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脸埋在他的肩上,呼吸虚弱,身上的血水透过商沉单薄的衫子,把他的肌肤染湿,凝成血珠,从商沉的脊背流淌至腰。能动的似乎仅是那几根手指,搭在商沉的颈项边,如溺水时抓着一块浮木,手指嵌进他的肌理中。
商沉自门口出现时,身上的绿衫已染了大片的血。
方才那两个弟子不知所措地迎上来:“道长!道长师叔!我们只不过是一时疏忽,没能好生照顾――”
他们的脸色慌张惨白,手在空中乱舞,说得语无伦次。商沉见了他们就觉得气不打一出来,不动声色,只是沉着声音问:“他是谁?”
“不清楚!是白师叔入关之前让我们照顾的,从小就没醒过。” 那两人又急忙跪下来求情,“道长能否网开一面,我等不是故意要害他,只是长年累月,一时疏于照顾他……道长!”
商沉背着少年径直前行,低声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等候发落,不许离开一步。”
他将少年背着翻过几座山,少年被冷风一吹,暴露的伤口刀削般疼痛,抚在商沉颈上的手指更是痉挛用力。商沉也不当回事,一径来到草药房,捣药的弟子们见他背着个乞丐,身上一片血红,以为是他从山外救了什么人回来,纷纷跟上来帮着,将那少年小心安置在床上。掌药的师叔看见少年身上的伤,脸色一惊,挽起袖子向弟子要了几味止血镇痛的草药,捣碎调好,边往伤口上抹药边问道:“什么人?怎么腐烂成这样?”
商沉闭口不答,朝着身边的弟子吩咐一声:“去把甄师叔请过来。”
甄敛如今掌管道中大小琐事,也就是所谓的监院,与掌门人的身份不同,什么都要事事亲为。不多时甄敛到了,皱眉细看那少年的模样,问商沉道:“是谁?从哪里来的?”
商沉将那院中的所见所闻同甄敛说了,甄敛思沉片刻,一时间竟然想不起,言道:“叫人去丹房取造骨丹和洗髓丹给他吃了,我去那边院里看看。”
御虚道比不得外面的世家门派,克己自修,少理外事,因此道中没有水牢,也不关囚犯。这少年不过束发年纪,也不知有过什么过错,全身长疮流脓在床上等死,虫子咬啮,恶臭熏天,不必说囚犯,过得比猪狗也还不如,实在是闻所未闻。
商沉便靠在草药房墙边上,看药房的师叔给那少年疗伤。
“长年累月躺在床上,不翻不动,不晒太阳,也不清洗,以至于身上长了脓疮。” 那道长将弟子送来的汤药放至少年的嘴巴,灌着喝了,“脓疮经久不好,引来生腐,长年累月,因此才成了这种模样。要根除,需得割去腐烂肌理,再以丹药造骨生肌,方能痊愈。丹药太多容易要他性命,只能用这汤药缓解他疼痛,希望能助他度过。”
商沉暗自撇开头。刀割腐肌,必定是痛彻心骨,他有些不敢看。
只听见一声急闷的痛喊,沙哑虚弱,却又似乎是难以控制,商沉回头,只见那少年的双目半睁,分明不清醒,手臂却开始痉挛扭动。那道长手持刀子难以下手,蹙眉冷声道:“过来帮我用真气护住他的血脉。”
身旁一个弟子急忙上前,坐下来要揽住他的头,那少年却恼恨般挣扎不让。那道长急了,对着墙角的商沉道:“商沉,刚入瑶山是不是?你来。”
商沉的衣服上早已经满是少年的血,自然不怕脏,坐到床沿用袖子挡住少年的头。那少年不知他是谁,还要恼恨挣扎,商沉的真气在他的伤口上护住,一手指紧捂他的眼:“别动。”
一刀割下,少年的身体紧紧绷住。
他咬得嘴唇出血,脸色惨白,手指深深嵌入商沉手腕的肌肤中,却没再出一点声。
许久,道长将刀子扔掉站起来:“丹药。”
商沉忍不住松了一口气,通体是汗,将少年轻轻放开。少年已经意识不清,仍旧抓着商沉的手腕不放,那道长言道:“商沉让开点。”
商沉掰开少年的手指,捡起一根捣药杵让他抓着,走到方才的墙角靠住。
弟子慌忙将两个盒子送上,打开来药香四溢,一红一白,饱满圆润。道长取出丹药来,将少年的身体托起,丹药送入少年的口中,真气自穴位而入流遍他的全身,将那丹药化解。弟子早已经端过水盆来,道长将那少年轻轻放下,挽起袖子洗着手:“大起大落,身体经不住折腾,不知他能否受得住,今晚看看状况,再做计较。”
“好。” 商沉转眼看那少年,少年的眸子紧闭,汗水遍身,一手还在握着那根捣药杵,却逐渐呼吸均匀,无知无觉地睡过去了。
“去洗洗吧,身上到处都是血。” 道长道,“今晚你再过来。”
“是。”
他方才搬家不过搬到一半,衣物书籍尚未整理,全都在院中的筐子里摆着。山间天气变幻无常,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要下雨,他不能让这些锅碗瓢盆在院子里不管,于是将东西搬进房间里略做整理。忙活半天,等洗过澡再出来时,天已经入夜了。
此时这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只听说掌门被惊动,好几个弟子被牵连进来,眼下正被人叫去问话。商沉来到草药房中,只见甄敛神色肃然,一见他出现,招手将他唤到跟前,在几个道长面前问道:“你如何发现他的?”
商沉掂量着那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甄敛见他如此模样,将身边的人支开了,说道:“不妨事,你知道这孩子是谁?”
“不知。”
甄敛的神色略有一丝愧疚:“那是早年道中一位道长的孩子。”
商沉无语。既然是位道长的孩子,那便是仙家子,虽说御虚道向来推崇里外平等,但仙家子都是各位道长看着长大的,小时候玩过抱过,心里对他们总比山下来的弟子亲近些,怎么会无人照顾看管,以至变成这样?
“刚才那两个弟子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我找人问了许久,才问清楚。” 甄敛说道,“这位道长姓素,比我还要大些,常年云游在外。十三年前,素道长突然返家,带回来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丢给一位隋道长后便又即刻走了。这隋道长看他走得急,实在无法,将孩子交给一个弟子看着。可是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回事,长年累月地不醒,只是躺在床上。”
甄敛说得仔细,商沉静默无言地听着。
开始时隋道长偶尔来看他,那弟子职责所在不敢怠慢,用小米粥每日喂他,照顾得倒也妥帖。之后这弟子试炼不成之后要下山,那时隋道长已经闭关,便将这孩子交给当时管事的白道长照顾。一来二去,人情都淡了,白道长不认识这位素道长,也并没太将这孩子往心里去,于是找了现在这两个弟子照顾他。这两人照顾一两年也还好,可六七年过去,白道长似乎将他忘了,一个来看他问他的人也没有,谁也不将他当回事,他们便对这少年生了怠倦之心。
甄敛有些地方说得含糊,可商沉也能猜出,这两人对这少年的疏忽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一开始只是懒惰替他换床铺,并无其他,可正如那草药房的道长说的,长年累月地躺在床上,被子不换,不晒太阳,迟早生霉发臭。那少年的背下常年贴着潮湿的被子,他们发现得迟了,生了疮,招来了生腐,他们觉得恶心,又不敢让人知道,生怕让人责罚,于是藏着掖着。反正这少年从来没醒过,早晚是要死的命,他们见即便这样也无人来查,越发放宽了心,多少也想着这孩子死了也算了,来世投个好人家,大家干净了事。
可这少年也不知怎的,无论怎么疏于照顾也好,就是含着一口气。天天喂,他也不会好些,隔几天喂,他也不会断气。一来二去,这两人几天不去看他,去看也不过喂几口粥,捂着鼻子赶紧走人,以至于连这孩子最近手指能动了都不知道。
商沉走到方才帮那少年疗伤的道长身边,问道:“如何?”
“暂时不知,要看今夜。他年纪轻,两枚丹药重了些,却不得不如此。” 那道长又说,“这孩子能活下来还好,若活不下来,依照门规,怕要那两个弟子偿命了。”
忽然间,那少年休息的房门打开,一个弟子从里面飞奔出来:“醒了!醒了!”
甄敛听了即刻往房间里面走,不多时,又找了几个道长进去看他,房间里的说话声不明,商沉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议论什么,不多时,只见甄敛急匆匆地走出来:“商沉!”
他不耐地朝商沉招手,着急得要命,商沉连忙快步走上去,目光扫过,只见那少年面颊通红,大汗淋漓,似乎已经在走火入魔之态,在床上挣扎翻滚。
“去我房中找化气散,快。” 甄敛十万火急地吩咐,“就在我平时放棋子的那匣子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