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轻波十六岁离开赭衣宫之前的命运太过多舛。
当年,在赭衣宫数度寻死,次次都遇上好管闲事的解东风,就此结下孽缘。
她看不懂解东风与先帝的神仙斗法,她只知道解东风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妻子,而先皇元祚帝的脑子也不怎么正常,热爱圈养叛党后人。于是她莫名其妙被解东风娶出宫了。
“呼……”
范轻波趴在浴桶边缘,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十六岁之后的性命她权当是老天赠与的,过一天便是赚一天,人生苦短,正当及时行乐。即便如今,要分饰二人,为解东风劳命奔波,她却也获得久违的自由,已是满心欢喜了。
她自小便喜看杂剧戏文,在镇国公府与赭衣宫时,亦是借着虚构才子佳人英雄救美的故事来缓解现实的痛苦。解东风发现了她这一点长才,决定善加利用,便让她以范轻波的身份在市井生活。
她不知道解东风是否知晓范轻波才是她最原始最真实的身份。
太过聪明的人的世界她不想懂,她只想过好现在的生活,用范轻波这个父母赐予她的名字。
唔,水有些凉了。
范轻波拔掉浴桶底的筛子,让水顺着空心的竹竿排出去。
她起身穿衣,低下头,不可避免地看到自己的身体,那是她听书呆子说肌肤之亲后反应激烈的原因,也是她打定主意不嫁人的原因之一。
当年镇国公因她容貌有几分似谢依人,便要她入他的局,做他的后招。为了控制她,他对她下了蚀心蛊。可笑他智不如先皇,被先皇断了后路,一举成擒。他一死,蚀心蛊失去饲主即刻爆发,在她体内挣扎了数月之久才彻底死亡。她熬过了蚀心之痛,却留下了永不可磨灭的疤痕。
数道浅淡红线,自腹部始缠绕至胸,蔓延向两臂……
这样一具可怖的身体,被看到的话,会被当成妖物吧?
民间传了数百年演化了无数遍的故事里,白娘娘那样的人物现了原形之后也只落得两种下场,一是相公被吓死,一是相公找和尚来收妖。殷鉴不远,自当避之。
范轻波娴熟地穿上复杂的女装,将身体遮得严严实实。
用力地嗅了嗅肩臂,没闻到“国色天香”的味道,才舒了一口气。
“国色天香”是前任皇后清鸣亲手调制的,天下独一无二的香,送给她作为与解东风的新婚贺礼。参加宫宴的时候误穿了那件熏过香的礼服,一直暗香缠身,今天总算彻底去掉那股味道,可以出门晃悠了。
“主人主人!出大事了!”
门外传来范秉一惊一乍的叫嚷。范轻波拉开门,走了出去,“什么事?”
范秉跑过来,边喘边指着外面说:“我去买菜,听人家说欢喜天闭门这几天,对面也开了一家书店,叫什么袖什么招的,生意好得不得了!”
“红袖招?”
“对对!咦,主人你知道?”
“猜的。”范轻波面无表情,“继续说,你还听到什么?”
范秉点点头,继续道:“听说那家书店也是卖小说,也卖小人书,也是女掌柜,跟咱欢喜天不同的是,他们店里人手很多,卖的价钱只是咱的一半!”
“小说?什么小说?仿版?”范轻波皱起眉。
范秉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斟酌着说:“不,不是仿版,他们说是他们招揽的文人写的。”
也就是说,有人在复制欢喜天的模式,企图分一杯羹。范轻波眯起眼,沉吟间,天际飞来一只白鸽。她连忙解下绑在白鸽脚上的纸条,展开来。
吾爱卿卿如唔:
自君别后,两地相思。思君不得,辗转反侧。古人诚不我欺,所谓一日不见兮,若隔三秋,五日不见兮……他娘的有人来抢钱了!速设法解决!
寝食难安衣带渐宽的夫
……这家伙好歹也是探花出身,没人教过他行文最基本的起承转合么?
“上面写的什么?”范秉见她又是皱眉又是抽搐又是无语的模样,耐不住好奇探头看了看,“什么什么什么,一三五,什么什么什么……主人,是讨债的啊?”
讨债?这个说法倒是贴切。“是啊,讨债的。”
“主人你什么时候欠的债我怎么不知道呀?还有,主人你怎么还笑得这么开心……”
范轻波将字条收了起来,十分好心情地揉了揉范秉的发,“因为有的玩了啊。”这四年比起赭衣宫那四年实在是过得太舒服,差点就死于安乐了,总算有个机会舒筋动骨,不好好地玩上一玩怎对得起自己?
“玩什么?主人是不是有对付那红袖招的法子了?”
面对范秉的兴奋,范轻波坦然地摊手,“暂时没有。”
虽然暂时没有办法,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她得先买几本红袖招的书,鉴定过货色才能有的放矢地反击。当然不能由她或者范秉出面,城中谁不知道她们是欢喜天的人,被看到上红袖招买书,那欢喜天的脸面要往哪儿摆。皮蛋那群孩子嘴上没把门也不行,陈大天陈小天见利忘义,她不能授人以柄。
这样看来……最适合去买书的,好像只有一个人。
想到这里,范轻波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外走。走到对门,没碰到书生,倒是看到一个意料外的人从书家出来。
“咦,小范,你也来找书夫子?”
五姐迎面走来,摇曳生姿,那满脸暧昧的笑意更是令范轻波寒毛竖起。想也知道,她必定是发扬推己及人的体贴精神,以为她也是对书生有企图。
“我对那呆子一点心思都没有,五姐您慢慢享用,我就不打扰了哈。”
五姐十七岁嫁给皮蛋他爹,生了皮蛋没多久就守了寡,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六,正当风韵,再嫁或找汉子都无可厚非。范轻波对于她看上呆书生这件事,一直抱着看好戏的心态,风骚寡妇与禁欲书生,啧啧,光是想想就要喷鼻血了。
“哟,呆子都叫上了?到底是妹妹你近水楼台先得月。”
什么话到五姐嘴里转一圈都得变个味儿。
“五姐你说什么呢。”
范轻波再三保证自己对书呆子没意思,却被五姐瞪了一眼,只见她挑起柳眉,食指狠狠地戳上她的脑门,“小蹄子,别告诉老娘你真把心思全放在那小霸王身上了。”不待她辩解,她又嗤声道,“那种高门大户的男人,玩玩就算了,别学戏文里那些傻娘儿们动真情。”
后面这话她倒是赞同。
见她乖乖受教的模样,五姐越发来劲了。“就算他对你是真心的,也想娶你,但你觉得能挣上什么好名分么?光他十六岁那年收房的两个丫头就是六品学士的女儿,你一个市井女儿拿什么与人争?”
范轻波如遭雷劈般愣住,抖着唇问:“收、收房?”
五姐闲闲翻了个白眼,“你不会天真地以为他还是童男吧?”
她是没有那么天真,但是她也的的确确没想过收房丫头这个问题。她以为他没有妻室就是孤家寡人,她怎么会忘了,他是高门子弟啊!这样的身份地位,即使不娶妻也绝不缺侍寝的……
虽说他们二人并无男女关系,但她不否认她喜欢他,也享受被他喜欢的过程,也就是所谓的暧昧……天呐天呐,她写了这么多年的才子佳人言情小说,歌颂提倡了这么多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敢情她当了四年的第三者,不对,有俩收房丫头,是第四者!
好、好肮脏……范轻波抱住脑袋,羞愧到无以复加。
五姐以为她在为周子策伤心,心中有些不忍,闭了闭眼,壮士断腕般说道:“好啦好啦,两条腿的□□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满街跑。不过瞧你这样也是懒得多走两步去找男人的,大不了近水楼台的那呆子就让给你了!”
“诶?”
范轻波正要辩解,却被五姐推了一把,“皮蛋说夫子去后山了,你要找他就赶紧去!”
“哎哎,五姐你让我家主人去哪里啊?”
范秉追了出来,却只看到范轻波渐远的背影,回头一脸狐疑地问。
五姐妖娆地倚在门旁,笑得像只狐狸,她舔了舔嘴唇,回道:“皮蛋说他家夫子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在后山洗澡,我本来要自己上的,却让给了你家主人。你说,你五姐我是不是特别仗义?”
“什么!你跟那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家伙设局色/诱我家主人?!”
什么事到范秉嘴边转个圈,也是会变个味儿的。
见到他拉袖子挽裤脚嚷嚷着要冲去救主的模样,五姐随手操起一根木棒往他后脑勺一挥,天下太平了。她拍了拍手,蹲下去望着这位细皮嫩肉的少年,啧啧叹道:“小模样长得还不错,就是年岁小了些,不然你五姐我这般怜香惜玉的性子,还真下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