马两匹,走时换马两匹,徐哲与杨康二人驭马而行,向着南方,离开了这居住许久之地。
两人离了草原,又换走林间小道,绕路许久,又过数日,在一僻静树林中,徐哲才为杨康,卸去了这戴了足足四月的人皮面具。
月染枝头皎清彻,恰比夜烛照更寒。
杨康靠树而坐,徐哲倾身弯腰。
他的手小心翼翼的摸着杨康的脸,然后一点点的,将这人.皮面具丝丝卸去。
卸时且说,用心嘱咐:“康儿,我虽是说,这面具最久,可戴长达四月,但若非情况要紧,还是以不超三月为佳。”
徐哲拿出清水,倒一些在手掌上,手心早已放了小坨他自己凿碾的卸皮药膏,这膏药本是绿色,这会被水一冲,便柔柔的散在了徐哲的掌心中。
徐哲轻柔的抹着杨康的脸,一点一点的将那面具抹下撕下。
月色之下,杨康精致俊朗的面容逐而显形,这面具戴的有些久,这让他的面孔看起来有些发红,像是过敏似的,那双唇也是红的厉害,仿佛被鲜血浸染了一般。
“疼吗?”徐哲抹着杨康的脸,皱眉问。
杨康不答话,摇头。
他的身体有些僵硬,背脊绷直如山,好似被这脸上的火辣所扰,疼的厉害。
徐哲见状叹气,继详细讲了一个月,该如何制作这面皮之后,现下又开始讲,如何去了这面皮,这膏药如何制作,以及需要注意的事情。
良久,徐哲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了。
更深月高,树影婆娑。
有云层掠过,其状甚厚,恰将圆月遮在身下,挡住了天地月华。
徐哲的手,渐渐的有些抬不起来。
他垂下眸,盯着自己忽而麻痹的指尖掌心,这麻痹不知何时而起,初时不过微恙,却在痒化酥麻后火速蔓延,而自初感酸麻起,不过片刻,便已蔓延到了手腕小臂。
他又抬眸。
比起方才还有些许假皮残留在脸上,产生了一些皮肤的色差,经由他亲手卸皮,又用膏药细细涂抹之后,眼前的这张脸,已然是完完全全属于小王爷完颜康的脸。
容貌精致,贵气逼人,脸如冠玉,唇若涂丹。
那如同涂了血一般的唇,浅浅的启开了一丝缝。
这人轻声道:“姐姐,你怎么不继续了?”
徐哲阖眸不言。
麻痹感自指尖而上,不过片刻,已然传遍了两只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