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长房的院子,彩屏亲自笑着迎了出来,“九小姐,今儿有空过来说说话呢。”
顾莲微笑,“我来看看大伯母。”
进了屋,桐娘正坐在榻上陪大夫人说话。
----这个姐姐也是厉害的。
看着老实懦弱,却能在大夫人的眼皮子底下,让丫头给自己屋里送信,……就是不知道,她冒这么大的风险所求何事?
心里这么想,面上却是一派惊讶,“七姐姐也在呢。”
桐娘转回头来,淡笑道:“夏天快到了,我想替母亲绣一双轻薄的鞋子,过来问问母亲喜欢什么样式,也好早日绣成了。”
顾莲抿嘴一笑,“七姐姐孝顺手艺又难得,我却是太笨。”看向大夫人,“还是大伯母会教养人,这一点,我可是远远不及七姐姐。”
大夫人含笑打量着她,让丫头搬来椅子,“九丫头也来看看,到底选哪一个样式好些,桐娘画了这许多,都让我看得有几分眼花了。”
顾莲坐了过去,认认真真的看起鞋子样式。
自己在针线功夫上面不行,审美还是有的,回想着大夫人平时的装束和喜好,很快挑了一个出来,“大伯母觉得这个如何?”
----正是方才想要挑的。
大夫人见她选的甚合自己心意,却高兴不起来,----丫头被关进了柴房,居然还能这般沉得住气,实在不像是四房的人。
桐娘接过那个鞋子图样,轻声问道:“母亲瞧着可还喜欢?”
大夫人勾了勾嘴角,“喜欢,你就照着这个绣吧。”
顾莲可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不等她再闲扯别的,赶紧道:“大伯母,侄女今天过来,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哦,何事?”
“是这样的。”顾莲一脸担心,蹙眉道:“我屋里有个小丫头蝉丫,是乳母李妈妈的女儿,从小在乡下长大,不懂规矩又淘气。”先把蝉丫埋汰一遍,“刚才我回来时,玉竹说好些时间不见人,找了几遍都不见,我想兴许是她不熟悉路转迷了。”
桐娘只顾看着鞋样子,对于堂妹的话一副充耳不闻之色。
大夫人“哦”了一声,“有这样的事?”
她是不方便“清楚”蝉丫事件的,否则一个当家主母,为了一点鸡毛蒜皮,把侄女的丫头扣了起来,说出去难免惹人笑话。
顾莲心下冷笑,就不信这件事你会不知道!
既然你要装聋作哑,那就大家一起演戏好了。
于是做出一副焦急担心状,可怜巴巴的看向大夫人,怯怯声道:“这件事若是母亲知道了,一定怪我没管教好丫头,所以……”揉了揉手绢,“想让大伯母帮忙找一找,我也好赶紧带人回去。”
大夫人既是长辈,又主持中馈的当家主母,侄女“求”到了自己面前,拒绝的话自然说不出口,于是吩咐,“快去四处看一看,有没有走丢了的小丫头。”
顾莲满目感激,“多谢大伯母。”又道:“要是天黑都还找不着的话,还请大伯母陪我一起回去,在母亲面前替我说几句好话,免得母亲责罚我。”伸手去拉她的袖子,小声撒娇,“大伯母你答应我,好不好?”
一副胆小怕事,凡事有你给我兜着的神色。
大夫人眼里闪过一道冷光,可是又说不出不对,只能忍气敷衍,“别怕……,你母亲不会责罚你的。”
“大伯母你答应了!”顾莲才不会这么放过她,做出一脸欢天喜地的样子,拍了拍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有大伯母给我撑腰,我就放心了。”
桐娘低头暗暗咬住嘴唇,没敢笑出声来。
嫡母被堂妹赖皮到这个份上,不但要替她“找”蝉丫,等下就算蝉丫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不好立即翻脸责罚。
此事若是换了杏娘,第一反应必定是大怒,然后去找四夫人,母女俩一起气势汹汹过来,三句话说不完就要拌嘴。
到时候,不管是对是错都成了没理。
----看来这一次自己没有帮错人。
大夫人心中窝火,朝丫头们厉声喝斥,“再派个人去看看,怎么还不回来?!”
顾莲想说一句,“不着急。”
到底怕惹毛了她,想了想,最后还是忍住算了。
“母亲,我先回去绣鞋。”桐娘起身,待大夫人点了头便悄声离去。
丫头们大气儿都不敢出,顾莲感受着身边的阵阵高压,只做一脸焦急等待状,----大约“找”了两盏茶的功夫,蝉丫被带了过来。
顾莲不等她开口,上前便劈头盖脸骂道:“你死哪儿去了?害得大伙儿好生找,要不是大伯母帮着找人,我还以为你丢了呢。”转身吩咐玉竹,“赶紧带蝉丫回去。”
假如大夫人此刻装聋作哑,让人走掉,这件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可是她何曾栽在过小辈手里?对手还是一个乳臭未干,刚才乡下回来的野丫头,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
当即朝彩屏问道:“是在哪儿找着人的?”
彩屏深知主母脾气,忙道:“原是珍珠和蝉丫拌了几句嘴,两人动了手,珍珠是个性子急的,就把蝉丫暂时锁柴房里了。”
蝉丫眼睛都哭肿了,急急分辨,“是她……”
“你闭嘴!”顾莲一声断喝,“不消说了,必定是你做错了什么事情,珍珠才会教导你,还不快点磕头认错?!”
蝉丫还要哭诉,却被玉竹上前狠狠的捏了一把,“快给大夫人认错。”
大夫人悠悠笑道:“九丫头也是个急脾气,好歹让蝉丫把话说完。”又吩咐人,“把珍珠带过来,都说说,看看到底是谁的不是。”
一定要闹起来?好吧,那就见招拆招!
顾莲心下冷笑,继而施施然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一个圆脸小丫头被带上来,跪在地上回话,“是蝉丫掐了夫人的君子兰,我便上前说了几句,那知道她不但不认错,反而动手动脚要打人。”看了看顾莲,“所以就先把她关了起来,想等九小姐回来后再做理论。”
蝉丫又气又急,分辩道:“你夺了我花,我只是想拿回来而已,你自己没站稳,怎么赖我推了你?!”想起黑乎乎一片的柴房,哭道:“……你凭什么关我?!我只是掐了一朵花……”
“原来是这样。”大夫人悠悠道:“那几盆君子兰是养着给老太爷庆生的,品相和个头都很是难得,就这样掐了,真是……”
一声叹息,十分头疼的样子。
----搬出老太爷来压自己,这份罪名可不小!
顾莲冷笑不已,若自己是一个胆子小的,或者像杏娘一样脾气燥的,只怕早就慌了神!幸好自己比别人多活了一世,只怕要让大夫人失望了。
蝉丫却是吓得不行,哭道:“都是花圃里面的花,那么小,我怎么知道不能摘?也没人告诉我,是老太爷……”
顾莲朝玉竹递了一个眼色,示意让蝉丫噤声。
大夫人淡笑道:“罢了,看在你是莲娘屋里的人……”
“大伯母!”顾莲当即打断她,----自己可不要稀里糊涂的就兜了罪名,再任由她对蝉丫处置,“蝉丫不知道兰花的珍贵,掐了花,自然是她的不对。”顿了顿,“不过侄女觉得,此事并非是蝉丫一个人的错。”
“哦?”大夫人眼睛微眯,“那还有谁的错?”
“其一,既然是给祖父做寿用的兰花,珍贵难得,岂能随随便便放在花圃里?所以那个负责养花看花的人,第一个有错!”
“其二,蝉丫掐了兰花,珍珠就应该告诉她是何用途,蝉丫知道以后,必定不敢再掐也不敢抢回,珍珠第二个有错!”
“其三,即便蝉丫千错万错,也轮不到珍珠一个小丫头来管教,上面有大伯母,她为何没有回禀?隐匿不报,珍珠又是错上加错!”
“不仅如此。”顾莲口齿清晰,一一辩道:“还有一件,珍珠为什么不去四房回禀?即便我不在家,五姐姐杏娘却在,我的丫头便是她的丫头,她自然打得骂得。”往下扫了一眼,“蝉丫是奴才,珍珠也是奴才,蝉丫有错轮不到她来管教,更没有权利随便关人进柴房!”
一席话,说的珍珠面色煞白。
大夫人没想到侄女如此条理清晰、伶牙俐齿,冷笑道:“那么以你所见,该如何处置珍珠才好呢?”
顾莲回道:“珍珠是大伯母屋里的丫头,我怎么能随便处置?当然是由大伯母秉公处理,而蝉丫,则由我带回去好生管教。”顿了顿,“至于被掐坏了的兰花,回头我就跟母亲说清楚,认个错,让人再去外头买一盆好的赔偿。”
既然对方不肯善罢甘休,又何必低头?
反正长房和四房一直不和,也不差自己这一点。
若是蝉丫随便被人处置,不光对不住李妈妈,更是要寒了自己屋里下人的心,她们岂会不为未来命运担忧?若是自己身边的人都拢不住,将来如何行走?
----撕破脸便撕破脸,只要自己站住理就行。
这一场对决,大夫人输得十分惨烈。
当着满屋子的丫头和仆妇,被一个小辈压了一头,训得还不上嘴,----这是她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
大夫人气得咬牙切齿,尖声道:“我倒没看出来,你还是一个有本事的,竟然替我管教起丫头来,还敢教训我?是谁教你的这些规矩?!”
顾莲知道她不会就这么放自己走,心内早有预料,忽地“扑通”一声跪下,“侄女不敢。”但是却挺直了脊梁,“侄女方才若是说错了什么,大伯母指出来,侄女必定一一改正,认真聆听大伯母的教诲。”
----为了两个小丫头拌嘴,逼得刚回家的侄女下跪求饶。
若是这件事传出去,不管起因到底是什么,外人都会认为是当家主母气量狭窄,跟一个晚辈斤斤计较、咄咄逼人,没有长妇风范。
大夫儿断断没有料到,这个侄女如此能屈能伸,赖皮、撒娇、辩论、示弱,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一时间骑虎难下,气得倒呛。
“好!”一个苍老清越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带着几分对晚辈的慈爱,“九丫头不亏是我顾家的姑娘,有傲骨,却并非胡搅蛮缠之辈。”
“爹……”大夫人满脸错愕,福了福,屋里的丫头们纷纷跟着行礼。
顾莲转过头去,看见一个身量清瘦、精神矍铄的老者,约摸古稀年岁,但是身板还是十分硬朗,举手投足间有行云流水风范。
想起那两本《女训》和《女诫》,不由声音僵硬,“见过祖父。”
顾老太爷坐了厅堂正中的椅子,虚抬了下手,“起来吧。”目光在顾莲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对大夫人道:“老大从福建寄了信回来,说了一些事情。”
大夫人亲手奉了茶,担心问道:“……要紧吗?”
顾老太爷接了茶,不急着答话,而是先看向彩屏,“我与老大媳妇有事要商量,你把两个小丫头带下去,该怎么处置就处置了。”
大夫人目光一缩,暗暗握拳,指甲嵌在了手心里。
公爹第一次见到这个孙女,谈不上任何感情,之所以这般袒护莲娘,再没有别的缘故,一定是因为……
心下恨恨不已,嘴上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彩屏心中更是叫苦,----老太爷的这番话,明显是在偏袒九小姐了。
如果夫人处置过于严厉,老太爷自然不好为了孙女责备儿媳,但自己一个奴才,要是处理的不好……,惹得老太爷不悦,到时候大夫人都保不住自己。
可是太过轻罚,大夫人又要把怨气撒在自己头上。
左右为难,却不得不领命,“是。”
顾老太爷看向顾莲,问道:“先头给的《女训》和《女诫》,读得如何?”
顾莲忙道:“孙女识字不多,都是跟着姐姐再慢慢的学,虽然还不能写下来,但是意思已经都明白了。”
“那就好。”顾老太爷点了点头,正色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能识得这两本书便已足够,诗词歌赋的不会也罢。”
----公正、严厉、久居上位,思想有些守旧。
顾莲对祖父初步下了几个评价,尽量做出柔顺的样子,小声道:“孙女这就回去找姐姐,多识几个字,早日把《女训》、《女诫》都牢记了。”屈膝裣衽,“祖父和大伯母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妈呀,赶紧趁机撤啊!
出门下了台阶,彩屏三步两步追了上来,陪笑道:“九小姐,你看……”指了指蝉丫和珍珠,“她们两个要怎么处置才好?”
顾莲不是杏娘和四夫人,会惦记着趁机报复一下珍珠,气一气大夫人,所以不中她的圈套,只做惊讶,“祖父让姐姐处理此事,我怎敢越俎代庖?”一脸害怕,“姐姐快别说了,等会祖父怪罪下来……”
彩屏见识过她的各种耍赖,知道无法脱手,想了想,“蝉丫掐错了花,就罚她半年的月例,至于珍珠……”回头骂道:“不知轻重的小蹄子!还留着做什么?等下就撵了出去!”
珍珠吓得煞白了脸,“姐姐……”
彩屏一声断喝,“闭嘴!还敢求饶就撕烂你的嘴!”
玉竹适时的插了一句,“彩屏姐姐消消气,看在珍珠是你亲妹子的份上……”
珍珠是彩屏的妹妹?顾莲打量了几眼,方才闹哄哄的没留意,两个人还真有三、四分相像,许是一个像爹一个想娘,不过还是看得出有共同之处。
这么巧?怕是大夫人就等着该处罚珍珠时,然后彩屏好出来求情吧。
蝉丫把兰花掐了,珍珠关了人,却没告诉她亲姐姐彩屏?这里面的猫腻,唯有大夫人和彩屏自己心里清楚了。
“亲妹妹又如何?”彩屏冷眼看着妹妹,“不懂事,连我的脸面也给丢光了!眼下还得罪了九小姐,就该狠狠的罚!”
“彩屏姐姐。”顾莲一脸微笑,“这话从何说起,珍珠怎么就得罪我了?”
自己才不会认下这么一个芥蒂,到时候不论什么处置,都成了自己对珍珠怀恨在心的报复,----彩屏不过是一个丫头,居然敢对嫡出的小姐如此威胁!看得出来,母亲在这个家的确不得势。
彩屏赶忙收嘴,“瞧我,一时着急嘴快……”
“姐姐也是担心自家妹子,所以着急。”顾莲把麻烦给她扔了回去,但并没有不依不饶,而是道:“我看珍珠比蝉丫大不了多少,都是一样年纪小,不懂事,再说蝉丫也没受什么委屈,就一样的罚半年月例罢。”
----毕竟大夫人还是当家主母,彩屏仍然会继续做一等大丫头,往后要相处的日子还长得很,该退让的时候就得退让。
彩屏的脸色缓了缓,看向珍珠,“既然九小姐开口替你求情,这次就饶过你了。”
珍珠赶忙磕头,“多谢九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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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房院子的一角,桐娘的小院。
“后来老太爷来了,说是老爷从福建来了一封信,有事跟夫人商量,就让彩屏去处置蝉丫和珍珠……”春芽说到此处,有些惋惜,“早知道小姐应该晚一点走的。”
“晚一点又如何?”桐娘轻声自嘲,“难道我在那儿,母亲还会把父亲的信给我看一眼不成?若是不走,看着莲娘闹得母亲脸上难堪无光,回头母亲想起来,瞧着我也会不顺眼的。”
春芽知道自家小姐说的是实话,无奈的叹了口气,“没法子,谁让姨娘跟着老爷留在福建,夫人心里不痛快,难免对小姐有些计较。”
桐娘抿了抿嘴,“她是长媳,留在家中侍奉父母天经地义。”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绣鞋样子,“姨娘就算跟了父亲在福建,又有何错?不过是……”
----不过是嫡母气量狭小容不得人罢了。
春芽知道她心中有怨,劝不了,更没法子解决,只能转移话题,“奴婢不明白,咱们为什么要帮九小姐?万一夫人知道……,这可是冒着大风险的事。”
桐娘勾了勾嘴角,“我在这个家无依无靠,但也不会指望一个堂妹来帮我,不过是交个好儿,多给自己往后留一条路罢了。”她的目光有着疲惫,“即便帮不上,好歹别再学人作践我就行。”
春芽垂了眼帘,静了一瞬,忽地道:“不过九小姐也真够厉害的,居然能在夫人手里要走蝉丫,听说到最后,只是罚了半年的月例。”想了想,“也是她运气好,今儿刚巧碰着老太爷了。”
“运气好?”桐娘冷笑,“即便今儿祖父没来,九妹妹都跪下了,母亲还能立逼着撵了蝉丫吗?若是这事儿闹大了,就是整个长房的笑话把柄!母亲即便不顾九妹妹,为了自己的脸面,最后也会退让一步的。”
春芽恍然大悟,点了点头,“也对,再说四夫人肯定不会善罢干休。”
桐娘端起茶润了润嗓子,轻声道:“是我以前小看了她,往后还得多结交结交,或许有一天,多多少少能顺手拉我一把。”
----自己并不比堂妹差,只不过输在了出身上头。
漂亮有什么用?聪明有什么用?一个“庶”字,像大山一般压得自己喘不过气,不得不装傻卖痴,在嫡母面前做出一副蠢笨样子。
----人再强,还是强不过命。
桐娘满心不甘、无限唏嘘,最后都化作了一声幽幽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