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缪金不这么认为。
他不相信洛修斯说的话, 他不喜欢洛修斯。
所以他懒得再搭理洛修斯了,进进出出视洛修斯为无物。
洛修斯没有去强硬地打扰缪金, 只是抱着二世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注视着缪金。
他将这间矮房的枯朽破败处重构,从屋内看, 只有一张床,一把木凳子,一口锅灶——木板上铺满干草的床榻, 木腿断裂的三脚凳, 脏水结冰、锅口蒙尘的粗石灶台, 全乎崭然一新了。
洛修斯知道这些并不能帮到缪金什么——他回到了过去,可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对现世后来毫无影响。
他无法改变过去,包括缪金的过去。
这些行径不过只是顺手而为。
而缪金当然察觉了这些变化,但他没有理会。
洛修斯不知道缪金在想什么, 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洛修斯在屋外坐了一个白昼, 他看见缪金在矮房前的一棵枯木下安静地蜷着, 他衣着单薄,却像感受不到寒冷一样坐在已经发硬的雪堆上,脸被冻僵了似的什么表情也没有, 像个死人。
夕阳西行, 天色渐沉。
缪金发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枚戒指和一颗纽扣, 还有只有一根火柴的火柴盒。
那枚戒指只是造工拙劣的一个铁质圆环,嵌了一颗红色的廉价水钻,像贫穷的风尘女人珠宝盒里分文不值、用来自娱的首饰。
纽扣同样不起眼, 宽大粗糙,却已经摩挲到接近圆润。
少年站起身,从光秃秃的树木上折下干枯的枝条,积在雪堆上。
他僵直地将戒指、纽扣埋在了枝条底下,颤抖着去划那唯一的一根火柴。
零星的一点火苗跃动起来。
少年像不怕火焰会灼伤他的手心,在暮时愈发冷冽的冬风下,用手掌护住了那一点点火苗,缓慢、力不从心地将点燃的火柴引在堆起的枝条上。
他脸上仍冷漠得看不出表情——没有悲伤,也没有被火灼伤的疼痛。
那一点火苗像是他唯一拥有的希望。
但那一点希望,落在枝条上,闪动了几下,熄灭了,悄无声息,连一丝彰显火焰存在过的烟都没有出现。
缪金抱着膝盖,盯着枝条堆,一动不动。
入夜了,四下黑糟糟一片。
一缕明亮的浓金色火焰从一只白皙的手上引下,附着到了枯木上,熊熊燃烧起来。
火焰几乎一瞬间吞没了枝条堆,就连下面的积雪都渐趋融化。
缪金沿着火光看去,银头发的怪人跪坐在积雪上,在他对面,身旁躺着那只和他名字相同的胖猫。
那个人好像长得很好看,可缪金无法记住他的长相,也无法看出他有什么特征性的相貌特点,只能记住他银色的长发。
那人问:“这是你父母留下的物品吗?”
缪金没有回答。
“燃烧完了,火灭了。”
“深夜了,回去睡吧。”
银发少年向他伸出手,摊平在他眼前:“你想活下去,就和我一起回去,在冰天雪地中熬过一夜会让你丧命。”
缪金站起了身,但他没去拉银发少年的手,孤身回去了。
铺着干草垛的木板床被重构成了平整柔软的床铺,覆着干净的棉绒厚被。
二世熟练地跃上了床塌,窝到枕头旁边,缪金却视而不见,从角落拾起剩下的干草,铺在地上,和衣睡了进去。
洛修斯在壁炉前扔进木柴,看了缪金一会儿,到他旁边,缪金背对着他,洛修斯推了推缪金的腰,试图让语气听上去足够友善:“你可以和我睡在一起吗?”
缪金的腰上瘦得仿佛只有一层薄皮肉,绷紧着,没有一点柔软的触感。
“走开。”
洛修斯没动:“需要我把你抱过去吗?”
这个念头让洛修斯有点心动。
只有缪金抱过他,他从来没有抱过缪金。
或说受身高所制,他抱任何一位王都显得不太协调——即使是只比他高个头尖的拉斐尔。
缪金像被惹怒了的小狗,猛地坐起身,凶狠地盯着洛修斯:“你别动我!我不要你抱也不要你动,别过来烦我!”
洛修斯迟疑了一下:“可我想抱你。”
缪金:“我不想。”
洛修斯:“那你自己过去吗?”
对峙了一刻钟以后,少年体的缪金蜷在了洛修斯身边,对着墙,背对着洛修斯,一个字都不想和洛修斯说。
洛修斯平躺在床,安然自得:“晚安,缪金。”
缪金没搭理他。
洛修斯的睡眠并不深——他之所以有睡眠,不过是他主观上认为睡眠的体验还不错,他可以自由控制他是否入睡和何时醒来。
在下半夜,洛修斯醒了过来。
他听见了很小声的抽噎,绝大部分声音都被压抑进了嗓子眼里,只有因为啜泣时间长了而导致难以自持的抽气声。
除此之外,还有二世酣眠的呼噜声,被洛修斯自动过滤掉了。
洛修斯翻了个身,面对着少年体缪金的后背。
抽气声停了下来,或者说被压抑得更狠了,把所有声音都克制住了,一点声音都不漏出来。
换作成年后的缪金,如果他无意撞见哭泣这样让缪金认为难堪的事情,缪金大抵会气恼得咬他。
——但成年后的缪金根本不会哭,所以这种情况根本不成立。
洛修斯思索了一会儿,从后面搂住了缪金的肩膀,叹息:“愿主与你同在。”
缪金没动,也没说话,像已经睡着了似的,没有反馈回一点反应。
只是在洛修斯摸黑碰到缪金脸颊上的时候,缪金才骤地捉住了洛修斯的手。
然后整夜没再松开过。
回到不死族出现之前,回到上次黑暗崩溃之前,显然是深渊中的那位“故人”馈赠给洛修斯的礼物。但这份礼物到底用意何在,洛修斯并不了解,或许这里藏着什么,也或许只是“故人”的戏弄,把他送到缪金所在的地域,让他看看当初他创造不死族是个多么荒谬绝伦的决定。
深渊中的二分之一力量会出现意识,在洛修斯的预计之外,而现在的局势也是他明彼暗。
但现状并未使洛修斯慌乱——那位故人如果想做什么,自然会慢慢将自己的意图向他展开。
他只需要耐心等候。
围观缪金的少年和青年时代,也是件有趣的事情。
除了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洛修斯没有再对缪金的生活进行干涉。
缪金也没再赶他走,洛修斯名正言顺地停留在了缪金的住处——从四五千年前“约瑟逊城”的贫民窟,到王国帝都,以后还会离开西王国教区。
出乎洛修斯意料的,在他已经重构了基本生活物资条件的前提下,缪金仍然走上了和原本一模一样的路。
他仍选择了一条以命搏命的刺客的路。
那是洛修斯来这里没多久的时候,还在冬天,缪金有一天消失了,第二天回来的时候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在缪金高烧不退,意识昏聩的那几天,他吝啬地和洛修斯多说了几句话。
更具体地说是,字数寥寥的黏人。
在恢复清醒后被缪金闭口不再提的黏人。
但据洛修斯日后观察,如果缪金出任务受了重伤,到了神智不清的地步的时候,仍会……即使不言语性表示,仍会在行为上诚实地黏着他。
洛修斯已经尽量没有对缪金的过去做出干涉,但现状仍和现实发生了一点偏差。
缪金比原本的轨迹成长得更快了。
洛修斯不得不承认他多多少少还是影响到了缪金——当他在缪金身边,缪金或许会伤重至濒死,但不会处在濒死的状态中太久。
毕竟洛修斯无法对离死亡只有半步的缪金无动于衷。
如果连这样的状况都无动于衷,那他和缪金的友谊已经名存实亡了。
一直过了四年的时间,缪金从十四岁到十八岁。
缪金接的任务渐渐少了起来,因为雇佣他刺杀他人的价钱更高昂了。
洛修斯一直跟随着缪金在王国之间迁移,很奇妙地,在缪金死后未能完成的游历人间的想法,在这里却奇异地完成了一部分。
今年是缪金的十八岁,是人族的成年年纪。
在过去的四年中,洛修斯一直想从缪金口中问出他的生日,但缪金不在意生日这种事情,也对这件事闭口不提。
是在夏季的一个中午,洛修斯在屋外发烫的日光中瘫在躺椅中睡着了。
二世在他旁边一起睡觉。
缪金已经离开了四五天,洛修斯没问过,所以也不知晓缪金会哪天回来,在缪金出去履行刺客职业的日子里,洛修斯一直留守在家里。
睡着睡着,洛修斯突然感到腰下一轻。
他睁开眼,看见了缪金——缪金把他抱了起来。
四年过去,第一面见面时瘦小羸弱、孩童一样的少年风吹似的迅速抽条长大了,肩背变得宽阔,身量变得高挑,能摸到的地方都变得硬梆梆的了。
很难再在缪金身上看到少年的青涩,他已经趋向一个年轻、强悍的男人。
缪金把他放在了床上,坐在床边,眼睛不眨地盯着洛修斯。
洛修斯从床上翻坐了起来:“你的事做完了?”
“已经结束了,我没有受伤。”缪金的嗓音已经与洛修斯印象中相差无几,低沉而动听。
他偏过了视线,不再去看洛修斯,眉眼间浮上一丝羞恼和不自然:“我要成年了。”
洛修斯一愣:“哪天?”
缪金:“明天。”
“离明天还有半天,”洛修斯匆忙下了床,赤脚踩在地毯上,“我要为你准备礼物吗?你有想要的礼物吗?”
缪金很轻很轻地拉住了洛修斯的手指——这样小心翼翼的动作显得反常。
而缪金的另一只手已经羞赧、别扭得蜷紧了,心脏在嗓子眼跳着,他声音低微得洛修斯几乎要听不清:“我想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