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庭煦问了她许多近年状况, 她便将阿父怎么去世, 她又如何与养父母相遇说了个仔细。
这些话当然是在旧廊院时就已经编排好,阿椒与她探讨过无数次。阿椒装作卫子卓来拷问她,诸多细节翻来覆去地提问, 就是让她深刻记下脉络,免得往后说起时前后矛盾。这仿冒的一家三口还真的去了甄文君建彰老家住过一段时间, 阿椒和江道常易了容出门让街坊邻里熟悉他们的模样,江道常当真挖了一车草药去市集上买。阿来被抓去帮忙, 她不仅给江道常帮忙, 还经常帮助街坊邻里,为的就是让大家能对她有更深刻的印象,为他日卫家查到这儿做好充足的准备。
灯又拨了两回, 明月藏入乌云之后, 庭院寂然,有一些不知从何而来躲避严寒的鸟栖息于枝头, 偶尔鸣叫两声。
卫庭煦终于有些累了, 让灵璧过来接甄文君回屋。
卫庭煦问她:“灵璧伺候的可还好?”
甄文君点头道:“灵璧姐姐很好,只是我有些不习惯人伺候,自己干活儿干惯了。”
“无妨,慢慢就习惯了。灵璧自小跟着我一向仔细勤谨,有她伺候你我也放心。”
甄文君动容道:“姐姐如此顾爱, 我……不知该如何才能报答。”
嘴上如此说,她心里自然明白灵璧就是卫庭煦放在自己身边的眼睛,有她盯着可不是放心么?
卫庭煦道:“文君妹妹言重。昔日救命之恩难忘, 今日你就算要走我这条性命也在所不辞,就不知妹妹稀罕不稀罕。”
这人所有话都夹枪带棒,无心者根本听不出有何问题,有心者处处都能感受到压力。甄文君索性说:
“我胆子小,姐姐勿要说这些生生死死,太吓人。”
卫庭煦说所有话都只有一种平稳的语调:“对了,我差点忘记,怕你睡不好给你备了安神的汤。小花。”
小花走到屏风之后,将炭炉之上温着的药壶端了起来。药壶正缓缓冒着热气,她将汤药倒入碗中,端出来放到甄文君面前。
放下时小花背对着卫庭煦,眼神上挑带着十足的轻蔑,从甄文君的脸庞上一抹而过,相当挑衅。
甄文君低头看,黎色琉璃碗穷工极态,这是从去年开始自胡国流入大聿的上等货色。当初阿熏多么想要一只琉璃步摇,差人奔了百里路花了大价钱才买回来。买回之后被主母得知,好一顿猛批,但她还是爱不释手。
不知为何突然联想起这些,大概是这琉璃碗里黑色的药汁看上去实在太像毒药,小花的态度也很明确――你不敢喝。你这个莫名其妙混在戏班子里的细作肯定没这个胆,快快现出原形吧。
甄文君面不改色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并不去看小花,朝着卫庭煦甜甜一笑道:
“姐姐费心了,这汤里竟没有任何苦味,可是放了胡国的雪糖?”
卫庭煦道:“妹妹好舌头,我的确叫人在汤中加入雪糖,不仅驱除了苦味,药性也不那么猛烈。妹妹十五岁的年纪瞧着跟十二三岁一般,可见这些年里吃了不少的苦。我已经吩咐了膳房叫他们每日给你以食材温补,也好早日将你养胖些。”
甄文君并不在意谎称年龄一事或许早就被对方看在眼里,柔情蜜意地回应:“姐姐的手腕比我还细,才该是要养胖些呢。”
两人又亲密地说了一会儿话,灵璧就在一旁安静地候着。但凡涉及到曾经在山上朝夕相对的岁月,甄文君都含糊而过,只微笑以对,绝对不可做恍然大悟状。
叙过旧喝完药,夜也深了。临走时卫庭煦又嘱咐灵璧加一床厚些的被子给文君,夜里寒冷,别让她生病。
灵璧一笑两个酒窝明显:“知道了女郎,灵璧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娘子的。”
卫庭煦微微点了点头。
甄文君和灵璧一块儿走到门外,灵璧合上屋门的时候见小花将卫庭煦从四轮车上横抱了起来,一手护住她的后背一手捞起她的腿弯,强有力的臂膀将她抱得很稳。卫庭煦双臂环住小花的脖子,闭着眼轻轻打了个呵欠,眼角渗出一湾晶莹的眼泪。困倦时的模样就像普通人家碧玉年华的娇弱娘子。
小花一张丑陋的脸在抱着卫庭煦的时候洋溢出掩盖不住的温柔,仿佛怀中是天底下最最珍贵的宝贝。而卫庭煦将脸贴在她的胸前,闭上眼,十分安心。
这画面在门合上的前一刻被甄文君逮个正着。
她看到了什么?感觉似乎好像仿佛有哪里不太对?这主仆二人莫非……
甄文君晃了晃脑子不再多想,快步离开此地回屋休息。
沿路还是没有碰到任何人,这处温暖的院子里没有部曲没有护院,甚至连个幕僚谋士都看不见,想必此处不可能是卫庭煦长期居所。如此普通的地方若是清流突然杀过来,暗卫再厉害小花再力拔山兮恐怕饿虎还怕群狼,难以招架吧。
究竟是怎样的自信清流无法找到自己的所在?
甄文君看见墙垣之外露着些灯笼的红光,明白这处院子从外看是再普通不过的小户人家,没有任何特点让人记忆让人想要探究。
其实卫庭煦一直都在和清流玩心术,四两拨千斤地将清流的招数一一破解。卫家占据绝对的优势,若是真要动手定是造就摧枯拉朽之势,但到现在为止清流仍在苟延残喘。清流一党中,一定有让卫家颇为顾忌之事。
回到屋内,灵璧将床铺好燃起碳盆子就出去了。
甄文君躺倒在床上,一场对话下来出了好几身的冷汗,浑身的肌肉都在酸痛。所有的精力都被卫庭煦吸了个一干二净,到底算是活过了第一天。
她倒了杯凉茶灌进肚子里,将今夜从进入卫庭煦房内那刻起所有细节仔仔细细地梳理。卫庭煦这个人心防甚重,本来就难以轻易取信他人,偏偏还叫她发现了阿椒和江道常。饶是她今日站在卫庭煦的立场上也无法相信一个潜伏了刺客杀手的戏班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救命恩人。不断的试探一定是往后一段时间的重点。
明天卫庭煦会问什么?问了哪个问题又要如何回答?甄文君把能想到的所有问题都在脑海里演练一遍。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卫庭煦那把匕首还在她脑海中晃来晃去。
任何风吹草动她都会惊恐去往门口和窗棂处确定半晌,总觉得卫庭煦会突然想到破绽,派暗卫过来砍她脑袋。
一直到天快亮了甄文君才稍微睡了一会儿,一个时辰之后便醒来,倒也不怎么困。肌肉还有些酸痛,但身在虎穴不可掉以轻心,睡觉而已,恢复了精力便是不用太贪恋,死后自会长眠。
灵璧打了热水供她洗漱,帮甄文君盘完发后灵璧问道:
“小娘子,早膳可是要现在用?”
“有劳。”
卫庭煦昨夜是叫厨下备了温补的食材,今早的饭菜也都是养胃生津的百合粥和羊肉饼。吃饱喝足,灵璧将东西收下去后,问甄文君:
“小娘子可要出门逛逛?府中有马车可用,我家女郎今早出门前吩咐说她今日有事不能陪伴小娘子,小娘子若在府中无趣可去城里走走,也可到阿燎那儿玩耍。”
“姐姐出门了?”
陶君城在洞春与平苍的边界,是卫家与世交长孙家的地方,但清流一党的手脚一定会伸到这里。阿椒和江道常这一死,清流跟自己的联系也就断了,万一这帮人觉得她也死了,对阿母不利就糟了。她得出趟门,找寻一下谢家在此地的暗桩。
甄文君对灵璧道:“姐姐想的周到,自打来了陶君城我还没在城里逛过呢。”
见灵璧没有立即应答,眼神颇有些探究的意味,灿烂一笑道:“灵璧姐姐你也和我一块儿去啊。陶君城内我不太熟悉,灵璧姐姐能否帮我带路?”
灵璧自然应承。
灵璧整理马车时甄文君站在她身后,沉下脸,金蝉刀在指尖不住地转动着……
陶君城与往常一样热闹,仿佛没人注意到前两日风头正盛的燎原班突然消失。那美名远传的月娘香消玉殒竟没有激起一丝波澜,走了五条街都没听到任何人提及过。数十条人命仿佛海上泡沫,卫庭煦动动手指随意掀起个风浪便将他们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煞。
甄文君对陶君城不熟自然是个谎言,自打她来这儿第一天起就满城转悠,城中大街小巷所有地界都留有她的脚印。
坐在马车里她一边跟灵璧说话一边暗暗往外瞧。她并不知道清流或是谢家会留有怎样的标识,她一要辨认二要试探三还需确定,灵璧跟在身边根本无从下手。
她必须甩开灵璧。
甄文君说口渴,灵璧下车帮她买水的功夫回头就不见人了。灵璧立即将水碗砸碎在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往街边酒肆中一望,酒肆之上有两名郎君正在吃酒,他们指了指东边的路,示意甄文君往那儿走了。
“跟我来。”灵璧脚步轻盈无声,如一只燕子在人群中滑过,分别在几个看似没有任何联系的路人耳边留下这三个字。路人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买的糕点、毛笔、蔬菜之后,转身分为几路跟在灵璧身后。
他们虽然脚步迅速却没碰到任何人,陶君城的集市繁茂人头攒动,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做并没有太多精力在意别人。这些人口口相传越拉越多,从集市的四面八方涌向灵璧身后,如一张越来越庞大的天网向集市深处蔓延。
灵璧眼神一尖,在街对面的人群中发现了她亲自为甄文君盘高的发髻在晃动。将发髻盘高就是为了万一她逃走目标也更明显一些,且在发髻顶端插了根绿色宝石步摇。绿宝石平日里看上去并不醒目,一旦阳光照耀立马熠熠生辉。
灵璧看见了宝石之光,她提起一口气迅速靠近甄文君,一手抓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紧握匕首,对着她的头顶就要刺去。周围卫家暗卫在她出手的一瞬间看似不经意地围成一个圈,将灵璧和甄文君围在里面挡住他人视线。一旦甄文君毙命,他们会在第一时间将尸体裹进麻布袋里。三步之外的板车已经备好,麻布袋套好尸体立即丢上去,人墙马上散开,推板车的车夫便会像运送普通货物一样把她的尸体运走处理。这个人将会死得悄无声息。
灵璧在一手拍在甄文君肩头的时候,发现甄文君手里似乎拿着一样精巧之物,灵璧心中一动,迅速将举起的匕首插-到自己的发髻中。
“灵璧姐姐。”甄文君回头,脸上满是笑容,将手中的玉石推到她眼前,“庭煦姐姐说要我帮她挑一件礼物送给阿燎娘子,你看它怎么样?”
灵璧脸上的肌肉动了一动,很快恢复常态,微笑道:“你怎么自己跑了,让我好找。我只是个下人不太懂礼物,小娘子自己决定就好。”
“我也是走到这才想起我曾经来过此处,记得这儿有个卖玉石的摊子便过来了。灵璧姐姐放心,我不会走丢的。”甄文君一脸纯真烂漫,灵璧也不好再说什么,眼睛眨了眨,周围的暗卫马上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