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母说过的所有睡前故事中, 甄文君最喜欢听的便是历朝历代所有著名战役, 其次便是开国皇帝南征北讨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但凡是日后当了皇帝且开辟一代盛世的, 出生之时就有征兆。不是金光罩顶便是母亲做梦梦见了龙, 这些都不稀奇了。
稀奇的是“天意”。
所谓的天意便是帝王之运。
想要当天子,除了拥有绝对的兵力、夺权的名义和雄才大略之外,最最重要的是幸运。用最平实的话说来,便是命大。
几乎所有以兵马夺天下的皇帝都有一个广为流传命大的故事,若是日后卫庭煦真的登基君临天下, 今日这神奇之事恐怕也会传为佳话,在各酒楼茶馆内被说书人大肆夸大, 说得唾沫四溅。
“我的命又交托在你手中了。”
卫庭煦这番话只交教甄文君心头发热,阿母也在她身后, 援兵却在城外。卫家人看上去只剩下二十多人,即便她有通天的本事能够在大军之中几入几出, 也难携带伤员和孩童突破重围,冲到五十步之外井口。
甄文君苦笑道:“虽然知道一线生机就在不远处,可如何过去?恐怕我也没有办法。”
李封见明晃晃的刀在眼前晃,紧紧抓住阿穹的衣角:“阿婆,阿婆, 我还不想死!”
阿穹双眼无神, 不知在想什么。
卫庭煦听罢甄文君的话,也不失望,笑道:“既然没有逃脱之法那就算了,不必再徒劳挣扎。”
卫庭煦并非惺惺作态假装从容, 她当真坐了下来,也不坚忍了,让紧绷多时的双腿好好放松:“我就是怕被困太久消息传不出去,连累家人来救我,白白牺牲了。没想到你比家人跑得还要快。今日是我连累了你……算起来你因为我的事受了不少罪,文君,是我对不起你。”
看了一眼双眼发红含着眼泪的卫庭煦,甄文君很快移开了目光,没敢再多看。
卫庭煦:“你的恩情我也只能来世再报了。”
站在高处的曹翡知道士兵畏惧了甄文君的刀,继续这样下去就怕有变故,他立即下令斩杀卫贼一党。
士兵们大喝一声互相提气,跃跃欲试就要上前。
甄文君和卫家众人也做好了死拼的准备。
就在此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不知从何处来的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迷了所有人的眼。
想要夺命的士兵们看不清前路,行动又缓了下来。
曹翡暗觉不妙,大喝道:“杀!”
甄文君心头热血猛地被点炸!天赐良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她是以大风为掩护前往燕行没错,整夜行来风一直都未停歇也没错,却没有现下这般疯狂。
北风怒号,铺天卷地地将小小燕行几乎吹散架。残垣废墟被卷入空中,同甄文君卫家人手里的那把刀一样非常危险。砸中谁的脑袋极有可能当场晕厥甚至直接丧命。
风从甄文君后方吹来,束得颇为牢固的头发都被吹得凌乱,在风中张牙舞爪。顺着风而行她越战越勇,逆风的敌军动作全然被狂风打乱,甚至连阵型都摆不成样。
被吹飞了帽子的曹翡看着甄文君等人拼死往外抢,不免长叹——时也命也。今日燕行的天罗地网都无法将卫氏斩草除根,只差最后一点点,莫非她当真是天选之人?
井口就在眼前,甄文君推一把跑在最前方的李封,李封惨叫一声栽了下去,幸好井不算深还悬着一根粗绳让他拽了一把。
李封到了井底,立即转着身四处摸索,很快他便找到了熟悉的石板,大喜,用力将其推开,黑洞洞的通道展现在眼前。
“阿婆!爱卿!你们快点下来啊!有绳子!”李封大喊。
甄文君浑身上下伤痕累累,精神高度集中的她根本就没发现自己哪儿又被开了一个口子。她将粗绳拽了上来绑在阿母的腰上,将她送了下去。
“解绳子!”甄文君将卫庭煦护在身后,一面刀花狂闪一面对井里大叫。
李封接到了阿穹,麻利地将绳子解开:“好了!”
此时卫家的护卫已经全数死光,只有甄文君一人在抵挡。
长刀被砍断了一截,刀刃上全是豁口,虎口的血顺着手背往下淌。有个士兵追着阿穹下井,一条腿都迈进去了被甄文君扯了回来,一脚踢飞。就在这时身后砍下来的刀已经避无可避,甄文君咬紧牙关打算生抗这一刀,那刀凌厉之势却在半途被瓦解,持刀的士兵大叫一声歪歪斜斜地倒在了一旁。
甄文君费劲地睁眼回看,见卫庭煦靠在她身后,衣衫被吹得如波浪翻滚,借着她的后背艰难地站立,双手紧握着鲜血淋漓刚刚穿过人心窝的刀。
方才便是她拦下了对方势在必得的袭击。
“这一招可有你的风范?”卫庭煦问道。
甄文君大笑,此时绳子已经解开,她再次将绳子拽了上来,捆在卫庭煦的腰际。
卫庭煦心潮澎湃,搂着她便是一吻。
甄文君实在没想到这么危机关头她还有心思亲吻,心下被卫庭煦这奇人抓得酥痒难耐。
曹翡再也忍不住,已然向井口跑来,边跑边吼道:“万万不可放虎归山!”
卫庭煦在下井之前最后一眼是看向曹翡的。
“曹子茂,这一记有多痛,日后我定会让你百倍体会。”说完卫庭煦的身影消失在井口,带着曹翡之心也一并从高空坠地。
甄文君伏在井口长腿横扫,将急迫逼近的士兵扫倒,就要下井之时后脖子忽然传来一阵凉意。她立即猛偏头,一支冷箭擦破了她的皮肤“嗖”地一声钉在了井边。
箭上有毒。
几乎在脖子的皮肤被擦破的同时,灼热感刺激得甄文君低喊了一声。她没时间去追究,捂着脖子立即跳入井中。
“放箭!”大风之中一底气十足的女声下令,匆匆赶来的弓箭手立即围到井口,连发数箭。
可惜他们还是晚来一步。
甄文君已经落到井下,卫庭煦和李封合力将石块抬起抵挡,即便发再多箭也都是枉然。
当曹翡打算再用火攻时,井内已经空无一人……
派人下井追捕,井内无数的箭矢和一块大石头挡住了他们追踪的步伐。甄文君等人将石块死死地卡住逃生的洞口,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石板卸下来,沿着洞口往里前行需要弯着腰爬行,一次只能通过一个人。
先前放冷箭的女子走到井边,低低的帽檐和深蓝色的面罩之间,一双杏眼从井口扫过,很快下了命令:“不必追了。她们必定在那头做好了袭击的准备。一个个追去只是送死。”
这女子一开口正是清脆的南方口音,没有露出整张脸,结合声音和体态可以推断此人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曹翡道:“女郎,卫子卓这回是没有防备才会中计,今日之后她必定会加倍小心,想要再杀她只怕没这么简单了。”
猎猎狂风还在席卷大地,曹翡的眼睛、鼻孔和胡须内全都是沙土,心中还在为没能除去卫庭煦而万分惋惜。
那女子却很快放下了:“杀不了也只怨我们姚氏棋差一招,这是卫庭煦的命。他日若是被反扑,便是我们姚家的命,没什么好可惜的。卫子卓一旦成功脱险一定会再袭燕行,这是她一定会拿下的地方。到时候卫景安和长孙悟一块儿率主力攻打,只怕我们插翅难逃。现在离开此地是正事。”
曹翡点头道:“女郎说的是。”
“燕行困不住卫子卓却也不算亏。”那女子一边收弓一边往屋子里走,“起码杀了卫子卓的得力助手,算是折断她一臂。甄文君也中了箭,那箭上带毒够她受一顿。”
曹翡跟随在后,进了屋中,所有风沙被挡在门外。曹翡将砂子洗净,总算恢复了视力。
曹翡道:“还有一大收获。”
女子摘去了帽子和面罩露出真容。一双杏眼本该多情,此人却自带不易亲近的寒气。未施粉黛的素容因为常常风吹日晒皮肤有些粗糙,将弓放在桌上脱下手套,手指上布满常年拉弓留下的伤痕。
那女子明白曹翡说的另一大收获是什么。
“子茂叔叔这一招调虎离山的确精彩,甄文君率兵离开怀扬想要抢占汝宁,却没想到我们姚家早也盯上了她的老窝,趁她倾巢而出之时攻其后方。不过我料想甄文君肯定也有所防备,多少会留些兵在怀扬。而且子茂叔叔不要忘了,怀扬还有关训和姜妄坐镇,这二人都算是沙场老将,想要从这二人手中占到便宜也不是那么容易。”
曹翡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甄关一党扩张得如此之快,能从她口中抢得一点是一点。粮仓、冶铁坊还有兵器铺,能毁多少是多少。瓦解卫甄联盟,必须从根源斩割。”
那女子道:“怀扬那边我倒是不担心,担心的只是汝宁。一旦卫甄二人联手将李封送回京师重回禁苑,想要再撼动全新的中枢只怕是难上加难。李封由卫子卓辅佐登位,亲,则大大封赏卫子卓,到时候卫家便是权倾朝野;疏,卫庭煦亦能掌控李封命脉,在暗中操控一个傀儡幼主又有何难?只要她们能够返回汝宁这江山怕是要改姓了。大聿二百年国祚是否会毁于一旦,只在汝宁一战!”
“此时正值群雄并起的大争之世,姚家不争便只有被鱼肉的下场。而且咱们姚家也未必没有登顶的实力。”曹翡苦口婆心道,“女郎,不必只是着眼于聿室……”
那女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略略犹豫之后眼眸内的杀气很快升腾。
……
若不是天寒地冻,想要在黑暗的泥道之中顺利通行只怕不太可能。李封在冻得发硬的泥土洞里爬行,想到曾经偷了一斤的肉揣在怀里美滋滋地从这儿回家的场景,比当倒霉的天子要快乐多了。
不过爱卿说了,当天子可以随时吃肉,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没人敢管。
为了吃肉,李封也要忍一忍。
“到了!”
李封将头顶的一个木盖子顶开,把阿穹拉了上来,上百两银子精心裁剪出来的衣衫已经全沾满了泥,浑身又酸又痛,倒在地上便不想起来。
卫庭煦已经没了力气,甄文君在她身后,好不容易把她托到了地面上,卫庭煦等着她上来时却发现她扒着出口想要爬上来却没有任何力气。
“文君!”卫庭煦焦急道,“你伤到了何处!”
眼前的景物越来越花,脖子上的伤烫得像一团火,耳洞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甄文君刚想要开口,心口一痛,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