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金没有碰到他身上的任何地方, 只用右手的手指捏着他的下颏,小心翼翼地亲吻他——明明咬人那么凶, 亲人却很轻,像一旦太用力, 洛修斯就又会从后脑勺以下偏瘫一样。
洛修斯皱起了眉毛,视线努力集中在缪金高挺的鼻梁上,但由于距离过近让他眉心发晕。
缪金整个人都是冷的, 口腔里也是冷得像刚刚含过冰水, 身上带着雪水似的冷冽的味道。
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瘦了很多, 洛修斯默默地摸了摸他的腰,硬梆梆的硌手。
缪金说,在咬他没有咬过的地方。
真的?
难道缪金想要把他全身上下都咬一遍?
可是除了裸露在衣服外面的地方,嘴唇勉勉强强也算进来, 舌头也算进去, 其余的, 被遮盖在衣服下面的地方都不适合被咬。
对于正常社交活动来说, 似乎这太私密了。
其实咬脖颈就过于亲密了,除了野兽,只有魔族的吸血鬼会咬别人的脖颈。
但这些问题洛修斯不能坦白地说出来, 因为缪金可能会生气。
少年被亲吻着, 一开始动作尚很轻柔, 像怕碰碎他似的,可当洛修斯为了自由行动将躯体的断骨全部接好,自觉地想要撑跪起来把缪金推开的时候, 便被按进了怀里。
洛修斯同样小心翼翼地抬眼瞧了瞧缪金,他那样毫不含蓄的注视让缪金耳朵发烫,他抬手捂住了洛修斯的眼睛,厮磨在少年的嘴唇上,嗓音却很冷硬:“不许乱动,也不许出神。”
他重新吻了上去。
缪金从没有亲吻过谁,他不懂该如何亲吻,亲吻让他心脏跳得很快——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些什么。
从在悬崖上,明明想着他厌恶洛修斯这个骗子,却仍向洛修斯承诺他会保护他开始,缪金就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了。
从未有过的急切让他再也顾及不了什么。
顾及不了他现在应该做什么,他是谁,他的明天如何。
只有无法抹除的心悸、恐惧,在看见洛修斯濒死的那一刻。
这该看成一个吻吗?
洛修斯慎重地思考这个问题。
他嘴角被咬破了。
如果看成是简单地咬他的话,洛修斯倒能坦然接受,尽管这太亲近了,但为了安抚缪金,缪金现在想怎么咬他都可以——洛修斯对于刚才装作昏迷短暂欺骗过缪金的事耿耿于怀,尽管是规则的建议,他仍很愧疚做出这样不诚实的事。
但如果是亲吻,那就截然不同了。
亲吻是情人间的事。
做/爱也是情人间的事。
所以这两者只有一步之遥。
和造物不发生性关系是洛修斯最后的尊严,如果他接受了情人的亲吻,那他的尊严岌岌可危。
为拯救世界献身,是天命之子该有的觉悟——但洛修斯想献得体面一点,不至于颜面无存、尊严扫地。
但洛修斯还有最后一丝理智,让自己没有去直接询问缪金有没有和他做/爱的念头,而是等缪金稍稍松开他,试图婉转地表达自己的中心思想:“你刚才是在咬我吗?”
缪金还恶劣地用右手捂着他的眼睛,洛修斯拉了拉都没拉动,他只听得见缪金低沉的嗓音。
似乎换了往日口是心非的秉性,他回答:“是,”他又咬了一下洛修斯的耳廓,“骗子,我在咬你,你看,你都被我咬得流血了。”
不死族冰冷的气息包围住洛修斯,激得他对躯体的感知异常敏感,小小地抖了一下。
洛修斯摸了摸嘴角的血,听见缪金说:“你为什么不推开我?”
“如果你是在咬我的话,或者出于咬我的想法这样亲近我,”洛修斯试图把缪金的行为和亲吻之间划清界限,“我永远不会推开你。”
少年的“天真烂漫”为他换来了更过分的对待。
他被狠狠地掐了一下屁股。
缪金不知道什么时候连手都这么消瘦了,掐得洛修斯屁股疼。
他似乎在哂笑:“我咬你这里,你也不会推开我吗?”
忍无可忍。
颜面扫地。
洛修斯一下子从缪金怀中跃了出去,连退数尺,肃正道:“我允许你咬我,是因为我不想让你生气,或者准许你暂时在我身上发泄不满,而不是小狗一样四处乱咬,随你的心意来戏弄我。”
深褐岩地上坐着的少年银色长发从肩边顺落,他的确长得与大天使长相似,却比天使有生气多了,单薄的颈项上有青蓝色静脉的痕迹,被咬破了脖子和嘴角,红点点的血沾在白皙的肌肤上,被风雪冻得鼻子眼圈发红,像被什么狠狠欺负过似的。
不说是只有七八分相似,哪怕是与萨泽杜斯一模一样的一张脸,缪金也不会把这个骗子误认成曾经的大天使长。
因为少年无论在做什么事,永远一副正直严明、不谙世事的样子,世间不会有一个造物,会像他一样看不出邪念,哪怕是装出来的假面。
缪金心口发胀。
他真想占有他。
但他没有时间了,生命的终点已经在他眼前。
他怎么会想得到呢?生前从未想过期盼什么、追求什么,等到死亡以后,却又会萌生无法实现的妄想。
缪金沉默下来,洛修斯慢慢紧张起来:咬完他,应该会质问他为什么会欺骗他,为什么要推他下悬崖吧?
或许他不该睁眼。如果要让缪金暂时放弃抹除不死族,让悬崖上的低等不死族们找不到将他们召唤来的王,他应该假死,可以拖延一点时间。
但这也不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
如果真的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他只能以主的形态出现,强制缪金停下他毁灭种族的行径。这是强制性的,不容拒绝的,如果缪金反抗,他必须先暂时将缪金监/禁压制住。
但这是下下策。
一是压制住缪金需要的力量太庞大,他仅是意识体寄托在洛修斯体内,不能发挥出在天堂时本体中的力量,监/禁缪金对于他的意识体来说是很大的损耗。
另一是他现在是洛修斯,他应该和缪金是朋友关系。
而不是监察与罪人的关系。
但洛修斯没有等来缪金的质问。
缪金站起身,神态恢复了往常的冷漠,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他低眼看着洛修斯说:“你选了个很对的地方,向你右手方向走,你会到达地狱,那里是一层地狱,一层地狱有通向人间其他角落的大门,既然你跳崖死不了,也不至于会死在一层地狱的魔族手里。”
缪金鲜少说这么长一段话,洛修斯静默了一会儿,问:“你要我前往地狱回到人间吗?”
“既然听得懂我说话,”缪金掀起一个讥讽得刺人的笑,“就按我说的去做。”
“你呢?”
“去完成我该做的事。”
“再等等不好吗?生命中还有很多事可以做,你再向前走,就没有退路了。”
不死族的王伫立在原地,冷冷地睨向洛修斯:“我早就没退路了。”
他抬起手,洛修斯看见他一直垂在斗篷下的左手——是白骨。
不死族骨骼上的皮肉,是他们力量的凝集。
可以被消去,也可以无数次重生。力量存在,不死族便不会是一具枯骨。
洛修斯瞳孔骤缩。
缪金微微仰着下颏,眼底暗流的戾气似乎渐渐失控了,露出那副他原本的面目,在洛修斯眼中尚很陌生的面目:“我早没有退路了,或说你以为把我推下悬崖,我便无法杀死神明‘恩赐’给我的‘族人’们吗?”
洛修斯才想起那个雪峰上的法阵。
法阵一般有限制,如果施法者长时间远离法阵不继续注入力量,法阵会自行消散。
缪金明明在他眼前。
可他的手掌却皮肉消退了,似乎还在以几乎肉眼难察的速度向手臂蔓延。
只能是外面的法阵在消耗他的力量。
缪金将上千万的不死族召唤到此,再一网打尽,将整个种族从世间抹除,让不死族的领地成为上千年前亡魂的墓地。
力量是不死族性命的全部,到现在,雪峰上的法阵消耗走的不能称之为力量了。
那是缪金的生命。
洛修斯怔怔地站在原地。
状况失控了。
缪金走近他,用只剩白骨的左手触碰过洛修斯的脸颊,垂着眼睑,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洛修斯想握住缪金的左手,却被他打开了,“已经四千多年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着急?再等等不好吗,再等等未来的希望不好吗?”
缪金勾起一个笑,这样的皮笑肉不笑显得病态:“圣人,早没有希望了,你的死亡是我最后的希望,你到现在还不懂吗?”
他喃喃自语似的叹息:“我舍不得你死啊。”
同归于尽。
上千年前因为黑暗涌入人间而无辜死亡的亡魂,都将长眠于极北之地。
重获生命原本是件幸事,可第二次的新生却让不死族昏聩、死气沉沉地从极夜守望到极昼,又从极昼回归极夜,只是一场漫长、永无终止的折磨罢了。
耗尽力量会怎么样?
如果是其他种族的王,他们耗尽力量,只是需要长久的休憩而已。
可不死族,缪金倘若付出了他所有的力量,他将只剩生前他曾留下的枯骨,然后在泥土下渐渐消减成齑尘。
没有办法挽回了。
即使他现在将缪金囚锁起来,仍无法阻拦他消亡的趋势,极北之地内域的法阵将自己吸取他的生命直到缪金死亡为止。
洛修斯头脑中出现了一刹那的空白。
造物主无所不能,可总有即使是主,也无法随意所欲的困境。
他要回到天堂,现在就以造物主的力量,重新赋予缪金力量让他复生,再让消亡的不死族复生,然后重塑不死族,给他们一个好的归宿吗?
他不能这样做。
他现在不能回天堂。
不回天堂,对于缪金他就无能为力。
洛修斯第一次连话都说不连贯:“你别这样……别,”他说着为时已晚的话,“你说你舍不得让我死,为什么会舍得让你自己死呢?你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你不清楚吗?”
“我很清楚。”缪金说,“可你的主,从不曾给过不死族出路。”
“你……”
“不要再傻傻地问,为什么不再等等呢?已经太久了,神明从未给过不死族等待的期限。”缪金不再掩饰疲倦,“到此为止吧。”
洛修斯愣愣地看着缪金。
心里很堵。
从朋友角度上看,他不想缪金死掉,从不死族角度上看,缪金也不应该死。
可他不能从不死族角度上对缪金说什么,这只会让缪金怀疑他的身份,认为是主授意他来到自己面前做一个空头许诺。
洛修斯只能从朋友角度上说几句话:“如果你死掉了,我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这句话让洛修斯很沮丧。
他想说几句好听的话的,但一牵扯到交流技巧方面,往往事与愿违。
他难过地拉住了缪金的手,像在为缪金送行:“你死了以后我会想你的。”
这是句童叟无欺的真话。
但到了听者耳朵里就变得不是回事了。
缪金眼神似乎变得有点凶,像会咬他似的,冷冷道:“我还没死,不劳你想念我。”
洛修斯低下头叹了口气,张开手臂抱住了缪金。
因为洛修斯的碰触,缪金浑身僵硬下来,他想推开洛修斯,可少年把手臂缠在他腰上,推开一点就又缠回来一点,向他低落道:“缪金,我真的……很为你和不死族抱歉,是我的错。对不起。”
原本要把洛修斯赶向地狱的话不知为何,卡在嗓子眼说不出来了。
他贪恋着洛修斯的触碰,洛修斯与他不同,他是死人,而洛修斯是活人,有心跳、体温的活人,洛修斯拥抱着他,将自己身上的温度和柔软传递过来,让缪金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也会有天眷恋一个人——这个人的声音、体温、呼吸。
缪金没有抬手碰他,只是将屠戮带来的暴戾压抑下去了,淡淡道:“与你无关,你不必为了谁向我道歉。”
少年埋脸在他肩膀上,声音发闷:“你中止内域的法阵不好吗?我还想和你到极北之地外面的世界去玩,我不想你死。”
“无法中止。”
洛修斯知道停不下来了。
但再听一遍还是……忍不住的难过。
怎么办呢?
洛修斯抱着最后丁点儿期望,问:“我可以暂时保持你现在的躯体,即使你力量耗尽了也不至于死去,仍可以像普通不死族那样活着……你可以答应吗?”
更准确地来说,这不是缪金同不同意的事。
而是他一定要做的事。
区别只是如果缪金同意,他尚能以普通不死族继续拥有生命,而如果缪金不同意,洛修斯只能让他暂时沉睡,将他的躯体封存进黑暗中,等到回到天堂,再重塑不死族、赐回缪金舍弃的力量。
殊途同归而已。
事到如今,只有这一个选择。
“不死族已覆灭,我何必再活在世上?”
缪金给出了回复。
洛修斯叹气道:“可你答应过我,会保护我,和我一起去人间地狱,还没有来得及实现你就要离开了,我以后去哪还能找到一个人会像你一样呢?”
“抱歉,以后我保护不了你了。”缪金抬手拥紧了洛修斯——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但他其实一直知道,被神灵选中的圣人,从来不会需要谁的保护。
他很遗憾会在死后喜欢上一个人,这个人又是被神明所宠爱的那个。
他从来没有将洛修斯拉向自己的资格。
缪金沉默了许久,慢慢道:“我们从来不在同一个世界,所以你本也不需要我。”
不死族的半条左臂已经化为白骨。
这种把力量生生抽离自己的过程痛苦吗?
会很痛苦,而这痛苦将持续十数日,一点点地将缪金所有皮肉磨损尽。
只是缪金一向对自己狠心。
他轻轻在少年嘴唇上印上一个吻,身形消失在了悬崖底。
银发少年静谧地站在崖底,脚下是黑褐的岩石。
他金色的眼瞳中倒映出广阔的极北之地内域的光景。
暴风雪,凛然地披盖住天地之间。
数不尽的骷髅向上攀爬,穿过雪域,撞断沿途的枯木,在雪地岩石上留下深刻的印痕,又旋即被大雪覆盖。
黑色的纹路从峰顶向外蔓延,像滴入白水中的墨汁,渐渐晕染、晕染,染向整个内域。
尸骨雪片一样繁多,在黑魆魆的法阵中粉身碎骨。
可庞巨的数量体永远无法屠戮尽,骷髅一层压一层,向内域更深处逼近,向不死族王的宫殿、内域的峰顶逼近。
王拔起了同族的剑,骷髅海潮似的向他涌去。
他静默地站立着,近乎暴虐的残酷和他身上的血腥气终于冲破了最后一层防线。
直到整个不死族长眠地下,王才有倒下的资格。
生前、重生后的记忆错乱在一起,让缪金已经分辨不清他是谁、身在何地,只有全然本能性的杀戮,没有一把兵刃能在他手中存立太久。
他累得快要睁不开眼,眼前似乎一片茫白,茫白中他却幻觉似的看见了无际的黑暗。
他似乎看见他的躯体渐渐白骨化了。
一会儿却又回到了上千年前,他尚是人族的模样。
童年的辱骂、殴打似乎又隔了长远的岁月出现在他眼前,让他重新看见自己的过去,看见他的被丢进冰洞中死掉的父亲,看见他被人凌/辱至死的母亲,看见他第一次刺杀人用半条命为自己换来的五个铜币。
他用五个铜币买了四磅黑麦面包,让他苟活下去半个月,他没有钱买药,只能等到不再流血就拖着他羸弱的躯体去接下一单“生意”。
他等了一辈子都没等来谁。
现在结束了。
天地苍茫,只有锐利的呼啸风声。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他静立在原地许久,都未再等到下一个向他撕咬过来的骷髅。
结束了。
当倒数第二个不死族死去,王才拥有倒下的权利。
他是,最后一个死去的不死族。
死去的生命们,将获得永恒的安宁。
王撑着破碎的剑,慢慢地跪倒在天地共白的雪地里,风雪为他的坟冢立起以他的躯体为支架的冰雪碑。
他向前倾倒,最后一点模糊的神智让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像在寒冷中死去的人在死前出现的幻觉。
他微微笑了笑,眼前坠入黑暗。
银头发的少年坐在雪地中,怀中是枯瘦的白骨,漆黑、碎裂的斗篷覆在尸骨上,白骨手中凝冰的剑已经折为两段。
少年神态安和,抚摸过冰棱似的骨头。
雪停了。
风也停了。
阴云消散,展露出地平线上暗淡的太阳。
白骨渐渐丰盈,皮肉从骨骼上生出,经络附着回冷透了的骨壁,男人俊美苍白的面庞重新被构造再现,垂着长睫,像睡着了一样安静。
“等我,我会将你从黑暗中带回,缪金。”
银发少年俯身亲吻过男人紧闭的眼帘,轻声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