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的连枝灯共有灯柱十四只,连排并然,婢女递进点燃,添加了香料的动物膏脂发出淡淡的幽香,萦绕屋内。因为筵席准备的匆忙,在袁克己眼里有些寒酸,他仅斟了几口酒,并没动菜肴。
酒过三巡,裴邵凌朝歌姬们使个眼色,让其中一个俏丽冶艳的歌姬陪袁克己饮酒。不想袁克己全无兴致,厌烦的呵斥道:“滚开!”
裴邵凌很少见他这样骂人,知他心情恶劣,摆摆手,让歌姬们和婢女们通通下去了。
“……明天就要动身了,你少喝些吧。”在袁克己又要给自己斟酒的时候,裴邵凌出口阻止。
袁克己恨恨的把酒壶撂下,痛苦的道:“事情怎么会这么巧,她掉进河里没死,偏偏出现在那里,我又不认识她……”双手撑着额头,低着头怨道:“叫我以后怎么面对她。”
“人算不如天算。”裴邵凌也觉得这件事十分恶心人,但奈何已经发生了,他尽量安慰表兄:“我看墨竹并没受多大的伤害,你也尽快忘了吧,别再想了。”
提起墨竹的态度,袁克己放下扶额的手,露出一双阴鸷的目光:“她一直是这样的性子吗?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居然不哭不闹。”
在裴邵凌的印象里,墨竹妹妹是个说话都不会大声的女子,温柔多情,常常伤春感怀,绝不是今日这个性子冷淡的样子。他叹道:“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不过也难说,或许她有寻常人看不到的一面。其实,她不是失足落水,而是抗婚,才投河自尽的。”
“为了不嫁去何家?”袁克己是支持这门婚事的,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恶声恶气的道:“蠢货,袁家把她生下来,用到她的时候,她倒是一死干净了。”
裴邵凌撇撇嘴:“……士族怎么能跟庶族通婚,迎娶庶族女子勉强说得过去,但是让士族嫡女嫁给他们,呵呵,亘古未有。舅舅当初答应这门婚事,情非得已,大家心照不宣。现在局势好转,理应悔婚。”
袁克己慢悠悠的饮了半盏酒,挑挑眉:“这事要我爹拿主意,我只负责把妹妹带回去。”他觉得跟裴家的人说不通,故此不多浪费口舌。
“唉――墨竹活下来了,嫁给庶族的何家,也是祸事一桩。”裴邵凌发牢骚:“士庶不婚,天理如此,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该逾越,否则定会受到老天的惩罚。表兄,你千万要劝说舅舅,万万不要把墨竹妹妹嫁给何家,其他家族都在观看,一旦袁家下嫁嫡女,会遭到整个高门子弟的口诛笔伐,到时候,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嗯嗯,我会转告的。”袁克己漫不经心的点头。
喝了一通酒,袁克己觉得舒服了许多,至少没下午那么压抑了。在婢女的引领下向住的别院走去,带路的女子身姿曼妙,随着步伐扭动腰肢,极是撩人。若是平时,袁克己可能早保持不住,让她陪侍自己了,但今日发生了在酒肆那档子事,他兴致寥寥,没有让女人陪侍的心思了。
照亮的羊角灯发出红彤彤的光,吸引着飞蛾扑扇着翅膀绕着它飞舞。
不远处的灯下,站着一位妙龄女子,袁克己不经意的咋一看,竟看成了自己的妹妹墨竹,吓的顷刻间酒醒了大半,使劲揉了揉眼睛,发现是眼花了,此人是裴宁檀。
袁克己扫了圈四下,没看到其他的侍女:“不是都说裴家家规甚严么,怎么大晚上的女孩子不在闺楼,在外面乱逛什么。”
宁檀扯出一丝笑意:“当然是在等表哥您呀。”
“……”袁克己挑挑眉,道:“等我,你想说什么?”
宁檀瞅了眼他的蹀躞带,这样的腰带只有下等士族出身的武将才会用,像裴袁两家这样的豪族,向来不屑与武夫为伍,使用这样的腰带,很丢脸的。
宁檀揶揄道:“反正不是和表哥谈论经史典籍,您更感兴趣的似乎是舞刀弄剑呢。”
袁克己冷笑道:“想指点我,还轮不到你开腔,你没有想说的,我便去休息了,明天还要赶路。”
“……表哥,您知道墨竹是投河自尽的么。”宁檀做出担心的模样:“她为了士族的名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真真是女中豪杰呢。可是,我看她今天回来,忘记了过去的事,似乎没有这个念头了,难不成她真的要嫁进何家?”
“听你的语气,似乎她没死成,你觉得很可惜?”袁克己道。
宁檀淡淡的道:“能活下来,自然是好的。但是,为了大义,以死殉节,难道不是士族女子该做的吗?”
袁克己扑哧一笑,然后阴测测的笑道:“不用着急,等天下大乱的时候,自然有你殉节的机会。”
她脸上挂着寒霜:“表哥这样说话,可就难听了。袁家在十年前经历了‘苍神之乱’,大家都知道,了解你们吓破了胆,把墨竹下嫁何氏。但你们可别把所有士族的人,都想得和你们一样贪生怕死。”
本以为袁克己会暴怒,但他只是冷笑了一声,朝宁檀挑挑眉:“很好,希望你祈祷天下太平,永无战事,像你这样高贵的士族女子才能保证永不被玷污。”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宁檀气的暗暗咬牙,拂袖而去。
墨竹好吃好喝后,美美的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随袁克己登上了回翠洲的车马。她发现她什么都不用做,甚至不用思考,因为每一个举动都有人伺候着,告诉她该怎么做。
虽然对所谓的姑父姑姑和表哥表姐们毫无感情,但一想到未来数天要和袁克己相处,墨竹不由得感到伤心,在分别的时候,掉了几滴泪,为这次分别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车厢很大,不仅有一张舒服的软榻,一张矮桌,几个锦墩,还摆着书箱和棋盘,为她解闷。最体贴的,还留了叫初夏的丫鬟服侍她。
据说袁墨竹原本在裴家用的几个丫鬟,在她落水失踪后都殉主了,这个叫初夏的是袁克己临时找来伺候她的。墨竹还是蛮走运的,旧丫鬟们不在了,新的丫鬟对主子了解不多,她不用那么小心翼翼了。
官路平坦,车行的很稳,墨竹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从任人宰割的奴客到颐指气使的大家族小姐,不过是一夜之间。这完全是由出身决定的,她感慨,果然穿越有风险,投错胎一辈子全毁了,这不是个讲究个人能力的时代,一切在出生那刻就注定了。
大多数人,只能在时代中,随波逐流。
不过,想那么多没用,她最该考虑的是如何跟袁克己相处。就算是真正的袁墨竹也是自幼和哥哥分开的,两人近十年没见,彼此完完全全是陌生人。
想起那天发生的事,好像身体还能感受到他揉捏力道,墨竹一阵恶寒,大热的天里打了个哆嗦。
估计袁克己也很恶心她,在路上行了几天,一直没有见过面。
几天后,从路边的景象,墨竹知道已经行出很远了。沿途不再是富饶安宁的村庄景色,而是陆陆续续的可见断壁残垣,偶尔在路边的沟中,还能看到累累白骨。
据说这里几年前发生过小规模的战乱,饥民揭竿而起,被官府镇压下来,侥幸逃命的流民有的进山当了土匪,专门抢劫过往逃命的流民和商旅。墨竹探头瞧了眼自己的车队,浩浩荡荡足有几百号人,对付个车匪路霸应该不成问题,她的一颗小心脏揣了回去。
慢慢的,不仅路边景色越来越颓败,连驿站也开始破旧不堪,后来,索性连驿站也没有了,众人找了个附近的寺庙的歇脚。
寺庙自然容不下这么多人,于是袁克己很干脆的下令让原本的沙弥和住客全部滚出禅房,给他们腾地方。袁家在这地界比天王老子还好使,老方丈不敢有半句怨言,把自己的禅房倒出来给袁克己住。
墨竹也得到一间尚好的禅房落脚。她一路上一直做男装打扮,束胸累的气短发慌,一进门,赶紧解开束胸的布条,揉弄着放松,她一身的汗,再也受不了了,懒洋洋的趴在床上,对初夏道:“你去问问,给我弄个浴桶来,我要洗洗……”
初夏传达了墨竹的吩咐,很快就有两个奴仆抬着浴桶进来了,墨竹当即洗了一次,然后舒舒爽爽的躺着歇去了。但是天气实在太热了,睡觉之前,她热的受不住,干脆坐在浴桶里,手搭在桶沿上,无精打采的道:“不行了,今晚上我就这样睡了。”
初夏立在一旁,小心的劝道:“小姐,您别着凉了,还是出来吧,奴婢给您扇扇子。”
墨竹想想也是,毕竟这里是寺庙,外面全是男人,不大方便,再说泡久了,对皮肤不好,她无奈的道:“好吧,把衣服给我。”
突然这时,就听外面咣当一声,初夏警惕的喊道了声:“什么人?”
墨竹裹住中衣,迈出浴桶,吩咐初夏:“你出去看看。”等初夏走了,她踮脚去勾衣架上的亵裤,突然,余光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她惊慌的把目光投射到窗户,猛地看到一个人影正从窗缝间偷看她,她吓的大骇,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悠远的钟声响彻整个若木寺,这钟声让本就难以入眠的袁克己更加无法入睡了,他心烦意乱的坐起来,登上靴子出了房门,去院里散心。
圆月当空,苍翠的树木仿佛黑墨画就的一般,远远望去,连连绵绵一片黑墨色。
其实每往翠洲进一步,他的心句多烦躁一分。回到家里,他就得和墨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想想就知道,那是何等尴尬的局面。虽然把当时在场的人都处置掉了,裴邵凌也承诺不会对外讲,但是袁克己无法过自己这一关。
他决定,一回翠洲就把墨竹嫁出去,不许她在家里待着。
正想着,忽然间,他看到一个人影在树影后一闪而过,他一怔,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这三更半夜的,鬼鬼祟祟的是什么人?自从十年前的‘苍神之乱’后,目睹过兵戈过境,的袁克己早不像其他士族子弟那样只会谈论玄学,而是研习兵器,所以看到有可疑的人,他第一个反应不是喊人,而是心里骂道,找死的,看老子逮住你,拧断你脖子!
他沿着树丛间蜿蜒的小路去找那个可疑的影子,向同一个院内,靠院墙的禅房走去。
一路找过去,忽然看到黑漆漆的禅房中,唯有一间有光亮,袁克己便摸了过去,他努力回忆这间院子分给了哪个近身随从,走到窗底下,他猛地一个令他胆寒的声音的道:“热死了,不行了,今晚上就这样睡了。”
是墨竹。
袁克己汗毛都竖起来了,赶紧蹲下扇了自己两个耳光,暗骂道,禽兽禽兽,袁克己你这禽兽。
这一惊,竟踏翻了窗下的一块墙砖,发出咣当一声。
这对袁克己来说简直是惊天巨响,赶紧伏低身子沿着墙角快速逃窜。这时听到响动的初夏追了出来,往院门那边观望去了。袁克己惊魂未定,慢慢站起来,本能的回头看了眼身后,却见身后是一扇没关严的窗子,从窗缝中透出一缕光亮,一个女子在烛光中正翘脚在勾衣架上的东西。
她穿着白色的中衣,仅遮着上半身,两条修长的腿赤条条的露着,看得人心神荡漾,他忍不住多看两眼,这一看不要紧,此时女子突然把视线看向他这边,与他来个四目相对。
刚才惊吓剩下的半个魂魄,被女子这一记目光彻底唬了个支离破碎。
竟然又是墨竹。
她也吓得不轻,前几日发生那样的事也就算了,毕竟两人不认识,现在兄妹已经相认,袁克己他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她窗下偷看她洗澡算怎么回事?!她连连后退,嘴唇哆嗦:“你……你……”
袁克己怕她喊,当即打开窗子跳了进去,几步便到了她面前,去捂着她的嘴巴:“不许喊!”
抵抗是本能的,她没法不挣扎:“唔――放――唔――”
墨竹被他按在地上,两条腿乱蹬乱踹,但奈何根本不是袁克己的对手,他一手扣住她两个手腕,另一手捂住她嘴巴,骑在她身上,没一会,她就既动弹不了也喊不出声了。
袁克己压低声音道:“我不是来找你的,这是误会!”
她瞪眼。
“你别出声,我这就放开你,听懂了,点头。”
墨竹赶紧点头。袁克己犹豫了一下,慢慢拿开捂在她嘴巴上的手,墨竹深吸了一口气,恶狠狠的道:“都这样了,你还好意思说是误会?!”
袁克己百口莫辩,他打从出生还没如此羞愤过,下意识的摸了下腰间的佩剑。
没脸活下去了,不如先杀了墨竹,自己再引颈自刎,一起死了干净。
但好在,仅仅是一闪念,理智很快重新占据了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