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四章
月山习听到金木研起床的动静后, 慢半拍才睁开困倦的眼皮。
这一觉,也是他这个月以来睡得最沉的一次。
背对着他的黑发青年屈坐于床边, 脚踝尚未穿上白足袋,睡衣放在一旁, 他正在为身上繁琐的黑色和服系上纽带。
月山习不由自主地入了神。
可能由于月山家祖上的血统,他骨子里不崇尚日式的和风之美,反倒是喜欢华丽张扬的风格。这点他与迹部景吾如出一辙,从小就接受国外的教育, 所以迹部景吾对他当初瞧上金木研一事感到不可思议。
金木研的本质就像是一具苍白骇人的尸骨, 皮囊柔和而无棱角, 圆润地包裹住非人非?械氖?? 掩去了那份让活人避让的死气。
但他偏偏一见钟情。
因为在这份苍白凄冷的尸骨上隐藏着一抹惊人的艳丽,那是赫眼的色泽。
这一点艳, 足以胜过万千华而不实之物。
月山习心中最好看的独眼?兄种挥薪鹉狙? 不是什么靠传说烘托的独眼之王,不是什么跟疯女人一样的独眼之枭。后两者有着身处于黑暗的恐怖, 却没有前者身上真正在夹缝中生存下来的扭曲之美。
人与?兄?洌?皇瞧渌? 是金木研啊。
“schn.(美丽。)”
月山习情不自禁的轻声说道,犹如美学上天然的吸引。
他开始欣赏本国的风格了。
换好纹付羽织?的金木研听到他大清早说德语,回头去看对方,眉头也忍不住挑起,瞧见了趴在床上笑吟吟看着自己的月山习。
男人本就极为养眼。
他狱服下的锁骨露出,把保守简单的狱服弄得活像是一件特殊风格的睡袍。
这份姿态真是相当的挑逗和风骚, 如同展示自身魅力的孔雀。
“早。”
金木研俯下身,轻啄了一口他的唇角。
“你休息,我去见爷爷。”
经过和修研苦口婆心的相劝,他放弃带月山习一起出去的想法,打算解决完和修常吉再回来告诉月山习。
有什么困难,他一力承当就是了。
“不用我吗?”月山习不舍得让他一个人去面对和修常吉。
“你支撑了这么久,换我来吧。”金木研冷静地说道。
他的指尖划过月山习修长的眉眼,只希望这个人永远都不受伤害。说他自私也好,伪善也好,他无法承受住再失去任何一人的结果。
“月山先生,你失去的……我都会为你拿回来。”
月山先生?
月山习为这个新称呼心脏怦怦直跳,体会到比喊学长更缠绵的感觉。
这一次不再是学长的身份了吗?
其实很早就不是了——
只是金木研是一个守旧的人,想要让他改变最初的认知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当他意识到“不合适”的时候,他就会明白自己需要改变了。
正如称呼,也正如他与和修常吉针尖对麦芒的态度。
当金木研穿戴整齐地下楼后,别说是仆人不清楚他的情况,就连熟悉他的和修吉时看见了他,都误把他当作了和修研,“研?今天是你醒来吗?”他放松的笑意在脸上升起,明显为早上能够和平度过感到高兴。
然而,高兴得太早了。
金木研从他身边经过,神色冷淡,“是我。”
和修吉时吃惊,仔细观察金木研,可是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像啊!
最初鲜明的差别缩小到极致不说,金木研身上竟然也沾染了和修家的气质,只要他愿意摆出这样的一面,他随时可以做到让和修常吉满意的表象。
学习能力超一流的金木研,在梦里完整地经历了和修家的家庭教育。
他差的,只是心态上的不同。
早餐是在外宅准备给客人的餐厅里享用的,金木研见到相原培荣时让他去为月山习准备一份食物,相原培荣贴心地问道:“研大人,那位喜欢吃什么口味?”
“他啊……”
金木研意外的犹豫了一下,除了食物的物种区别,自己从不挑食。
他的口味月山习都知道,但他不清楚月山习的口味,只知道对方嘴巴很挑,不爱吃的就不想吃。在这点上,他感觉到自己的不用心。
可是,挑选食物有一种道德上的罪恶感。
“你挑珍稀美味的给他吧。”
“好的,厨房里好像有一些存货,我去和他们说一声。”
记下要求,相原培荣小跑着离开,没有注意到金木研不自然的神色。
与月山习在一起,他一开始还能保持自己的习惯,特立独行,不插手其他?兄值囊?诚肮咭膊槐挥跋臁h欢?律较笆?兄郑??绞呛雎远苑降奈侍猓?侍饩驮角逦?乜ㄔ谒?侵?洌?胍?ぴ兜刈呦氯ィ?幽啥苑降鸟焙檬潜厝坏氖虑椤?br>
和修吉时在旁边正大光明地听完对话,若有所思。
“研,美食家是喜欢吃美食吗?”
“嗯……”
金木研回答了他。
“很难想象你会找一个这样性格的男朋友。”和修吉时为他非同寻常的态度笑了笑,惊讶于月山习与金木研三观上的冲突,“我以为你喜欢的人即便是?兄郑?彩且桓鲇肴宋?疲?愿衿胶停?厥持饕宓?兄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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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山习完美闪避了这几点。
金木研眼中浮现出异色,淡淡地说道:“他是一个比较喜欢热闹,在食物方面过分执着,对人类不讨厌也不喜欢的家伙。”
在父亲来之前,和修吉时与他闲适地聊下去:“研是怎么喜欢上他的?”
金木研的目光一顿,“……他接受了我的全部。”
他的善,他的恶,以及他歇斯底里的癫狂与软弱的自欺欺人。
和修吉时恍然。
“你们在聊什么?”和修常吉从外面进来之后,打破了叔侄间难得的谈话氛围,与和修吉时聊月山习的金木研立刻就不说话了。
再看向金木研,老者分辨出了人,“没想到你会主动来见我。”
金木研冷漠道:“嗯。”
精神世界排练得再好,一到现实里效果就差了七八分。
【金木,笑一笑啊!】
【办不到。】
金木研的面部神经死绝了,毫无波澜得可以冻伤人。
和修研能说什么?什么都没有用了,只能绝望地去看金木研的现场发挥。
三人入座。
又是冷冰冰没有交流的一餐。
和修吉时内心直叹气,研和自己能说几句话,和父亲就无话可谈,而父亲也不知道出于怎样的心理不开口,干晾着自己的孙子。
用完餐,和修常吉才说道:“去我那边说话。”
抛下吉时,他先走一步,金木研循规蹈矩地放下刀叉,面无表情地跟上。
和修吉时:“……”
父亲,您哪里来的信心可以私聊啊。
在可以容纳几十人的待客室里,和修常吉站在象征ccg的白鸽徽章下方,双手放于身后,冷眼睥睨的态度远胜当今任何一位家族的掌权者。
比他地位高的国家领袖,没有他傲慢自信,比他有钱的财团社长,没有他身体硬朗,年迈之时仍然可以镇压一个国家的地下世界。他是?兄盅壑凶羁啥竦娜耍?吹玫搅巳死嗍澜缂?蟮淖鹁矗阋杂肭傲饺渭抑饕谎?厝胧凡帷?br>
金木研的上辈子,对和修常吉也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当时的独眼蜈蚣入不了对方的眼。
这辈子,他是对方孙子辈的亲人,两人接连闹矛盾,隔阂逐渐加深。
“你不是想要找我谈事情吗?”和修常吉等了片刻都没等到他开口,下意识的刻薄了对方一句,“怎么到我面前就成哑巴了?”
【爷爷!】
和修研好想捂住和修常吉的嘴,替他说一些慈祥的话。
“……”
金木研没有与他口舌之争,脸色平静,接受了在和修家就会失去自由的事实。
和修常吉对他的默然没有喜悦,反而不悦地说道:“我虐待你了吗?摆这样的脸色给我看,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出来!”
封闭的待客室在老者的声音下产生回音。
仿佛只有他一人在恼怒。
和修常吉盯着金木研,对方没有一丝变化的表情让他感到挫败。
“唉。”他面朝ccg的徽章,不再逼迫金木研。
半晌。
木屐踏地的声音靠近,在他身前停下。
和修常吉狐疑地看过去,不太相信金木研肯接近自己,而在他的半步之外,距离已经相当近的和服青年身姿削瘦笔直,黑发细腻柔软的点缀着脸颊与脖颈,一双比寻常人都明亮冷彻的黑灰色眸子里有一层浅浅的死寂。
他看着永远高高在上的和修常吉。
缓缓跪下。
膝盖触及地面。
冰凉光滑的地砖上有一股寒气,透过布料就渗入了骨髓里。
撒娇,他不会,也不想去学;哭诉,他不愿,也从未有过;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和修常吉一直想要他低下的头颅。
金木研目光麻木而冷漠地对上和修常吉的视线,在对方愕然的表情下,渐渐垂下头,宽大的和服衣袖下,双手按在冰凉光滑的地砖上。他一丝不苟地跪倒在对方面前,就如同他放到了尘埃里的自尊心。
“请放过月山家。”
“我今后,再也不会逃离和修家,专心继承家族。”
霎那间,和修常吉的脸色难看透顶,眼前发晕,险些站不稳。他仿佛看见了当年跪在和修大吉面前的那伽拉桀,对方也是这样面色麻木地臣服。
相同的历史,相同的独眼?兄帧?br>
惊人的重合!
不同的是和修大吉要求的是臣服,他要求的只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孙子,难道这个要求这么高,高到要金木研跪在他面前吗?
“我要你跪下来做什么!”
和修家要打压的从不是自己的下一任继承人!
“给我站起来!”
这样的事情若是被他已故的父亲看见,恐怕要戳碎他的脊梁骨!
和修家代代培养的是家主,也是王!
“一个月山家不值得你这样做,你是想气死我吗!”和修常吉几乎要咆哮出声,手背青筋毕露,“你跪给谁看?你觉得你的自尊就值这个价吗?你不是对我这个爷爷低头,你是在怨恨整个和修家对你的折磨!”
“我到底在你眼中做错了什么,需要你这么来恨我!”
“金木研!”
“你对我可以不哭,可以不笑,我会尽量去明白你的想法,和修家是我想给你的重宝,不是你当作负担一样的大石头!”
和修常吉的怒声几乎震碎了墙壁,也镇住了精神世界里的和修研。
外面等着他们出来的和修吉时都被吓了一跳。
唯独金木研眼神波澜不惊,既不被触动,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昂贵到不能妥协的事物。在很早以前,他就明白自己不是什么被捧到掌心中的珍宝,而是一个随时可以被丢在地上踩踏,但固执得不愿破碎的玻璃球。
等和修常吉骂够了之后,金木研才在对方凌厉的目光下开口道。
“我能给您的就这一样了。”
声音淡而无味,犹如和修研衬托下的清汤白水。
“爷爷——”
“您重要的东西,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只是一个被您抓来当继承人的外人,您可以全心全意地爱着和修研,对我不必抱太大的希望。”
“即便要我的人格退居二线,我也可以同意。”
让和修研覆盖金木研这个条件,令和修常吉的怒气一滞,在和修家主多年来的理智思考之中,这是利益最大化的结果。
可是金木研的下一句话,抽痛了和修常吉这颗冷酷了无数年的心。
“毕竟您说得再好听,能给我的——不就这些吗?”
金木研抬头,对他无声无息地笑了。
眼中。
嘲讽与苦涩尽有,却没有和修常吉想象中的怨恨。
他心甘情愿的把自己放上交易的天平,用利益衡量自己这个人格能换取的东西。他对自己的残酷认知,岂不就是和修常吉一手造成的下场。
和修常吉对他的“爱”,也伤透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