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邵贵妃知道季衡住在皇帝寝殿兰芷楼里,她其实有心想见季衡一面,不过皇帝并无此意,她在蘅兰行宫住了两天,在第三天,就又回了皇宫中去。
皇宫阔大华美,却只是一个巨大的笼子,邵贵妃进宫时,坐在舆轿里,轻轻撩起了一点舆轿帘子往外看,这其实是非常不合规矩的行为,不过她想这么看看,只见外面是高高的宫墙,阻挡了所有视线,跟着舆轿的宫人们一脸肃穆,规规矩矩地往前走着,走向这宫道的尽头。
邵贵妃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她是没有什么自由心思的人,从小就在侯府深宅里长大,只在很少时候能够走出宅子,或者就是去门第相当的亲戚家里,或者就是去庙里上香,见过的人少之又少,见过的男人就更是少了,进入了宫中,她最初想的是要得到皇帝的宠爱,每一个女子,大约都有这一个得到夫君之爱的梦,她也曾沉入过这个梦,但她很快就看清了现实,且不说皇帝喜欢男人看上季衡的事实,就是皇帝处置皇后,处置太后,处置贤妃等等的手段,其实是让她害怕的,故而,她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只要这般在这宫墙里安然到老就行了,邵家也是个中庸的门第,不算受皇帝宠,但是也不是非常没有出息,邵贵妃还是有些眼力的,在这深宫里待的女子,又能如她一般安然晋位的,没有谁会没有点政治细胞,故而她也知道皇帝的确是一代明君,知人善任,而一个家族,非严厉管理族人,让族人上进,有严格的规矩,不能长久,故而每次见到家人,她都会劝诫一番,也许是皇帝觉得她管理后宫不错,便待她也还好,除了没有任何情爱之情,在其他事情上,倒是对她挺尊重的,且不说在皇后赵家出事时,皇帝并没有迁怒惩治西宁侯邵家,而且近来还提拔了她族中两个堪用的兄弟,这些,都够邵贵妃对皇帝感激,并且明白自己的位置了。
虽然邵贵妃的确是十分明白自己位置和识时务的,但到底还是想亲眼近距离看看,到底是怎么样的男人,将拥有铁石心肠的皇帝迷得那般非他不可。
九月初十,三皇子杨歆儿整好满两个月,皇帝又在蘅兰行宫里设了个小宴会,只是请了杨歆儿的外公外婆,连带着还有他的堂叔杨钦治。
老季大人在杨歆儿满月时,给杨歆儿置办了一套的满月礼,这次两个月,他也不能空手而来,便亲自做了个可以骑的小木马,又有些金银器,带了来蘅兰行宫,不过那小木马杨歆儿自然还不能用,于是便宜了他哥杨麒儿,杨麒儿两岁多要三岁了,正是喜欢到处走到处跑对整个世界都充满好奇的时候,于是得了这个木马,就直接要玩个尽兴了。
九月时候还不是特别冷,皇帝和季衡关怀杨钦治身体,让了太医按时为他把平安脉,又用了其他法子为他调理身体,在这个时候,他倒还不至于身体差得不愿意出门,故而初十这一天一大早,他也就出门上蘅兰行宫来了,给杨歆儿带的礼物乃是一把古琴,当然不是送杨歆儿古琴,而是他准备弹几首庆祝和祝福的曲子就罢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算起得早的了,没想到他到了蘅兰行宫,又被接到兰芷楼旁边的玉堂园里的嘉毓楼时,老季大人和许氏已经在了,而且杨麒儿都已经在玩那木马了,季衡则坐在旁边,甚至连正主杨歆儿都在了,只是皇帝不在。
许氏是知道杨钦治的身份的,经过季衡的小声提点,老季大人也知道了杨钦治的身份,杨钦治的身份是十分敏感的,不过皇帝不提,这一点便被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埋在了心里。
大家见了礼,季衡就邀请杨钦治坐下了,杨钦治没想到还有精神专门去看看杨歆儿,并不愿意就那般去坐下,看到了在摇床里的杨歆儿,杨钦治十分惊讶地说,“君卿,三皇子殿下真是越长越像你了,同那白白嫩嫩的点红馒头似的,让人简直想咬一口。”
这一天正好是旬休,皇帝处理了一会儿政事,就直接过来了,也没有让人唱礼,宫人无声无息地跪下行礼,他进了楼里来,屋里的人倒不知道他来了,于是杨钦治那话就被他听到了耳朵里去。
皇帝说道,“你想吃馒头,朕赏赐你五百个馒头你吃。”
屋子里的人才知道皇帝进来了,本来在杨歆儿身上的目光都转到了他的身上来,大家都起身行礼,皇帝笑容满面地说,“一家人,不要这般多礼,都坐着吧。”
在他在季衡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后,大家才都坐下了,杨麒儿这时候就朝皇帝道,“爹爹,看,马。”
皇帝已经看到了他骑着的那个木马,木马设计精巧,人在上面骑着是可以让它动的,杨麒儿玩得不亦乐乎,皇帝便道,“嗯,不错。等你大些了,朕给你真马骑。”
他这般说着,人已经面向了季衡,问了一句,“这般到这楼里来,身体无事吧。”
季衡已经在兰芷楼里闷了两个月了,因为要养身体,皇帝硬是没有准许他出过楼,这一天,因季衡提出要到这嘉毓楼来招待家人,为杨歆儿庆祝两月之礼,皇帝看季衡的确是想要出兰芷楼,这才答应了。
季衡说道,“虽然已是深秋,园中百花凋零,树木也落了叶,但到底还有晚菊在开放,甚至吹一吹这秋风,也觉得心情舒爽,到这里来,心情好多了,自是无事的。”
皇帝柔情缱绻地盯着他,笑一笑,低声道,“你倒是怪朕一直把你拘在兰芷楼里了。”
季衡没有答,只是赶紧转移话题道,“今日是歆儿两月大,不过这个小家伙只知道睡,都不睁一下眼。”
皇帝和季衡在一起,很多时候都能自动屏蔽掉身边所有外人,不自主地进入深情模式,许氏是看惯了,但到底还是会觉得别扭,而老季大人和杨钦治都是没看惯的,心里无论如何会生出些别扭,特别是老季大人,作为一个严肃认真的大臣要对上皇帝的不知礼仪,真是太为难他了。
要是是他的别的女婿在他跟前这般和闺女柔情蜜意地说话,他恐怕得把人给拐弯抹角地教训一顿才罢。
但奈何面前的是皇帝陛下,他就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当起大灯烛来,好在季衡是个严肃自持的人,不会在大众广庭之下和皇帝说私话,能够马上把话题转开。
而皇帝被儿子和季衡这般一打岔,也把杨钦治说想咬季衡一口的话撇到了一边去。
皇帝的家宴虽然请的人不多,但也很热闹。
乐坊司专门准备了节目,在一番让杨麒儿十分欢喜的乐舞之后,杨钦治就起身来行礼说道,“皇上,草民为三皇子殿下准备了几首曲子,正好在此献上,贺三皇子殿下的双月之礼。”
皇帝就道,“如此,便献上来吧。”
季衡也对他笑道,“三公子弹琴乃是大家,我等这算是有耳福了。”
杨钦治便道,“小可便献丑了。”
这就让人将自己的专用琴摆了上来,然后去坐下开始调弦,杨麒儿坐在季衡旁边的椅子上,季衡的前面便放着杨歆儿睡觉的摇床,在如此乐舞之下,杨歆儿竟然也能睡得稳如泰山,趁着大家都没在意,杨麒儿从椅子上爬下来,趴到了杨歆儿的摇床边去,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弟弟的脸,杨歆儿被他戳得微微动了动嘴巴,杨麒儿就用手指去碰他的嫩红的小嘴巴,他一口就给含住了,杨麒儿欢喜地看着他,杨歆儿懒洋洋地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十分黑亮,随着五官长开,本来内双的双眼皮也慢慢外双了,本来被季衡以为没有眼睫毛的睫毛也显出来了,就那样眼睛亮晶晶地把杨麒儿盯着,杨麒儿正要爬上摇床去亲弟弟一口,就被季衡一下子拦腰抱住了,把他抱到了怀里去,杨麒儿的手指上全是被弟弟吮/吸出来的口水,他笑着对季衡说,“阿父,弟弟吃我的手指,不乖哦。”
季衡盯着面前的杨歆儿看,杨歆儿已经醒了,正把自己的手指头往嘴里放,他赶紧把他的手指拿开,杨歆儿不满意了,瘪了一下嘴,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哭。
下面杨钦治已经开始弹琴,本来要伸手去捏弟弟的杨麒儿瞬间被他的琴声吸引了注意力,杨麒儿抬起头来看向了坐在场边的杨钦治,杨钦治一身金线暗绣红枫的深衣,眉目秀气,气质沉静典雅,随着他的手指,琴音流泻而出……
杨麒儿一时间看呆了,连本来瘪嘴的杨歆儿似乎也侧耳认真听起了他的琴音。
琴音便是心声,杨钦治的琴音温柔处若春风拂面,大气处若雄鹰盘空,宁谧处若佛殿香雾盘绕……他的琴技算不得多么高超,但是,却能有别人都无法表达出的感觉,等一曲终了,连皇帝都直接说出,“琴声高妙,该赏。”
杨钦治微微抬起头来,将大家都看了一眼,却没有如平常一般接地气地起身来谢恩,而是又拨动琴弦开始了第二首。
杨麒儿之后也完全不捣乱了,在杨钦治弹奏完后,他就从季衡的身上像只树懒一样地爬了下去,然后走到了杨钦治的身边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我也要。”
杨钦治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嫩脸,“殿下要什么?”
杨麒儿扒着他不放,“我要琴。”
他知道杨钦治弹的那是琴,杨钦治笑着搂着他,很是亲密的样子,“那草民就将这琴送予殿下了。”
杨麒儿是很聪明的,马上又说,“不,我要你弹琴。”
杨钦治更是笑了起来,低声道,“草民可不是琴师。”
杨麒儿便只是看着他,居然也不回头求皇帝和季衡帮忙了,只是扒着他不放。
这一天之后的时间,杨麒儿就赖着杨钦治了,季衡只好对杨钦治抱歉地说,“麒儿总是这般调皮,有劳你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他明日就会忘的。”
杨钦治对他道,“太子殿下如此聪慧可爱,我喜欢他得很呢,没什么事。倒是我要求君卿你在皇上跟前说几句好话,让他千万不要赏我五百个白面馒头。”
这话把季衡惹得哈哈大笑,道,“皇上不赏你,我也要谢你五百个白面馒头。”
说着,又问杨麒儿,“乖儿子,你说是不是。”
杨麒儿自然和他阿父一个鼻孔出气,“正是。”
于是杨钦治回府后第二天就果真被赏赐了五百个白面馒头,用两辆车才装下了,他只好在收下后拿去城隍庙施舍掉了。
杨麒儿算是彻底记住了杨钦治,之后多次对季衡提起,“三公子呢?”
季衡也不好纠正他的称呼,只说,“他又不是琴师,你记挂着他做什么。”
杨麒儿就委屈地看着季衡,季衡便道,“等你四岁了就让宋太傅来给你做太子师,你别一天到晚就想着做个乐师。”
杨麒儿于是从此就记住了宋太傅是个魔鬼样的人物。
十月,皇帝召见了徐轩,徐轩毕竟是皇帝伴读,皇帝对他的感情还是和一般大臣并不一样,和他谈了一个下午之后,第二天,皇帝下诏召两广总督徐镇回京,并且正如杨钦治所猜想的那样派了徐铁虎的军队前往了广东。
其实皇帝会派徐铁虎前往广东之事并不难猜到,徐家乃是老牌的公爵府了,而且还是世袭罔替,位高权重,徐家一向又会做人,把持两广多年,劫走了朝廷多少税银,少则三五百万两,多则是不好计算了,这些够徐家买通多少关系,再说,徐家不买通关系,就是这么大一块肉饼,也让很多人依附于徐家了,前去分一杯羹,徐家其实也知道皇帝的忌讳,故而在京城里的表现是无人可以诟病的,只是在两广的作为却很惹皇帝不满,徐家这样其实也是积重难返,他们家自己想要整顿一番,但是却因为附庸太多,也难以整顿,故而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距离广东近的军队,除了徐铁虎这一股,其他皇帝都会怀疑其与徐家是不是有牵连,故而派徐铁虎前去广东,乃是很易想明白的一件事。
皇帝见杨钦治这么多次,也早知道杨钦治没有什么野心,而且也丝毫不记挂他那些死了的家人,现在是一心为徐铁虎着想,而徐铁虎又很听杨钦治的话,只要杨钦治在京城皇帝手里,皇帝就不怕徐铁虎会反。
而用徐铁虎的力量去代替徐家的力量,是最好不过。
徐轩那一下午到底和皇帝说了什么,季衡不会问皇帝,不过之后看皇帝心情并不差,就知道徐轩定然是很识时务的。
皇帝的圣旨下到了广州,但徐镇拖拖拉拉,到了十二月,他才回了京城来。
他一回京,家也没先回,就到了蘅兰行宫里来面见了皇帝。
在徐家识时务的情况下,皇帝只是将徐家的平国公的爵位直接让在来年给徐轩袭爵,并且在给了徐镇一大堆赏赐之后,借他多年征战旧伤复发要养伤之故,让他卸职养伤了。
正是在这一年十二月,徐镇回京不久,徐家老平国公在别庄上过世了,不久之后,徐家徐太妃也病逝,皇帝亲自前往为老平国公祭奠,这也让老平国公哀荣至极了,徐太妃也在薨逝后被上了谥号,风光大葬,葬在了后妃陵园里。
徐家因为老平国公的死需要守丧,从此便真的稍稍沉寂下去了。
昭元十七年到来,新年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皇帝要求在自己的帝陵旁边修建皇后陵,朝中因此在暗中掀起了激烈的讨论,皇帝明明不喜赵皇后,且赵皇后最后是被剥夺了后位然后才死的,根本就没有资格以皇后之礼下葬,而现在皇帝又没有皇后,为何会要在帝陵旁边修建后陵,这太不可思议了,难道皇帝要提邵贵妃做皇后,不过这个想法刚被人提起,马上一大堆人就反驳了,邵贵妃住在皇宫,皇帝住在蘅兰行宫,除了特殊的需要回皇宫的日子,皇帝才会回去,两人几乎就不见面,他对邵贵妃根本就没有感情,才不会为她大肆在帝陵旁边修后陵,甚至就不会提她为皇后,那皇帝既然不提她为后,会提谁为后?
皇帝准备提谁为皇后,他定然是心里有数,才会让修后陵。
大臣们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是,皇帝到底是要提谁呢?
太子殿下和三皇子殿下的生母?那个许家的庶出女儿?
大家一想,又觉得不可能,一来此女出身太低,哪里够格做皇后,二来皇帝宠爱季衡,一直恩宠不衰,在元旦祭礼上,还把他带在了身边,皇帝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立一个会威胁到季衡的女子为皇后,太不可能了?
说到这里,几个在翰林院小房间里说悄悄话的大臣都愣了一下。
“元旦祭礼上,皇上让小季大人一直随在了他的身边。”
其实前朝也有没有皇后的情况下,受皇帝重视的大臣随在皇帝身边祭礼的情况,之前大臣们便是因此没有反应过来此事,此时才有人说,“要是有皇后的话,该是皇后做此事。”
大家互相看了对方,然后有人小声道,“皇上难道想立男后?”
“民间倒是一直在鼓吹此事,甚至说男后出,河清海晏。不是专指小季大人平东南海寇之事么。”
“且之前民间出《卿卿传》此书时,有人向皇上奏报了此事,要查禁此书,皇上却没有发话,现在卿卿传还在民间又刊印了几次了。”
“那书我也看过了,除了小季大人是男人外,其他便就是小季大人同皇上之间的故事了,真是有辱斯文。不知皇上看过没有,要是看过还任由此书在民间流传,真是不知皇上到底是何心思。”
有人在心里笑道,“说不得皇上真希望那美貌的季衡能够男儿身化为女儿身也不一定”,到底嘴里不敢说出来,又想,也许可以试试皇上到底是什么心思,要是皇上真是要立季衡为后,这可是一个博得皇上欢喜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