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郭信文这个年纪, 如不遭遇大事, 外表在短期内的变化不会太大。
三十出头的年纪, 正是男人最好的时光。既无青年的稚嫩浮夸, 又还没染上保温杯的油腻。
郭信文依旧挺拔如松,是郭氏江山中一根顶天立地的乾坤柱。换了个发型, 显得更成熟稳重, 也更适合他了。硬朗的面孔大概在度假时晒黑了一层,略显粗糙,反而更具几分男人味。
郭信文并没打算对江雨生摆出虚假的热情。他冷淡的目光自江雨生略显苍白的面孔往下走,在他明显削瘦许多的腰身上转了一圈, 又再回来。
目光的路径有些不礼貌,但只是迅速的一扫,让人来不及反感,就已销声匿迹。
“江教授。”郭信文点头致意。
“郭总,欢迎。”江雨生亦面无表情。
于怀安莞尔:“瞧你们俩,一个别扭闹十来年,也不瞧瞧自己的岁数。”
江雨生抱歉一笑:“于姐不用担心,我和郭大哥太久没见,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罢了。”
“那我留你们哥俩好生聊聊。”于怀安拍了拍丈夫的胳膊,“信文,你人都来了, 别再摆脸色了。气跑了江教授,你自己去向我大哥请罪。”
说罢,朝着正对她招手的宾客快步而去。
江雨生暗暗佩服。他早知道郭家挑儿媳的眼光不会差。于怀安的八面玲珑, 知情解意,做个豪门贵妇女医生真是屈才了。她若乐意从政,必定大有作为。
江雨生和郭信文对视一眼,彼此都没从对方眼中看到半丝热情。
江雨生低头倒着香槟,说:“他们在斜对面安排了一间吸烟室。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过去坐坐。”
郭信文一言不发,接过了香槟,说:“今天特意过来给内子捧场,不想扫了她的兴。”
江雨生又给自己斟了半杯酒,微微笑:“真羡慕你们夫妻伉俪情深。”
郭信文低垂着眼:“听说顾元卓和你分手了。”
江雨生反应十分平淡,仿若谈论的是别人的绯闻:“一年多前的事了,郭总怎么现在才想起说这个。”
郭信文浓眉轻挑:“你为了保他,到手的值钱股票都让了出来。他却和你分手,跟别的男人走了?”
江雨生道:“就算我不保他,你也会有其他的办法把股票从我手里拿回去的。何不顺水推舟,换一个清静。”
郭信文似笑非笑,道:“雨生,顾元卓这样的王谢堂前燕,就算落魄了,也不会飞入寻常百姓家的。你是不怕被打回原形,可我早知道顾元卓受不了和你一起过清贫日子的。”
“郭总可能对我的生活有点误会。”江雨生冷冷瞥了他一样,“咱们虽然是平头小老百姓,是祖国大船里的一枚螺丝帽,可也不至于食不果腹,衣不避寒。就算没有了那份股权,我依旧是大学副教授。”
十二年过去,郭信文对江雨生的印象还始终停留在当年那个贫寒清苦的少年学子上。
他自己已成家立业,儿女双全,成为行业领袖,家族掌门。而江雨生却永远是那个需要他垂怜和施舍的、一无所有的孩子。
当年十七岁的江雨生,穿着洗得发灰的旧衬衫,一条旧皮带把不合身的裤子扎在细瘦的腰肢上,乌黑柔软的头发搭在额前,手里拿着遮阳帽和花工剪,来到少年郭信文面前。
他像一只不小心闯入人类花园中的流浪小狗,脚步怯怯,无辜良善,湿润漆黑的大眼睛如夜空中的宝石。
当即就激发了郭大少爷无法抑制的怜悯之心。
今日站在他面前的江雨生,早就换了另外一个演员。
江雨生如一把淬着寒光的刀,柔韧却刚健。没有了郭长维和顾元卓,他自己披荆斩棘,一路凯歌前行,步步高升。
那温顺纯真的外表剥落,破茧而出的,是精明圆滑,是能毫不畏惧地和郭信文针锋相对的灵魂。
郭信文说不清心中的失落是为何。
是怀念当年那个江雨生?可明明知道那不过是个虚假的幻象。
流浪激发了江雨生的动物本能。为了获取同情和帮助,他当年对自己极尽曲意奉承,尽心尽力地扮演需要救援的弱者,以满足自己可笑的怜贫惜弱之心。
“你如今终于混出身了。”郭信文说,“于是再也不需要对着别人卑躬屈膝了。”
“是啊。”江雨生也不否认,“没人给我铺路造桥,我只有自己用双手刨土。磨得十指白骨累累,也不过就为了有资格不再看人脸色。”
他将目光投向实验室里。郭孝文正把摆弄手机给敏真看,两个脑袋凑在一起,似乎又和好了。
“后悔过吗?”郭信文忽然问,“为顾元卓付出那么多,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江雨生淡然道:“我要说不后悔,郭总您肯定也不信的。”
“我有朋友在美国遇到过顾元卓。”郭信文说,“对他的评价就一句话:这小伙子工作起来就像一头牛。”
“这对他来说,是一句赞美。”江雨生道,“郭总,你旁敲侧击这么久,有什么话不妨直接和我说。”
郭信文凝视着着江雨生坚冰般的侧面,说:“顾元卓和许幽在一起了,这事你知道吗?”
时间在江雨生的脸上凝固了数秒。
***
实验室里,郭孝文得意洋洋地把手机上的照片给敏真看。
“是我朋友偷拍的。他怕自己认错了,发来给我辨别。瞧仔细了,丫头。我可没有看错。这人就是顾元卓,他怀里抱着的,就是他的新男友。”
照片虽是偷拍的,却出奇地清晰。
冬日冰天雪地的都市,圣诞灯光好似一串串闪烁的宝石项链。顾元卓还穿着一件旧大衣,大笑着,把一个年轻男子搂在怀里。
他头发剪得极短,削瘦的面孔在雪和灯光的掩映下出奇的英俊,神采飞扬。
那个扑在顾元卓怀中的男人——敏真心脏一紧——果真是许幽!
他们肆无忌惮地在被暮色笼罩的雪地中拥抱大笑,若无旁人。那种快乐锋利无情,透过手机屏幕扑面而来。
敏真此刻的脸色,也像极了遇事的江雨生:情绪复杂到了一定程度,反而整个人透着一种不以为然的淡漠和厌烦。
郭孝文不免讪讪,收了手机,语重心长道:“顾元卓这种人,同你舅舅成长背景完全不一样,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许家财力雄厚,也才能托得起他,把他送上青云。江雨生用情再深,再肯牺牲,但也不过是社会地位高些的知识分子罢了。他没法帮顾元卓翻身。”
敏真依旧爱理不理。
郭孝文实在忍不住,还是伸出了贱手,摸了一把小女孩的头。
“所以呀小丫头,谈恋爱还是踏实点好,不要去高攀。”
敏真这才抬眼,目光如冰刃,剜了郭孝文一眼。
***
“我有点不明白。”江雨生低头把酒杯再度斟满,“郭总和我说这个,是想通风报信呢,还是想看我失态。”
“不过是好奇。”郭信文说,“顾元卓大概真有什么我所不能理解的个人魅力。你,许家,一个个将他捧若至宝。不过就我来说,同合伙人谈恋爱,是职场大忌讳。”
江雨生噗哧笑:“郭总,贵公司的董事们,平均年龄有五十来岁吧,且大都是男性,显然并不是你适合的恋爱对象。”
郭信文浓眉轻扬:“内子说你如今比过去伶俐多了,我还没有具体的概念,今日才算领教到了。你以前是个寡言少语,不争不辩的人。”
江雨生说:“以前我觉得多说多错,还不如让时间来为我证明。可现在发现,时间起不到作用,世人还是会欺你是哑巴。所以,有什么憋屈不爽,都要即时反击回去。有什么丰功硕果,也要立刻宣扬出来。”
郁金香形状的水晶杯里,淡粉色的库克香槟缓缓冒着气泡。
以前,在长岛大宅的夏天,郭家时常举办彻夜的派对。一箱箱库克香槟自酒窖搬上来,装在冰桶里还没有镇凉,就被大汗淋淋的人们喝得精光。
郭信文记得江雨生以前从来不喜欢这些节目,每到这时总会躲得远远的。直到派对结束,他才冒出头来,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
后来江雨生跟了郭长维,陪同他出席各种宴会,也借口工作,滴酒不沾。
郭信文的目光落在江雨生被酒润红的嘴唇上,忽然想起来,江雨生在这场对话中,已添了三次杯了。
有些伤心是不动声色的。
“家父两周年祭快到了。”郭信文忽然说。
飞梭的光阴将亡者匆匆抛在脑后,连江雨生都不禁惊讶,竟然已过了两年了。这个老人人已长逝,可后来的所有矛盾冲突,全都系于他一身。对于许多人来说,他真的虽死犹生,依旧深刻影响着后人。
郭信文低声道:“前几日孙律师联系我,说家父还有一样东西,特意留到忌日那天才给我。他还说,仅限我和你。”
这才是今日郭信文磨磨唧唧地拉着江雨生说了半天话的愿意?
“只有我们两个?”江雨生讶然,“我以为他的遗产已经彻底分完了。”
“是。”郭信文说,“我估计也许是一点他的收藏品。孙律师最近应该也会来联络你。”
“如果你不想看到我……”
郭信文摆手:“江雨生,我所想要的,只有那部分股权。他要再给你什么,你大可放心拿走。”
说到这里,不禁自嘲道:“他对你真是用心良苦。”
江雨生心里一阵厌烦,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郭信文,我都弄不清,你这么厌恶我,是因为嫉妒我夺走了你的父爱,还是如你家老二所说,嫉妒……”
郭信文双目突然瞪大,猛地抓着江雨生的手,把他往自己身前一拽。
江雨生踉跄撞在郭信文胸膛上,抬头就见他双目之中有火苗跳跃。
江雨生正纳闷,就听一阵巨响自身后传来。
实验室的一片钢化玻璃应声碎裂成满天星,一台价值三百万的仪器轰然倒地,摔得四分五裂。
郭孝文呈八爪鱼状趴在仪器上,撅着屁股,头发里落满玻璃渣,还一脸发懵。
江雨生眼见着郭信文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蹦出来,竟然对他生出浓浓的同情之意。
“郭孝文!”于怀安挟着一道罡风咆哮而来,“你小子是活腻了吗?”
“不,不是的,大嫂!”郭孝文抖着玻璃渣爬起来,手舞足蹈地比划,“我只是脚滑……我没有……是她!她又陷害我!”
敏真站得远远地,捂着嘴做惊恐状。
她被郭孝文一指,大眼睛里蕴满了晶莹的泪水,急忙摇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没有啦!我什么都没有做!郭叔叔冤枉我!哇啊啊啊——”
作者有话要说: 请期待明天的《走进实验室》,为您深度解析案发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