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有从明县撤出的两千残部, 加上本身村民也需要食物, 很快, 无法下山的村民们只能干耗少得可怜的储备粮, 再到山间去抓野兔野鸡之类可以填肚子的野味。刚开始的几日勉强凑活能够糊口,到了第十日,所有的食物都要耗尽。
阿燎饿了两日头晕眼花,士兵们多是五日来吃野草吃树根树皮,吃得各个面如土色。更让人头疼的是伤员们的药都用完了, 伤口没有好全开始流脓,村中有人会些医术的皮毛, 送了些草药来,内服外用了好几副下去也不管用, 伤员们已是危在旦夕,更可怕的是继续下去有可能引发瘟疫。
即便如此, 村民们还是抠出了些肉,让村长送到阿燎住的小破屋中。
阿燎看着一盆肉很诧异:“你们从哪弄来的肉?”
村长诚恳道:“我们这小村子世世代代受长孙家的庇佑,能够在战乱年岁里平安了这么多年,如今送些肉也不过是一点儿小小的心意。胡贼猖狂,咱们村民能与长孙都尉并肩作战, 死而无憾啊!”
阿燎含泪接下了肉, 村长走后她端着肉怎么看都觉得古怪,这肉不像猪羊肉,也不似牛肉,看不出究竟是哪种牲畜的哪个部分。
“是小孩儿的肉。”阿诤在旁一语道破, 也差点捅破阿燎的胃,登时让她翻江倒海地想吐。
阿诤接过木盆:“这是村民们的一番心意。”
阿燎摇头:“我即便饿死也绝不吃人肉,更何况还是个无辜的孩子……阿诤。”她吐完之后眼睛里雪亮,带着愁容,“你们若是真的饿极,便吃了吧。”
阿诤将木盆端到了后院,找棵小树将小孩儿葬了。
院外不时传来哭声,又有谁被饿死了。
星汉璀璨,夜长风凉。
阿燎和青辕娘子们躺在院内,一人作一首诗,以便转移注意力。
诗写得好,肚子也叫得响,阿燎问她们怕不怕死,阿喜轻描淡写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死有什么可怕?”
其余的娘子纷纷附和,阿燎笑了又哭,长叹一声,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第二十三日,甄文君和小枭从后方赶来与卫庭煦汇合,得知近日的情况后观测天象,确定第二日的风向后打算用火攻将红莲教逼退,只要主力和红莲教拉开距离她就让小枭与之周旋。红莲教的手段下作,小枭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在怀扬与姚家对峙这么多年,深得朱毛三的真传。论损招小枭不见得会输。
甄文君认真说出此番话时小枭在旁斜眼乜她:“阿母,您这是夸我呢?”
“这是对你的信任。”
“我嫌弃,可以不要吗?”
数日前甄文君和小枭追到了姚霖等人,在稻田之中斩杀了葛昇,斩断姚霖一条腿。
姚霖被残军保护淌过激流,九死一生,也让甄文君无法继续追击,只能返回。
失去了所有的嫡子和嫡女,两位重要的谋士也都死了,南崖被怀扬吞并,即便姚霖继续苟活下去也不再有任何威胁。此时甄文君收到了卫庭煦赶往明县的消息,立即率兵追赶,生怕她在半途遭到暗算。
二人相聚,甄文君颇有手段,很快摆脱了红莲教的纠缠,大军飞速向明县挺进。
这些日子没有收到阿燎的信,卫庭煦担心她被围困或是已经死了。
“无论是谁攻打明县,在援军抵达之前都不会让阿燎死的。”
甄文君和卫庭煦一同坐在马车之中,车厢随着车轮的滚动不时左右轻晃,甄文君说这句话时目光却是坚定的。
卫庭煦点点头,示意她明白。
“这是个陷阱。”
阿沁坐在山腰一处清泉边,双眼发直,似乎在喃喃自语。
面前正在弯腰打水的村妇听到她这句奇怪的话后并没有立即回首,而是将竹筒全部装满了水,又挖了几颗草,才直起身子,往回看她。
村妇很少说话,耳朵也不是很好使,有时候跟她说十句话她只听得到半句似的。个子倒是很高,脸上密密麻麻地长了很多奇怪的斑纹,一双漂亮的眼睛与她的脸庞其他地方分外不协调。
“是陷阱。要是强攻,二十万人马踏着尸体怎么都上山来了,他们是在等,等村里人全都饿死,也是在吸引援军,将援军一网打尽。”阿沁闭上眼,揉了揉眼睛。
“你怎么不去跟她说。”村妇虽然时常反应迟钝,但更多的时候随意一语就能戳在阿沁的心上,让阿沁心酸。
“我不能回去。”阿沁道,“我若是回去的话会破坏一切,让其他人不开心。其他人不开心她也无法快乐。她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我只想她能永葆赤子之心……”
村妇什么都没说,将水和草装满之后往村子的方向返回。
“你摘的是红地热。”阿沁没回头,“红地热能够阻断痈疽,你懂医理?”
村妇道:“不懂,随便摘些。”
“听你口音也不像本地人,像是洞春东边的口音。”
村妇没搭理她。
阿沁看着她的脚下:“你会功夫。”
村妇回到村中,正好看见了山道。
“阿棠,你可算回来了。”一位老翁特别激动拉着村妇,“山道挖好了,终于挖好了!”
阿棠和老翁去看了山道,山道动工太匆忙没办法挖得太宽敞,和狗洞没什么不同,成年人必须弯着腰爬进去,太胖的话还有可能卡在半路。幸好这段时间饿得够呛,全都骨瘦如柴。阿燎站在一旁等着,脚边已经烧完了两炷香,士兵从洞里出来,饿得发晕差点摔倒,被扶稳了后对阿燎道:
“长孙都尉,山道通向后山六板坡,那里没有胡贼!”
士兵的话让周围饿得几乎昏厥勉强站立的村民用尽最后一丝劲儿欢呼雀跃,阿诤赶紧比了个“嘘”的手势,大家勉强安静下来,跃跃欲试。
阿燎想要说话,身子一晃差点昏倒。大家饿了这些日子早就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山道挖得越来越慢,不过很幸运,她们成功了。
“今晚趁天黑行动。”阿燎一声柔弱无力的话如同芙蓉散,教所有人乐开花。
他们终于要离开此地!
阿棠将打来的溪水分给大家,碾了红地热抹在布上,去帮伤员换药。
“阿诤,你带着青辕娘子们先走。”阿燎和阿诤往回走的时候阿燎交待她。
“先走?你呢?”阿诤问道。
“我还有事,不能走。”
此时两人已经回到了破院子前,青辕娘子们相互搀扶着出来迎接她们,正好听到阿燎的话。
“为什么?”阿鹤不解,“山道好不容易挖通了,你为什么不走?山下的胡贼一直守着,扳着手指等着咱们饿死的这一天啊!他们很快就会上山来,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一圈的娘子都在拼命劝她,直到阿燎说:
“阿沁没找到,我不能走。”
大家焦急的表情瞬间僵住,失落至极。
“对不起。”阿燎对大家说,“我最爱的只有阿沁,我要找到她。你们走吧。”
没人能相信这是阿燎能说出来的话。
“什么意思。”阿鹤眼中含泪问她,“你要解散青辕吗?”
阿诤劝了一声:“阿鹤。”
“她都说了,她最爱的是那个阿沁,你还为她说话么!”阿鹤气得眼泪往下掉,“阿燎!我们青辕姐妹与你日夜相守,患难与共,你让我们做什么,谁有说过半个‘不’字?阿叙的事的确让人难过,可是她已经受到惩罚了,难道你要为了一个阿沁抛下我们所有人么!你真的这么狠心吗!”
阿鹤字字句句的逼问让阿燎低垂的头慢慢抬了起来。
没有昔日的温柔,也没有任何的动容,苍白的脸庞上只读得出“冷漠”二字。
“能。”阿燎平静道。
阿鹤没想到她居然会这样说,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满腔话被她这一个字严严实实地堵回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任何,气得浑身发抖。
“阿燎?”阿诤也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阿喜也哭了:“你可以为了阿沁抛下我们,那你能抛下阿诤吗?”
阿诤永远都是温柔的,对阿燎无限包容。只要她一句话,阿诤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做任何事。有时候即便她不说,阿诤都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然后倾尽所有满足她。
阿燎看向阿诤,阿诤眼眶也红了。
“阿燎……”
阿燎打断她:“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我只要阿沁。我厌倦了讨好你们每个人。阿诤又如何?她根本没有阿沁懂我!”
阿诤眼睛一眨,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
阿燎重新垂下头,在如冰一般的气氛下挥了挥手:
“都滚吧。”
第三十三日,终于要抵达明县了。
“这是个陷阱。围攻明县的人就是要你来支援。他们的目标其实是你,是卫家和长孙家的主力军。”
甄文君的话犹在耳边,卫庭煦却不能停下步伐。
“我知道,但我必须去。我明白此举有多冒险,可是我如何能不去?阿燎的性命,整个平苍和洞春的安危我怎能抛在脑后?”卫庭煦道,“灵璧和小花已经不在,阿燎是我唯一的挚友。就算刀山火海,我也必须去救她。”
卫庭煦已然决定,甄文君便为她日夜兼程。
阿燎将所有青辕娘子的心揉碎,她们只能离开。
整个村的人都从山道撤离,老弱太多,大家都饿了太久,连爬的力气都没有,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全部离开。
终于都走了,阿沁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不过以她的聪颖应该全身而退了吧。
阿燎站在空无一人的村子里,看着星空。
好像她很少这样,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她蹲在地上痛哭,哭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渐渐平复。
她必须要保存体力,将最重要的事情做完。
真的很饿,将木箱子的盖打开都没有力气。
阿燎好不容易将木箱翻开,里面装着的是她所有机巧,还有一本尚未写完的小册子。
她找来笔墨和油灯,仔仔细细地把小册子完成,想了想,想在羊皮封面上写上“大衍鹤集”四字,用特殊的牛皮包好,扣上乾坤扣,保证水火不入之后,来到山泉边,将她的毕生心血投到水中。
不知道多久之后哪个有缘人会和《大衍鹤集》相逢,希望此人能够将它好好利用,造福后世。
心愿已了,阿燎开始翻耕掩埋,一直到次日天际鱼白,才完成了所有布置。
阿燎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梦中有青辕的娘子们,有诗有画有酒有肉,痛痛快快地吸了一管芙蓉散,阿燎在梦中笑出声。
睁眼时,山脚已经有了动静。
“来吧。”阿燎站在山顶,居高睥睨。
甄文君等人马不停蹄,明县已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