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铜乡城墙碎了,铜门倒在了地上,扬起的灰尘许久都没散去,齐国公府的护卫骑着马穿过残壁,铁蹄铮铮,长刀握在了他们的手中。
齐恫带的队,他带着百余护卫挥着手中长刀把城墙口的那段路跑尽,吩咐了身边的人一路杀去官矿所在之地,他则回去迎主子。
再回来时,看见有人奔跑,拿着手中的锄头向他砸来,他又挥刀向下,那刚才还跑着的人被一分为二。
那暗中盯着的人,都睁大了眼。
他们没见过杀人如此轻松的人。
谢慧齐进城的时候是坐在红马上的,她的脸被丈夫埋在了他的怀里,她什么都看不到,但鼻尖还是能闻到血腥的味道。
她的耳朵还能听到碎砖掉在地上的声音,却听不到人的声音了,他不急不缓的心跳声就在她的耳边,谢慧齐听着他的心跳声,然后把头埋得更深了。
他铁了心,她就知道即便是被千夫所指,他也只会无动于衷。
江南的这些人,把他最后的那一点耐性都磨没了,当了十来年的好主子,好丞相的齐国公当得再好,那也是他觉得当个好主子比当个恶主子来得有用一点。
他跟国师不一样,国师是心中真有慈悲的人,万事万物万草万木在他眼里都是生命,可在她丈夫眼里,人一旦过了线,便连蝼蚁都不如,在他眼里没有用了的人,他是不会为其心慈手软的。
算上定始帝的父亲,他经历了四朝,看得够多的了。
只是老虎见没事歇了爪,猫儿们就都以为它们能纵横四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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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奚的眼睛本来是被坐在她身后的麦姑姑拦着,但没拦一会,齐奚就把那只手拉了下来,回头朝麦姑姑摇了摇头,随后冷静地看着那躺得凌乱的尸首,一地的鲜血。
沿街的路就如人间地狱,惨不忍睹。
看了一路,齐奚却连恶心的感觉也找不到了——她母亲曾跟她说,人知道得越多,就会越趋于麻木。
并且,什么也改变不了。
齐奚知道就是他们之前跟人说,你们不开门,就等着死无葬身之地,这些人也不会信的。
等马儿走了许久,听护卫跟他报他们已经走了一半的路,谢慧齐鼻尖还是能闻到血腥味,她忍不住在他的怀里躬起了身,手往后招了招,等到小绿小红的声音急急响起,叫了她“夫人”,她闷着头道,“找些人,把沿路的人捡起些,放到官矿面前去。”
说罢,她顿了顿,又道,“多捡点。”
小绿小红没吭声。
谢慧齐没听到“是”,拔高了声音,“听到没有?”
小红小绿小心翼翼地朝齐国公看去。
齐君昀脸色一直很是温和,他俊雅平静,就是安始帝在世,也得夸他面相几句,他手掌安抚地轻抚着怀里躬着背还说话的妻子,听到她拔高了嗓子,他还挑了挑眉……
等到府里的媳妇子小心看他,就看到了他们府里的国公爷嘴角突然一翘……
小红小绿迅速移开了眼睛,低着的头越发恭敬。
她们身下的马也跟着往后退了两步。
马儿低低地嘶吼着。
“依夫人说的去做。”齐君昀拍着那快把他前襟扯破的妻子的背,眼睛向前,终是道了一句。
小红小绿这才领命而去。
他拍着她背的手一直没停,谢慧齐躬着的背也慢慢地松了下去。
她不知道她此举能不能有效,但她已经尽力了。
如果挡在官矿面前的那些人不知道害怕,那就是说他们连自己都不想活了。
她也没什么办法。
她尽了力了。
齐君昀带着她往前走着,甚至在她的手还死死地抓着他衣襟的时候低了头,吻了吻她的耳角。
他知道她于心不忍,也知道她怕报应,但他确是不太怕这些的。
他为大忻尽心尽力这么多年,为这个国家也算是殚精竭虑了,可看看,这天下还给了他什么?如果老天还要给他报应,他倒想看看那报应是个什么样子。
他已不想抑制心中的杀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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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矿那头,第一具尸体落在人群中引起了慌乱,等第二具第三具砸到他们头上,身边后,这些人都尖叫了起来。
有带头的人拿起了锄头,愤怒地找元凶,但在第四具,第五具尸体也落在了各处后,他们被马背上握着长刃的人吓住了。
有人冲了过去,但也不过片刻之前,那冲过去的人便化为两段的尸血,淌流在地的鲜血在阴郁的天气里格外的可怖。
人群很快就散开了,他们慌乱地朝四处逃去,无人能那挡他们逃命的脚步,那近两千的妇孺老少因急于逃路,人推人,人踩人,很快,逃在最前面的人走了,而被推倒的,则被踩死在了众多的脚步下。
这时候无人能懂怜悯,求生的念头让他们只想着自己不要成为那个会死的人。
齐国公府主队的一行到达的时候,官矿前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连死了的尸体也被搬走了,只有地上还残留的残血印证着之前所发生的事。
谢晋庆在官矿面前迎了他们,带着他们进了官矿,等马在住处停下后,他面无表情地扶了家姐下马,又单手把外甥女抱了下来。
齐奚着看他胡子拉碴的脸,摸了摸他削瘦,双颊凹陷了进去的脸,有些心疼地道,“舅舅这些时日睡好罢?”
谢晋庆含糊一笑,转头对面色平静的姐姐道,“阿姐,你跟奚儿先歇息,我和姐夫还有事要商量,官矿那边的官员还等着见他。”
谢慧齐点了头。
齐君昀在走之前摸了下她的手,见她的手是冷的,与她温声道,“不要想太多,记得我说的话。”
他说了,她不需要担心太多。
这意思也是说,有些事她无需去操心,有些根本不需她走心,就看着就是。
谢慧齐又点了点头,直到目送他带着人离去,也没开口说话。
等人走了,她回过身往那座铜色的小楼阁走去,此楼由铜壁打造,本是鬼斧神工之笔,黄铜色的两层阁楼就是在阴沉的天气下也还是美得惊心动魄,但谢慧齐在抬头看过一眼后,又无动于衷地低下了头。
齐奚本就因她的不说话一直担心,等母亲眼睛从楼阁上抬了下来转而看地后,她更是担心得上前挽住了她的手臂,轻声开口道,“您别生阿父的气。”
谢慧齐听了一怔,转而一笑,拍了拍女儿的手,没说什么,等到进了房内,丫鬟们已经把水备好,她要去沐浴时,她对女儿道,“帮娘去找找你那两个弟弟,也不知道哪去了。”
说罢,顿了一下又道,“找着了,要是见他们身上脏,就带回来沐浴,不要让他们出去了,就说我想见他们,让他们跟我来说说话。”
他们还小,不能小小年纪就杀红了眼。
谢慧齐所料不错,这是难得的机会,齐君昀自一进黄铜乡就让人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去练手去了,儿子们自幼年习武,自五岁后跟着齐国公府的卫营练手,但死卫出师还能出去见血,但他们手上一直都没有,因着他们母亲的原因,他们甚至连打猎都要商量着少杀些生……
如果这世道真能求仁得仁就好,但很显然他们母亲教他们的那一些在没出事的时候还用得上,但事到临头还是手中的刀说了算。
齐望跟齐润缺的那份魄力,就由这次补全了。
齐奚是等到夜了,才等到她的两个弟弟的回来。
这时候即便是父亲都归铜楼了。
齐奚提着灯笼在外面等到了他们。
她拿着灯笼在两个弟弟身上照了照,在他们的袍角和靴子处见到了血迹……
“阿娘让你等我们?”齐望还是一脸的温和,看着同胞姐姐的眼也是温柔的。
“不,”齐奚摇头,淡淡道,“是让我找你们,从下午到了此地开始,到现在为止,已有两个时辰了。”
齐润本来一脸的兴奋,连脸都是红的,听到二姐这话,立马摸了把脸,把兴奋藏了下去,同时看向脚,见到鞋子跟衣角都是脏的,飞快转过头去对着随从道,“马上找鞋子和袍子出来,找同样的,新旧差不多的。”
说着他朝三哥看了一眼,见也是脏的,便道,“三哥你也一样。”
他迅速做好了欺瞒母亲的安排。
齐奚看着他们没说话,齐望上前拉了她的手,又轻声叫了她一声,“姐姐。”
他的声音里藏着哀求。
本来静静站着的齐奚叹了口气,“瞒不过的,你们也知道的。”
“比不瞒强。”齐望又轻声道,脸上还是一片的温和。
齐奚无奈地看着她这个即使最残酷的话也能说得最温柔的同胞弟弟。
“二姐,”齐润这时却问她,“阿父也回了?”
齐奚点头。
“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齐润说着就对齐望道,“三哥,等会就由我来开口,就说我们跟齐原他们去看黄铜乡的情况去了,娘会信的。”
她也必须信。
齐望笑着点了点头。
他阿娘确实会信的,就是不信,她也得装着信……
至于其它的问题,他们阿父会解决好的。
两个弟弟当着她的面商量好了欺瞒母亲,齐奚有些忧虑地看着他们,即便是她也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出来后,弟弟们已经没有过去那么与他们的娘亲交心了。
他们还是对她好,也什么都想着她,但是,他们有许多的话都不与她讲了,而且他们瞒她的事越来越多,连她都清楚感觉到了的事,娘难道不知道吗?
齐奚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会不会因此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