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文君和灵璧到阿燎的住所时, 卫庭煦脸上一如既往地平静, 但阿燎却有着不加掩饰的凝重,甚至看见甄文君都没跟她贫嘴耍贱,只是苦苦一笑。
能教一向没有正形的阿燎都严肃起来,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甄文君和灵璧都被这无形的压力压得没了笑容,甚至连说话都没敢大声。
“怎么了?可是遇着什么麻烦了?”甄文君一面好奇地问着, 一面凑上去跟卫庭煦请罪,“是不是我起晚了耽误姐姐要事?姐姐罚我吧。”
卫庭煦捏了捏她的脸, 脸庞上浮起熟悉的笑容:“长公主今日要在瞿县放粮赈灾, 点了我要与她同往。你睡到此时才起,岂不是要长公主等着我们?”
甄文君“哎呀”了一声,懊恼地:“姐姐下回若是叫不醒我, 就让灵璧踹我起来!切莫别因为我坏了事。”甄文君心道, 怕李延意等我们,你不也在这儿和阿燎密谋着什么吗, 完全没有着急嘛。
卫庭煦道:“我可舍不得。”
你抽我屁股的时候倒是舍得。甄文君脸上笑嘻嘻, 心里骂咧咧。卫庭煦对麻烦一事只字不提,她也就不再试探。
一行人上了马车准备去与李延意汇合,阿燎在门口跟卫庭煦告辞,卫庭煦叫住她。
“不必因那事忧虑,更不该挂在脸上。此事即便真如我们所想, 李延意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摆到明面上来说。”她拍拍阿燎的肚子,“韬光逐薮,含章未曜, 把所有的心思都收到肚子里去。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要做什么,都别让人看透。”
“若非我素来行事放浪也不会被人寻到可趁之机。庭煦可别恼我,我会尽力弥补。”阿燎难受,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卫庭煦在她腰上捏了捏,不再多说,让甄文君过来抱她上马车。
昨日李延意敲打了胡县令一番,让他今日一早就来见她,胡县令听话地带了三十多名壮丁一大早就赶来别馆,和李延意一块儿出发。
“放粮?”
前段时间南崖一事搞得那么大,胡县令自然也有听过几嘴,只是没想到前脚长公主刚收了粮后脚就要来绥川放……看来她是实实在在瞄准了绥川。她这一瞄准不要紧,后脚天子肯定也会有动作。胡县令只是觉得自个儿倒霉,绥川这么多个县不选,偏偏要选他这儿,还嫌他被流民祸害得不够惨么。
胡县令硬着头皮跟在李延意身后去放粮。放粮地点选在瞿县用来安置灾民的篷房前主道上。
此处大多是绥川其他县城遭受了及锡流民之祸的大聿百姓,听说有人要来放粮一早就将主道挤了个水泄不通。运粮的马车一辆辆地排列整齐,周围守着的是威武挺拔持刀带甲的虎贲军。灾民们围在一旁不敢靠前,却都眼巴巴地望着粮车,窃窃私语之声不停。
“听说长公主亲自来放粮,还要慰问咱们这些小老百姓。那可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只有京中的达官贵人才能见着的人,咱们真能见到吗?”
“不知道,或许就是待在远处,根本看不清吧。不过瞧这些将士们的精气神儿,俺们县的兵油子连人家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若绥川的守军能有此气魄,咱们哪能叫那些个胡贼欺凌到背井离乡,可怜我一家老小就逃出来我一个!”
“这可是虎贲军,听说是天子近卫,只有天子能用。长公主此举是不是有些违制了?”
“哼!咱们跟胡族打了多少年了,受尽窝囊气!若不是长公主,那北边三郡如何能收得回来?听说还斩杀了几员胡族大将,实在是解恨!要我看,长公主才配得上赫赫威名的虎贲军!”
“嘘!不要命了你?!”
“我怕什么!我儿子死在了北边战线上,早就没了指望。长公主算是替我报了仇了,死我也能瞑目!”
李延意的车驾缓缓而至,直接驾到了主道前。灾民们跪了一地,她从车上下来,只见乌压压一地的后脑勺淹没了整条街。胡县令上前想要扶着李延意下车,手刚抬起来李延意自个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径直往灾民堆里去。胡县令忙道:“殿下,不可啊!都是些肮脏贱民,不知道身上沾了什么疾病,若是不知轻重伤了殿下或是传了什么病给殿下如何得了,即便是弄脏了殿下这身衣裳他们也都是死罪啊!”
四周的灾民一听,也都忙不迭地跪着向后退去,唯恐玷污了长公主的衣袍鞋袜。
李延意朝着胡县令扬声怒骂:“混帐东西!这是你一县之长该说的话么?这是我大聿子民!不是什么肮脏贱民!若非前太守惹出来的祸端他们岂会妻离子散有家难归?只恨我只有一双手,一双眼,不能护我大聿所有百姓!可我李延意今日在此,在我子民面前起誓!我定会竭尽所能,为大聿为大聿的百姓谋福祉,驱尽胡贼,让大家有衣可穿!有饭可食!有田可耕!”
李延意话音刚落,左旭立刻喊道:“长公主圣德!长公主千秋!”
灾民们也被李延意一番话感染,齐声喊道:“长公主圣德!长公主千秋!”其声浩大,响彻云霄。
李延意亲自站在粮袋前拿着葫芦勺等着灾民一一前来接粮。一开始情形有些混乱,有几个人急了,一把抓上来将李延意的手背抓伤。李延意依旧笑容不减,随意处理了一下伤口便继续放粮。
“大家别急,我带的粮食充足,每个人都有!慢些,别急伤了老人孩子。”李延意耐心地劝说,一点儿公主的架子都没有。有个孩子被挤摔倒了她便将他抱起,哄着他,用自己精致的手绢将孩童脸上肮脏的鼻涕擦干净。
卫庭煦一行人到的时候,正好听见灾民们对长公主发自肺腑的山呼。甄文君下车将四轮车扛下来,抱卫庭煦坐到四轮车上,一路走着一路看见灾民们不停地向长公主的方向叩拜,忍不住道:“长公主真是深得民心啊。”
卫庭煦道:“对大多数人而言,天子是谁不重要,这个江山在姓王的手里还是姓李的手里都一样,黎民百姓要的只不过是衣暖饭饱。”
粮食整整放了一个半时辰才全部放完,许多临县的灾民闻讯全部跑来,灾民的数量越来越多。得了粮的将粮食紧紧地护在怀中,却还不走,在不远处观望着期待李延意还能再发点其他东西。刚来的见马车都空了,吵着要粮。
李延意安抚大家:“有的,都有的。”她指着胡县令说,“县令说了,他家私仓里还有些粮,愿意全部贡献给大家。”
胡县令一愣,嘴张了张,没敢真的开口否认。
“走,咱们现在就去取粮!”李延意一声呼喊,全部人都跟了上去,乌泱泱地朝胡县令府上去。
李延意没坐马车,和灾民们走在一起。灾民左问一句右问一句,吵吵嚷嚷,李延意知无不答,与民齐乐。
卫庭煦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上话,跟着她一块儿前行。
李延意昨日来访时就让人查过了,这胡县令私下藏了许多粮食,全都锁在私仓里,无论城中有多少百姓饿死他都不放一粒粮出来。李延意知道这些地方小官总是想着天高皇帝远,又缝乱世,能贪则贪。治贪官最好的方法就是将他交给百姓。
“开仓!”李延意一声令下,粮仓大开。饥肠辘辘的灾民们将胡县令的兵一气冲开,杀进粮仓里疯狂抢夺。
胡县令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年来想方设法好不容易存下来的粮食被抢一空,长公主在此他还不敢多言一句,气得直流眼泪。
李延意斜乜他:“怎么,胡县令这是心疼了?”
“不不不,殿下,下官这是感动啊。一直以来我都在尽心为瞿县百姓收粮、屯粮,本打算这两日就把所有粮都放出去。没想到放粮之日还得殿下亲证,下官这是感动啊,感动……”胡县令抹着老泪,哭得险些断气。
裤脚脏了,靴子全是泥。李延意从人群里出来,带着一股灾民身上的臭味。
“子卓,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李延意走到卫庭煦面前,一如既往地亲切。
“子卓一路追随着殿下,只是见殿下救民心切不便打扰,让下属都去帮忙了。只恨我腿脚不便,不然的话定要和殿下一块儿做这济民的好事。啊,殿下伤着了。”卫庭煦见李延意手背上随意包扎的布条脱落,心疼地将她手拉了过来,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帕子,帮她仔细包扎。
“不碍事。”李延意说着,也并未想将手缩回来,就让她包。
卫庭煦包得细致,甄文君和灵璧清理空了三个粮仓一块儿回来,正好看见了这一出。甄文君瞧着情景有点儿恍惚,卫庭煦怎么又跟长公主甜蜜上了?养了一堆的婢女在身边服侍不说,红颜知己也是一个接一个不断,细细算起来和阿燎不相上下。甄文君心里“哎?”一声,想起一件事。
李举这离间计使得是不是有些怪?就算李延意好女风可卫庭煦不好啊,就算阿歆出现在卫庭煦的床上这挑拨也不成立。莫不是……卫庭煦也有些特殊癖好流传在外?有人知道卫庭煦的某些秘闻,知道她喜欢女人,对吗。这么说回来,在她暴露真实身份之前一直都是以“卫子卓”这个卫家幺儿的身份活跃着……
甄文君想起了来南崖收粮之前的那个夜晚,她们同床共枕之时卫庭煦曾有勾引之意,被甄文君拒绝了。甄文君曾经投怀送抱但卫庭煦并未动容。那时以为是未得到信任才导致失败,亦或者是卫庭煦喜好和常人一致,她根本是找错了路线用错了方法。可那一夜卫庭煦的主动让甄文君欣喜――她没有想错,甚至她们俩想的方向完全一致,都在等着对方先上瘾、先臣服,率先跪下的那个人便会被完完全全地驾驭。
那夜的冷漠和不解风情甄文君是故意的,如同卫庭煦多少次的拒绝和冷漠一样,她们都在刻意为之,都在转动着手里的绳索,等待猎物放松的那一刻,一击即中。
有些事情当时想不明白,再回首时方能豁然开朗。
甄文君望向卫庭煦的目光蒙上了一层暧昧的红。
“多谢子卓。”
“殿下,子卓想向殿下要一个人。”
“谁?”
“虎贲中郎将刘奉。”
“哦?你想要他?”李延意面不改色问道,“你要他做什么?”
卫庭煦竟不说明:“我需中郎将去办一件事,此事艰险唯有果敢机智的老将方能成事。我身边没有这样的人才,思来想去只有中郎将能够胜任,所以才斗胆开口向殿下要了他。此事子卓谋划多时,只为能赶上殿下寿诞作为贺礼送给殿下。”
“子卓居然还卖关子。”李延意嘴角撑起的笑容带着一丝浅浅的犹豫,卫庭煦直视她的脸,似乎在寻找蛛丝马迹以印证心里的猜测。
李延意并未犹豫多久,很快就爽快答应:“我的人便是子卓的人,别说一个中郎将了,就算是这江山,我也愿和子卓共享。”
“殿下言重了。”卫庭煦道,“我只愿辅佐殿下登上帝位,尽人臣之责。更何况我这双腿医药罔效,不过是尸居余气罢了。子卓别无所求,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得见殿下君临天下,河清海晏,开拓不朽之盛世。”
李延意蹲在卫庭煦面前,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含泪阻止她:“子卓莫说这些了,我绝不会让你有事。子卓乃是威凤祥麟,百世一人,我李延意今生能得子卓辅佐是何等的幸运。先前的蛇骨草有效吗?腿感觉如何?”
“多谢殿下挂念,蛇骨草极其珍贵,的确是难得的宝物。可惜用在我身上只是浪费。”卫庭煦看着自己这双瘦得不成形的废腿,一时感怀。正值壮年又身怀旷世奇才却被一双废腿所困,李延意明白她的痛苦。
卫庭煦说得有些激动,突然咳嗽起来,剧烈咳嗽之时脸色煞白。
灵璧想要上前,被甄文君拦了下来,摇头示意她别上去打扰。
李延意一开始帮卫庭煦顺着背,顺到最后卫庭煦终于不咳了,李延意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罩在她身上。两人相互依偎的模样何其亲密。
她们一块儿谈了许久,甄文君和灵璧都没过去,只远远地看着。
这两人经常聊得投机,分外亲切。可甄文君总觉得今日二人之间的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古怪在何处?甄文君仔细地琢磨,最后得到了答案。
卫庭煦和李延意今日都有些过分的热情,热情到让人感到有那么一点儿惺惺作态。
好像有些事已经在暗中滋生。
而卫庭煦的字迹她还未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