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之内,多是水乡, 一排排车驾踩过青石, 淋着细密暮雨,几车行来, 便能见树下青花伞羞怯似的挡住之后窈窕人影。
陆行的小道旁边, 一条条河道流经镇内, 涌向四面八方,许多的楼船画舫也因此而成立。
赶路好几天, 再强壮的男人来到这般慵懒柔情的城市也难免生出些许倦懒的心思, 所以这个镇子也成了通往附近城镇最好的中转站。
途径到此, 季闲珺他们一行顺势停留下来,虽说休息统共不过两三天, 但也因此发生了一件事。
那时雨水也像是今日这般细润如酥,敲击深远石道, 一声一声, 仿佛不知名的乐器回响。
望着这座沐浴在雨水之中的镇子,某些深埋到本该遗忘的情感不自觉的冒出来, 以至于促使人做出些一反常态的举动。
刚进镇时,季闲珺早早离开,他走时雨还在下,现在,离人未归,雨却渐渐大了。
初时明明是绵密的仿若一团雾气的小雨,即使不备蓑衣走在雨下也不过是发间微湿, 现在嘛……路旁的行人几乎都躲进吊脚楼里避雨。
踩过地面堆积的小小一滩积水,雨珠掉落河畔杨柳的绿叶,清凉的风巧合似的吹过斜雨,浇湿了原随云的头发。
站在树下的人感应到他的到来,头也不回的说道。
“安顿好了?”
他们人不算多,找个客栈就能住下,然而当队伍里有个西门大庄主的时候,一切就会变得简单。
人家直接在这处小镇附近买下一座位置偏僻的庄园,园子虽然朴素但胜在环境清幽,这下他们这群人压根不需要去人员混杂的客栈多做停留。
虽然按照原本计划,他们是该补给完就走的,但季闲珺却阻止他们并做下停留两天的决定。
原随云想不出他这样做的理由,所以甫一准备好就追了出来,然后见他屹立在幕雨中,神色清隽怡人,身形却仿佛随时可化入风雨,于此世中再无痕迹,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去确认他的存在一般不定的模样。
收起眼中一闪而过的痴色,迅速恢复清明的眸子也不知是否伪装掉自己一瞬间无话可说的滞然。
原随云掩饰道:“嗯,安顿好了。”只顾温吞的回应季闲珺的询问。
季闲珺闻言转瞬回眸,语声合着雨声平淡的仿佛敲击心头的那一架丝桐。
音音节节伴着节拍,就这样毫无预兆的淋了人满身满心。
“我看的出来,你们两个已经身心俱疲……是我的过失。”
季闲珺恰然道:“我从未考虑过你们是否担得起这份真相。你们的追问,你们的探求,言犹在耳,可你的表现不曾达到预计。不要反驳,我说过我看的出来,你——胆怯了。”
在面对未知之境时胆怯了,在面对他季闲珺时瑟缩了。
当剑境架起鸿沟,当赤龙划开天上地下。
原随云会不怕吗?
他怕的,当然会怕,任何一个人看到那般毁天灭地的景象很难有不怕的。
而作为知晓更多的人,这也只会使他成为最为惧怕的那个人。
“……”季闲珺静看他的沉默,由着他纠结起眉目,直到自己不由的去叹:“痴儿。”
原随云睁大眼睛,眼前之人回转半身,早晨被他一手束起的长发披散满背,雨落满襟。
季闲珺缓步走向不远处的一方凉亭,亭下无人避雨,因而他落座,大大方方,姿态皆慨然,将石桌方椅坐成金宫大殿。
“为我束发吧。”
清冷的声音隔着雨幕传递到原随云耳中,他乖顺又沉默的走过去,于季闲珺背后站稳。
五指成梳,不知怎的,居然甘心做起这下贱的活计。
半阖起眼帘,一缕缕青丝在原随云手中摆弄编挽,很快便盘在一起,趁着这段宁谧的时光,因水汽而显得清寂的男人低声慢语。
季闲珺:“怕了便不想去做了吗?”
为发上系带的手一顿,原随云掀开眼捷,神色困于彷徨。
“你离我太远了。”
他哑声道,在见到那等独特的剑境之前,他坚信自己有一战之力,在看清那等剑境之后,他难免犹豫迟疑。
所以当九龙飞天,赤虹贯日,现身在清莹晨光的季闲珺让他不可避免的神色消沉。
“遥不可及。”他苦笑道。
原随云不是看不清自己的人,必要时候他也能坦然说自己不如谁。
但是如果这个人是季闲珺那么带给他的打击就太大了。
仿佛重新构筑起来的信念一息崩塌,被迫认清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一般残忍。
原随云默然道:“你曾说过会离开。”一边说着,一边手指灵活的将他耳后的发挑起来,小指一勾,黑丝如水的淌过指尖,烫的心口发疼。
嘴唇嗫嚅,原随云道:“那么又是何时呢?”
季闲珺一直沉默的听着,这时手掌拂过桌面,拭去那一层微不可察的尘埃。
“我曾有一女。”
他低低开口,所说的话更是难以理解的突兀,然而却如同执起尖锐的器具一下子划裂布锦的局外人,轻而易举的摧毁这份由细雨不自觉间构筑出的忧郁氛围。
原随云不禁紧张的收紧手指,一时停下束发的动作。
季闲珺面上仿佛笼上这雨乡独有的疏懒静寂,他的目光像是这雨似的下个不停。
“你们也该想到,我的年岁早已超过这年轻的皮囊,所以这说的是我‘年轻’时候的故事。”
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只不过季闲珺有点儿不一样,他在最合适的年华捡到一个瘦小的像只小猴子的女娃。
他为她取名,他以家人的身份抚养她长大,他是她最爱的父亲,她也是他最优秀的女儿。
女名楼乐姬,小字吉吉,取自吉祥,愿她一生安康和合。
“她之一生也确实平平安安。”
季闲珺说道这里困扰的笑起来。
“可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想的,可曾幸福,可曾如愿,可曾与爱慕之人携手,可曾怨恨过我这狠心的父亲。”
“她生时我不去问,自负于自己的能力,坚信自己给她的都是最好的,然而她还是走了,离我而去。”
“但是现在想想,我可能是怕的。”
原随云本该一直安静倾听,但听到这里他忍不住道:“你怕什么?”
虽然没见过你的“年轻”,但看过现在的你,也该知道你曾经是何等无所不能的人物——你怎能怕!
隐忍着没有说出口的真心话,原随云想,你这样的人都怕了,他们这些人又算什么?
沉静的眸心书写过一段段故事,那其实是他不为人知的过去,可是原随云看不懂,因而季闲珺哂然道:“我不该怕吗?纵使我自信普天之下没人是我一合之敌,但这和子女的幸福又有什么关系?”说到这里,他落寞叹笑,“有我这样的父亲是她的不幸才对,我也许只该求自己不给她带来无谓的伤害就好。”
原随云:“你曾经……发生过什么?”
“什么都没发生。”
季闲珺吞下一口潮湿清爽的空气,将一切过去融入短短六个字之中,把那些悔恨伤情的过往再一次死死压在心底不漏分毫。
“我只是想起她曾站在雨中的情景,每到这种天气,我总能想起她质问我的那些话。”
楼乐姬离开季闲珺庇护之前,曾专门找过她已经声名远扬的父亲,之后就是离家数十载而不归。
旁人只以为是父女间的争吵带来意想不到的隔阂,但是季闲珺可以准确的说不是。
季闲珺突然提起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
“你知道喝酒最容易醉的是谁吗?”
他状似无意的说完,原随云也已经低垂下头。
虽然在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这个人高挺的鼻梁,但即使这时正面相对自己恐怕也是分辨不出他的表情的吧。
想想这个人惯来藏得极深的心绪,他哂然道:“容易醉的人?”
季闲珺摇摇头:“那一日她来只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那时我还曾畅饮过美酒,但是听完她的话,我便不再多喝了。”
原随云忽然好奇起来,那个女子究竟说了什么,会如此容易的牵系到季闲珺的一举一动。
他可是知道的,这人是多么霸道自我,从来只有他牵着别人鼻子走,哪里有别人领着他走的份儿。
怀揣着这份疑惑,季闲珺不负他望的道:“她说,是酒杯。”
原随云情不自禁的沉默,像是突然间懒于口舌,又像是……不知怎么去形容这一刹那生出的触动。
像是为落花垂泪的女子,何等之伤。又是何等不忍。
“玲珑心思,巧妙不凡。”
听到他的叹息,季闲珺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笑得无可奈何。
“我道她胡言乱语,如此说酒坛不是醉的更深。你猜她说什么?”
本该为那些缥缈无缘的武学境界凄惶的原随云都不知自己是怎样在不知不觉间,对一个别人口中的女子生出这般多的探究的。
这一切,全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他想着,也叹着。
原随云收起心中惆怅,竭力平静道:“说的是什么?”
看表情,季闲珺仿佛回到那一天,浓眉舒展蒙上不能细细评说的心思。
“她说,酒不醉人,真正使人醉的,是喝酒之人。酒坛装酒,看似醉,其实最是清明,倒是那装酒之物,贴在唇,流入口中,推杯换盏,人不自觉跟着醉了。因此,酒杯醉的最深,最沉。”
一人的酒越喝越清醒。
她是看清了自己父亲从来一人独饮,所以才说出这种话吧。
季闲珺的心情像是当年那般莫可奈何,然而他最终收起的却是如细雨一般的目光,隐藏起这句话里面的真心实意。
那是不能懂,不该懂,她不知,他也不知,所以无人知晓的心思。
不过这时候用来点醒原随云刚刚好。
季闲珺轻轻仰头道:“你说她说的对不对?”
原随云的神色在他说完之后便凝固成一团,捏住他发丝的手用力到骨节凸起。
“……她说的不对。”
深深吐出一口郁气,原随云斩钉截铁道:“酩酊大醉也好,举杯消愁也好,醉不醉都在人,如若这般伤情,那么大可拾坛放饮,若真信了这个邪,酒啊,可不就什么都不是了吗?”
锋利,尖锐,带着无匹的傲气,世家公子的无匹尊荣一览无余。
“……”
一阵沉默,之后断断续续的笑声传出来,原随云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无措,只觉指下的发丝都在颤抖。
擦去眼角笑出来的湿意,季闲珺原本忧愁的语气变得明朗,就像是这个镇子的天顶,难得一见的放晴。
风吹散雨,吹开云,拥抱明阳。
“那么你还怕吗?”
在温暖又不刺眼的灿烂光芒之中,季闲珺转过身,牵起他的手,一头早就梳好的青丝缠绵着水晶的珠串和绸带,轻飘飘的落到背上,阳光照射在他发间,水晶珠链与绸带反射出多彩的光芒。
原随云望着站起身来的人,百般无奈的摇头。
“不怕了。”
也许还是怕的,但是再怕他仍是思慕于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个可怕的中心思想,是有关于季闲珺闺女的,你们能和我心有灵犀猜出来吗?
=v=忽然想考验一下你们的e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