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我的睡梦中有这样的画面:仿佛是一个久远的夏日,一个女孩盘腿坐在草地上,手里捧着一本速写本。整个画面就是一首诗:周围栽满了满天星,层层叠叠使得一切都朦胧不可视,在女孩子的面前,依稀有一个睡得很安详的男人。她偷偷摸摸地在本子上描着他的轮廓,动作轻而又轻,似乎生怕画笔摩擦纸张的声音会将他惊醒。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突然有股强烈的好奇,皱着眉头蹲在她旁边,迫不及待地想看她把这个男人的脸画出来。然而她每一笔都像电影的慢动作回放,我心里像有一个不断在倒计时的秒针,急得我在她的耳边大喊:“你快点行不行啊,我快没有时间了啊!”然而那女孩子却听不见我的话,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她竟然放下了画本,跪坐在地上,慢慢地俯过身去。我吃了一惊,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心想总不会像古装剧一样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来吧。但后来事实证明这不是一部武侠片,而仿佛是一部日本纯爱电影。女孩子低头在那男人脸上亲了一下,我立马就想,这姑娘傻不傻啊,要是我就直接正中红心地亲他嘴上。结果还没等我想完,女孩子又不负我望地在重新低头亲了下去。我顿时老脸一热,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一热,亲下去的人又不是我,真是莫名其妙。接着我忽然看见那男人的手指动了动,马上激动地想,来了来了,好戏就要来了,那男的要醒了会怎么样呢,是干柴烈火地扑倒呢还是干柴烈火地扑倒呢?
然而就在这时,我醒了。
我盯着天花板长叹一口气,我都已经这么个年纪了,不做春梦反而做这么纯的梦,简直违背人类生理规律,也不容易啊……
说到春梦,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昨天晚上我的旁边好像躺了个男人来着,可现在我的旁边空空如也。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难道周逸凡被我半夜蹬到地上去了?连忙探头到床边看了看,然而地上也没见着他的影子。
我看了一下时间,这还不到七点。本来可以再睡个回笼觉,心里又着实有些担忧。我不知道周逸凡是不是也像电视上演的那些贵族一样,周末大清早不睡懒觉而是去海边或者花园里jogging,中文俗称慢跑。但我回忆了一下昨天买柿子时候的场景,觉得他实在很符合人傻钱多的定义,要是在这僻静的山林里跑丢了,搞不好就会被人绑架,而我又没有那么多钱去赎他,到最后不是看着他被撕票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卖去山沟沟里给地头蛇的智障闺女做相公,那样的话就太悲剧了。
所以我赶紧爬了起来,洗漱了一下,随便抓了件衣服套上就冲了出去。
但我没能冲太远,因为我刚一冲出家门就看见了周逸凡。他背对着我静静地站在离我家二十米开外的一颗黄栌树下,双手插在风衣的衣兜里,晨风把他的后衣摆吹起。我安心地舒了口气,心想好在他没跑远,否则这么个美好的画面,如果我是人贩子,估计也会动心的。
我走到周逸凡的身后,说:“大早晨的,您在这思考民生呢?”
他听到声音,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转回头来,嘴角边勾了个浅笑:“没有,醒了就睡不着了,出来走走。”
我说:“噢,是不是床太硬太小了所以你没睡好啊?实在对不住了。”
“不是,我睡得挺好的。你怎么不多睡会?”
“还不是怕你走丢了呗,这边又不像大城市有什么地标性建筑,万一你走到深山老林里去我就找不着你了。”
周逸凡没说话,又像刚才一样弯着唇角微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整个暖色调场景的缘故,我觉得他这一笑很有些含情脉脉深情款款的意思,呆了一呆才回过神来。
我说:“咳,那个……你饿不饿?要不要去吃早饭?我爸妈还没起呢,要不我带你去前面先随便吃点?”
他点点头道:“好。”
我们一路走到村口的阿贵嫂米粉店,老板娘阿贵嫂也才刚刚开门在做准备工作,看到我进来,有些惊讶地笑道:“末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么早就过来啦?”然后目光投向我旁边的周逸凡几秒,更加惊讶地冲着我大叫起来:“你结婚了?这是你老公吗,这么帅气啊!”
也不怪她误会,我们这个小破地方,除非是要结婚或者已经结婚了,不得已要把对象带回来见父母,否则应该不会有人带朋友来这边参观游玩。我条件反射地把两只手举起来摆了摆,但“不”字还没出口,周逸凡已经很自然地在那边笑着打招呼:“您好,是不是我们来太早了?”
“哎哟不早不早,你们先坐啊,我这就去给你们下米粉!”
等阿贵嫂转身进了后面的厨房,我的手还在空中举着。
周逸凡看了我一眼,“你愣着干什么?”说完抓过我的一只手腕,拉着我到一张桌子旁坐下了。
“你们这儿的人是不是都互相认识?”周逸凡看了一会菜单,又抬起头来问我,其实那菜单就是一张手写的a4纸过塑了一下,我想了想道:“差不多吧,但认识我的人可能多一点。”
“是么,为什么?”
这个就一言难尽了,我用手撑着脸再想了想:“唔……可能是因为我天生聪慧又丽质?哎,其实受到太多的关注也是很苦恼的啊。”
我当然是开玩笑的,可是周逸凡却没笑,一脸认真地看着我。对比起他我说我聪慧丽质什么的真是脸大得没边了,正要解释,阿贵嫂已经端着一碟笋干和一碟脆黄瓜走了出来,哐地往桌上一放,对着周逸凡就说:“我们末末本来长得就好看,而且读书又好,考上的大学是全国最好的,这边没人比她考上的学校更好了。小伙子,你很有眼光啊!”
我的学校虽然不是什么不入流的野鸡大学,也绝对谈不上全国最好的一说。周逸凡这次总算是把这当笑话听了,我看他笑得眼角都弯了起来,心想也好,横竖不用我再解释了。
我看着桌面上的两碟凉菜,其中一个碟子的边沿磕了个小角,我把那个碟子往自己的方向移了移,另一个好的推到了周逸凡面前,又把摆在他手边的筷子拿起来用纸巾使劲擦了擦才放回去。他看着我的动作没说话,我压低了声音解释道:“乡下地方就是比较简单粗暴了,可能味道也没多好,不知道你吃不吃得了,但这儿的卫生是绝对没问题的,而且肯定不会用什么地沟油。你先尝尝看,要是不喜欢吃的话……”
还没等我说完周逸凡就已经把筷子拿了起来,稀里哗啦地吃了几口,我看他吃得那么带劲连形象也不顾,心想吃惯了山珍海味再来吃点萝卜青菜果然是有钱人变态的爱好。
等我们吃完米粉出来,街上的小商铺都陆陆续续地开张了,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我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问周逸凡说:“你是想去逛逛菜市场,还是我带你去后山走走?呃……菜市场有点脏,但后山的环境还算不错,也比较安静。”
周逸凡想了想,道:“嗯,那就去后山吧。”
后山原本不叫后山,只不过是因为它在我们一众居民平房的后面,叫的人多了,也就成了后山。这边有山有树,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历来是我们村居民饭后散步,遛狗休闲,以及情侣野合的好场所。平时夜晚或清早过来这边,都要当心会不会一不留神踩到一对像红军一样隐藏在深山草地里的情侣。但由于现在已经入秋,天气转冷,如果要野合的话还要随身带上一床棉被,那样就太麻烦了,而且还容易因为湖水的潮气而患上风湿病,所以眼下基本上没什么人到这里进行这种活动。但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很注意地看着路面,万一周逸凡不小心踩到一块狗屎,报废了他那双鞋,也是很可惜的。
后来我们在湖边的草地上坐了一会儿,就在我把手边最后一颗石子扔进湖里的时候,周逸凡突然把手伸过来将我右脸边的头发夹到耳后。我愣住了一下,觉得这个动作他好像之前就做过,正在回忆,听到他说:“末末。”
“嗯?”我忘记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称呼我,想了想说:“噢,你知道我小名了?是听我爸妈说的吧?”
周逸凡轻轻点了一下头,道:“嗯。这名字很好听,为什么要改掉?”
我说:“你觉得林末比较好听?唔,其实我也觉得林末比较好听,但是那名字不太吉利,所以就给改了。”
他静了一阵子,轻声道:“为什么说不吉利,发生什么事了?”
我心想,周逸凡还真是个好奇宝宝啊。当然,也可能是他觉得我现在怀了他的孩子,所以他有必要了解一下我的过去,调查一下我是否曾经有过重大的犯罪史或者吸毒史之类的。
我在心里迅速地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深叹了一口气:“唉,也没什么,就是我上初中的时候跟别人打了一架,打得我颅内大出血,半死不活地躺在医院一个月,差点把我妈都忘了。后来好了以后呢,这名字克完我又去克我爸。噢对了,我应该没跟你说过,你看我们家现在很寒酸吧,其实我们家以前也是有点钱的。呃,当然不是你们这种这么有钱的,但也还不错。我爸那时候做点小生意,中途出了点问题。我爸那人傻啊,他居然跑去跟高利贷借钱,结果生意越做越不行,亏得越来越多。后来我妈就想把工厂卖了用来还债,谁知道这时候又出了问题,说什么我们非法占用了城市规划用地。非法个头啊多少年了也没见人来开发,结果居然就要罚我们一大笔钱。我爸把所有家产都卖了才交齐罚款,所以就根本没钱还高利贷了。你不知道,黑社会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们……哎,你看到我爸右腿不太灵活吧?就是那时候被打断了,后来其实也治得差不多了,但他现在还是瘸着,医生说那都是因为心病,所以现在他也干不了什么活,之前有钱的时候他对这边的一个朋友还算大方,给了他不少好处,所以现在那朋友让我爸去给他的仓库看门。还有我妈,你是不是觉得她特别吝啬?那也是没办法,那时候我又要上学,我爸住院又要花钱,家里几个人都靠我妈,她就去市场上帮人串珠子做手工艺品,串一串才赚一分钱。她是有了教训,穷怕了。”
我噼里啪啦地说完以后,周逸凡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眼里似乎有点蒙蒙的雾,不知道是怀疑还是怜悯。我对他道:“你不相信啊?是真的!噢,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点名媛气质也看不出来呀?其实我以前也学过钢琴和画画的,钢琴是个半吊子,不过我的画画得还不错,诶对了,你昨天不是看到了吗,那都是我……”
还没等我说完,周逸凡突然用力一把将我搂了过去,我的下巴撞到他的肩膀,闷闷地一下,有些痛,然后我听到他微微哽咽地叫我:“末末。”
此情此景,结合前后因果,我觉得周逸凡真是一个性情中人,接下来他应该会跟我说一些“不用担心我有钱我有很多钱我会对你生下来的孩子负责我会好好照顾他”之类的话,但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开口,不禁让我感到有些茫然。我看见周逸凡的衣领上落了一片树叶,于是顺手帮他拨了拨,却不想这个动作可能引起了他的误会,他又把头往我肩窝里埋了埋,抱得更紧了。
真是可怜的……我把手绕到他背上拍了拍,像拍孟达家的阿宝一样:“乖啊,没事的没事的……”
我没想到周逸凡的心灵竟然会那么脆弱,轻描淡写地讲个故事也能让他受到伤害,只能说他的人生实在太平坦了。而我呢,我的生活似乎从来就不是什么轻喜剧,而是一幕幕超现实主义的黑色幽默。好在时间是治愈一切伤口的良药,它能让张艺谋从红高粱到三枪拍案惊奇,让陈凯歌从霸王别姬到无极,当然也能曾经文艺□□着的我往越来越无厘头的方向发展。有句话是怎么说的,生活就像被强.奸,反抗不了,就要试着去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