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飞从门楼上跑下来,年轻的脸映着阳光,小小虎牙都溢出了瓷白色。他扑到谢开言跟前,喜笑颜开,说道:“师父你回来了,看到谢郎了吗?”
谢开言点头,在随身布褡里翻了翻,掏出手帕给他擦汗,低声说:“卓王孙没带军队来么?”
盖飞乖乖站好,专拣紧要处报告。
“卓公子刚到连城镇,随行人马只有十数人,还带来一个特别漂亮的娘子,好像姓花,以前在赵大肚子家见过。”
“花双蝶?”
盖飞忙点头。
“还有呢?”谢开言将缰绳递给盖飞,随着身旁少年郎的脚步,径直走向边侧之门。她突然察觉到,盖飞能自发注意到这点,已经说明他慢慢懂事了。因为卓王孙伫立在城池大道上,这样贸然从正门走进去,有冲撞尊贵公子之嫌。就连刚才,盖飞也是从边角小楼溜下来,再兴致勃勃跑到她面前。
“马场主和师父想的一样,看卓公子没有动干戈的意思,马上鸣钟示意全镇人出列,恭迎使臣大人来镇。”
笔直街道两旁按剑侍立十名黑甲轻骑兵,均垂首示意。卓王孙面色如常,背对主镇高楼,紫袍玉带在秋阳下,浓郁得化不开华贵气象。马一紫带着一行人匆匆走来,淡紫衣衫随风摆荡,卷起几丝皱褶。他看着岿然不动的身影,眼光一突,随即匍匐下拜,朗声道:“降民马一紫携众拜见卓公子。”
关外纷争较多,连城镇处在风尖浪口之上,马一紫忌惮卓王孙作为华朝太子的特使身份,首先一句就表明了立场:他们愿意做降民,以示归顺之意。但他似乎忘了,他也曾经谦卑地侍奉过狄容,使用的正是这样的字眼。
身后伏拜众多衣饰的连城镇人,卓王孙寂然背立一刻,看着光线明丽的大门外,冷淡道:“免礼。”
马一紫带人吃力站起,恭立一旁,温声邀请贵客移驾主楼。穿过回形城镇的边侧小门,有两条青石马道,与主街遥相对应。谢开言拉住盖飞衣袖,面朝卓王孙背影躬身后退,礼节无任何偏颇后,才带他离开马道。
盖飞抓头问:“师父,你为什么叹气?”
谢开言回答:“马场主说错话了。”
盖飞面露不解之色。
远远能瞧见暂住的小木屋,谢开言止步,看着盖飞虎气勃勃的脸庞,说道:“华朝重礼仪重尊卑,在古籍中曾记载了一个故事,说是圣人路过陈国,‘不式降民’,不给投降的人行礼。刚才卓王孙还没质难,马场主就主动投诚,降低了自己的气节。所以说,他还是软弱了一些。”
盖飞踢飞一个石子,闷声道:“那马一紫本来就是个脓包,偏生我哥又很听他使唤,气死我了。”
谢开言替他整了整衣襟,说道:“这事你先不操心,准备下三天后的秋猎大会吧。”
盖飞两眼顿时亮了,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师父放心,我一定会赢。”
看他如此高兴,谢开言也不禁莞尔一笑:“你必须赢,否则拖不住卓王孙。倘若他走了,我还去哪里寻一个钓来狄容的诱饵?”
盖飞又抓头。“怎么拖?”
谢开言拍拍他的头发,叹道:“我们的小飞天生性格顽劣,不喜欢读诗书,赢了秋猎大会后,就请你口口声声尊奉的‘卓公子’教你礼仪及文化吧。”
盖飞大声惨叫:“不要啊师父,那个人很可怕的!”
卓王孙坐在主楼正座内,绯红罗纱蔽罩轻拂开来,形成一片飘渺的雾。他以官服示人,马一紫早就换了另一套衣衫,避开了与他相同的采色。座下依次垂首侍立花双蝶、马一紫、马辛、盖大、盖飞并随从数名,差不多凑齐了劫道那日的全部人马。
马一紫小心翼翼侍奉卓王孙饮茶,用的是上好的青瓷茶盅与重金求购的茶叶。然而卓王孙静坐不动,让色泽纯透的茶水闲置一旁,丝毫没有动手揭开杯盏的意思,马一紫对着他不闻喜乐的脸,擦了几次汗。
他暗暗着急,不知道怎么打破厅上的岑寂,偏偏能说会道的句狐又不在眼前。
一向飞扬跳跃的盖飞也察觉到了氛围的凝重,不由得抬起眼皮看了看主座,刚好对上卓王孙静冷的眼睛。
“你叫盖飞?”半晌,才听到客人冷淡地问了一句,他连忙答是。
“谢开言是你何人?”
盖飞大奇,仍垂首回答:“是我师父。”
卓王孙眸中转过一丝了然之色,此句之后,再无言语。空气清冷起来,马一紫侍立一旁,汗水涔涔而下。片刻后,他松开紧皱的眉,低声对随从说:“去请谢姑娘来。”随从领命而去。
谢开言留在木屋内匆匆洗漱一番,正对着菱花镜检查发辫及腰带,突然听到通传。她见周身无误,徐步走向主楼正厅,摸下两粒玉露丸服下。
厅内之人见着她来,均是眼露暖色,仿似历经冬霜雨雪之后,大地逢了春一般,个个都流淌出一丝活气。
谢开言扫视一眼厅上情况,内心猜得出几分发生了什么事,当下不含糊,直接问道:“不知卓公子来连城镇有何见教?”
卓王孙目视一眼花双蝶,见花双蝶会意抬头,才移过眸子,注视于谢开言的脸庞之上,回道:“讨还彩礼。”
一旁的马一紫不由得轻轻一抖,心里不知是喜是忧。好不容易请对了人,能让贵客开金口,偏偏他的来意很棘手,直接认定是连城镇劫了道,使用的语气也是毋庸置疑。
好在厅上还有一个谢开言。
“卓公子恐怕走错了地方,彩礼是由狄容部落劫去。”
卓王孙冷淡不语。一旁的黑甲轻骑兵士上前一步,出示一截钢网绳索,朗声道:“我们查访过关外所有铁铺,得出确切的线报,能够证明这种特制钢网只能出自于连城镇。”他的手里,拿着的正是盖飞劫道那日使用过的钢网残骸。
马一紫一听无法抵赖,身子抖得更加厉害。
谢开言面不改色,轻掠嘴角,道:“公子既是有备而来,请直说此行目的。”
那名轻骑士兵依然代替卓王孙作答,而卓王孙的目光,却像水流一样倾泻入谢开言的双瞳里。“太子嗜玉,不能错失那对玉兔偶尊。”
言下之意即是,其余等物可以先不追究,一是他们知道彩礼去了哪里,二是他们在乎的只是那对价值连城的兔尊。厅下侍立数人转过万千心思,最先还是谢开言先明白过来。
“想必公子已经知道,彩礼被狄容纳作‘岁贡’,强行征要过去的事情?”
士兵答是。
谢开言突然朗声道:“既然已知狄容侵犯边镇连城,为何不发兵庇护本朝子民,免遭外族奴役?”
士兵突遇质难,噤声。
卓王孙冷淡道:“连城镇自今日起,才算得上是华朝半个子民。”
谢开言暗叹一口气,知道他抓到了要害之处。因为就在两刻钟之前,马一紫才在镇前主街上臣服于卓王孙脚边,毫不避讳地做了华朝与狄容的两姓家奴。
诘问一来一去,这次换成谢开言沉吟不语。
卓王孙稍稍敛了冷淡语气,开口说道:“可求太子增兵边营,以待狄容来袭。”
谢开言连忙目视马一紫,马一紫对上她的琉璃双瞳,一愣,仍然怔忡站立。无奈,她只得敛袖正容,躬身朝卓王孙施了一礼:“有劳公子了。”
马一紫这才明白过来,谢开言将棘手问题丢给了卓王孙,请使臣大人去求援兵。他马上抚掌而笑,点头说道:“的确需劳卓公子大驾促成此事。”
谢开言见目的已到,退至一旁,看到身边的花双蝶抬起秋水双瞳望向自己,不禁和善一笑。
花双蝶连忙敛衽回礼。
厅下还有两人像是泥菩萨一样站着不动,盖大眼鼻观心,垂首侍立;盖飞转动着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到处逡视。
马一紫只觉天大的难题已经解决掉了,连连笑着,固请卓王孙停留几日,观摩不久之后的秋猎大会。
卓王孙一双冰雪般漠然的眸子在众人面上扫过一遍,最终停在谢开言意态恭顺的侧颜上,答道:“也好。”
出得厅后,盖飞缠住谢开言,请她收回那条拜求卓王孙传授学识的成令。
谢开言微微一笑:“为什么?”
盖飞嚷着:“那人实在是太可怕了,连你要说什么都猜得到,来这之前就教会了身边的卫士,让他来和你言辞对峙。”
谢开言抿住唇,拂开他拉住衣袖的手,径直离去。
盖飞不依不饶地追上。“师父,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打滚给你看。”
谢开言即刻喝道:“胡闹!”
盖飞踢着脚边的石子,默默地跟在后面。
谢开言停下脚步,站在路旁,等着盖飞走上前来,叹道:“小飞,如果你想成为一名有作为的将领,就不能回避学识。你时常缠着我给你讲典例故事,却不知卓王孙真有满腹才学,能治世安邦,连师父都自叹比不上。你想天劫子已是百岁高龄,博览古今之书,尚要在我面前推崇此人,可见此人的才能达到何种境地。我们虽用暗计赚他便利,但有机会恭听教诲时,一定不要错失过去。”
盖飞默然想了一会,才道:“好吧,我一定多努力。”
既然师父有办法让卓王孙收下他这个学童,那么他一定要拖得久一点,尽量多学一点,让师父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