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者的记录——
“五月九日:森林来了两个外来者。一个是不死族的王, 另一个是x。”
“五月十日:主醒了。”
谢菲尔德用金色的笔触在纸张上仔细誊写。
书写的纸张只是张巴掌大的小纸,在谢菲尔德写下最后一个字后恢复了空白。
从上万年前谢菲尔德拥有神智的第一天, 这张纸一直被记录到了现在。
因为神明拥有抹消造物记忆的权力。
所以他记录了上万年的时间。
他习惯于沉默,不殚精竭虑地为自己辩解, 神明的一切抉择他都毫无条件地接受——但他不想遗忘过去。遗忘在他眼里等同于死亡。
谢菲尔德静静地把这张纸收回了怀里,他抱膝坐在森林的树冠中,浓密的绿叶遮蔽了他头顶清亮的夜空。
今天是五月十日。
自从洛修斯放弃了使用非洛修斯本人的力量后, 他开始了需要睡眠和一日三餐的生活。
所以当天晚上和缪金对峙到夜半, 连谢菲尔德都无声无息地离去了的时候, 洛修斯实在困倦得不想去面对缪金的愤怒和规则“跑不跑”友情建议了。
他拉着,或说拽着缪金和他回木屋睡觉去了。
缪金显然烦透他了,口不择言让他去找谢菲尔德和奈亚拉提普睡觉。
这话简直是无理取闹。
谢菲尔德和奈亚拉提普又不需要跟他一起游历人间重新焕发出对未来的希望,他去拖那两个造物干什么?
但洛修斯就算快睡着了, 也深谙如果不想明早醒来满大陆去找缪金在哪儿, 就不能直接说缪金“无理取闹”。
洛修斯只能回答:“他们都不是我的朋友, 只有你是。”
在规则的润色建议下, 洛修斯困困欲睡地添了一句:“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以后的日子里我不能没有你。”
这话也的确不假,他沉睡了四千多年, 欠下没做的事情里面不死族是最重要的一件。
在种族存续面前, 萨泽杜斯背叛天堂和对谢菲尔德的诺言都要靠后站。
如果缪金走了, 洛修斯不得不暂时放弃只使用洛修斯本身力量的意愿,先把缪金找回来。
所以洛修斯躺在床上,死死攥着缪金的手, 睡前严肃道:“我不许你走,你走了我一定会把你找回来,如果我明天醒了你不在我身边,我就……”
缪金打断了他,冷冷道:“闭嘴,骗人的话留给奈亚拉提普说吧,他才是你的情人。”
洛修斯本来要睡着了,一听“情人”两个字又醒了过来:“什么?”
缪金抽出了手,站起身俯视着他:“我说得不对吗?”
洛修斯:“……”
好久,他问:“为什么?”
缪金嗤笑了一声,像看见了笑话:“妖族的大祭司,难道你想说你和奈亚拉提普毫无关系吗?”
洛修斯端正地躺在床上,正直地望着缪金:“我是他的大祭司,是妖族的最强勇者,为什么你会问我这个问题?又为什么会认为我是奈亚拉提普的情人?”
缪金盯了银头发少年那副惯常的正直而天真的面孔许久,突然有了一个似乎更符合现实的猜测:“奈亚拉提普告诉你大祭司是最强勇者?”
洛修斯诚实道:“差不多。”
缪金:“……”
他以为洛修斯是骗子,但他从未想过,连欺骗这种行为都是他在高估这个小傻子。
一个会被小精灵嘁嘁喳喳围一天、诚实得毫无隐瞒、为了给小精灵展示咬痕连衣服都愿意脱的傻子。
被奈亚拉提普骗了到现在还一无所知。
洛修斯不知道为什么缪金又忽然不说话了,便向床里面挪了挪,揪开一角被子,肃然道:“进来睡觉,不许跑。”
缪金蹙眉盯着他。
洛修斯已经闭上眼睛,自言自语:“也不能半夜咬我,咬哪儿都不行。”
缪金垂眼看着银头发的少年,没有回答。
少年迅速地入眠了,似乎正在仔细地体验睡眠,全心全意,两耳不闻床外事。
木窗开了一扇,凉风穿室,烛火晃了晃,地上的阴影也同样晃动着。
烛火阴影旁显出一道修长的影子。
他倚在窗棂前,黑色卷发,深碧眼瞳,在摇曳的火光下有种蜜糖似的秾丽,带着点野而不驯的笑:“你该走了。”
缪金停到他眼前,冷冽地扫过他的面孔,掀唇:“你骗了他,奈亚拉提普。”
奈亚拉提普目光缱绻地停留在床上的少年,他没有回应缪金的话,懒散道:“你想要和主见面,跟随着洛修斯又能让你得到什么呢?”
“与你无关。”
奈亚拉提普恍若未闻:“主已降临人间了,你该直接和洛修斯讲明你要与主见面的意愿,或者继续你的寻找,可你现在还在跟着洛修斯。”
“所以?”
妖族舔了舔嘴唇,露出一种针锋相对的侵略性:“你喜欢他。”
缪金冷笑了一声:“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欺骗他大祭司是所谓的最强勇者,现在还想带你的大祭司回妖族吗?”
“他是我的小孩,”奈亚拉提普勾唇,“而你觊觎他。”
缪金反唇相讥:“他不是你的谁,他从未承认他和你有过什么关系。”
奈亚拉提普叹息,可他带着笑:“可你也不该抱有你会和他发生什么的希望,你在寻求消亡,你没有明日,缪金,你连追求的资格都没有。”
缪金晦沉地望着奈亚拉提普,警示似的说:“不要让你的污秽粘连到他的身上。”
奈亚拉提普懒懒地后倚,侧过脸看了一眼窗外,轻声说:“我只是想念他了。”
洛修斯不是自然醒的。
他是被规则叫醒的。
当规则在他眼前书写时,他会心有所感。
所以当洛修斯面无表情地把眼睛睁开的时候,眼前几行金色大字:“不行不行不行,翻船了你要……别睡了,快跑吧,不死族的事以后再说!”
洛修斯镇定地望着金色字迹,问:“为什么又说我翻船了?”
他扫视了一眼室内,东西整整齐齐和睡前一模一样,只是缪金不知去向。
睡前打开的窗户被关紧了,没熄灭的蜡烛被吹灭了,一丝微弱发蓝的曦光从窗缝中透出。
规则洞若观火:“奈亚拉提普半夜来了,他带走了缪金。”
洛修斯一个仰卧起坐猛地坐起来:“他和缪金一起跑了?!”
规则:“不是,缪金不想看到他,他也不想看到缪金,缪金不想让他和你共处一室,他也不想让缪金和你共处一室,所以他俩都出去了。该跑的是你,不是他们。”
洛修斯:“……”
规则:“谢菲尔德为奈亚拉提普敞开的森林大门,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
洛修斯回答:“是的。”
“所以我怀疑谢菲尔德现在还怀疑你的身份,他不了解我,可他了解你。处理奈亚拉提普和缪金的关系有暴露你真实身份的危险。”
“……我也这样想。”
金色字迹端正地写了一行字:“所以跑吗?”
洛修斯大脑一时又陷入了空白——
正在重新规划路线。
重新规划路线失败。
洛修斯皱起眉毛:“如果我现在离开守望森林,主需要做的事倒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只是在我离开后,我无法继续和缪金同行,而洛修斯的力量又不足以击败种族的王,我仅能游历人间去获得属于我的名望。”
规则:“洛修斯实在太弱了,只要你使用神明的力量,没有什么事会成为无法逾越的鸿沟。”
“洛修斯的确弱小,弱小总会走向强大,这是天命之子的真理。”洛修斯温和道,“逃跑也从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即使谢菲尔德认出我,也无伤大雅。”
规则愣了好一会儿,慢慢写:“我以为你一直很抵触完成洛修斯的命运线。你现在怎么突然变了心意了?”
洛修斯已经下床,不紧不慢地去洗漱,轻声道:“一成不变的生活太无趣了。”
——但信誓旦旦说“一成不变没意思”的洛修斯,两个小时对他天真的想法后悔了。
应热情的精灵邀请,洛修斯被请到了一间小精灵的学校里,教授给小精灵们一节绘画课。
精灵们长于艺术,音乐色彩对于他们的生活情趣至关重要。
所以有小精灵想要让洛修斯教教他们,人族、妖族的绘画和精灵族有什么不同。
尽管洛修斯对此一无所知,但他看过无数人族妖族的记忆,在昨天慷慨地答应了小精灵们的授课想法。
洛修斯来的这间学校也是木制的,轻薄的木板坚固地构造起了这所矮矮的、只有两层的学校。
有三四十个小精灵在这里上绘画课和泥塑课。
教室很宽敞,明亮的日光穿过落地高低的窗户,浓绿的爬藤叶蔓窗帘似的垂在窗前。
小蘑菇头似的小精灵长满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每个小精灵面前都有一个矮矮胖胖的特制儿童画板。
今早洛修斯没有见到缪金和奈亚拉提普两个不太省心的造物。
直到进教室。
洛修斯眼皮一跳——他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发现了他们两个。
一个在最南边,一个在最北边。
缪金倚靠在教室后的那面墙上,冷着脸撩起眼睑看了他一眼,又偏过头不去看他了。
奈亚拉提普坐在小精灵们特用的小凳子上,交叠着长腿,托腮向前看,瞧见进来的银头发少年时逸出一丝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洛修斯,似乎带着暌违的思念,让他看上去有点委屈。
洛修斯吸了吸鼻子。
手心出汗。
具体想法,离开这间教室。
但他神态依旧沉稳:“各位早上好,今天我来为你们教授一节绘画课,精灵族有卓越的色彩文明,但惯于以抽象的色彩表达情感,而人族和妖族传统的绘画以人物肖像和风景绘画为主。”
“所以今天的练习内容是找一个同伴,两个一组,一个画,一个当模特,画画的那个小精灵要画出当模特的那个小精灵的肖像。”
小精灵们不大,也就是人族孩童四五岁的样子,但比人族孩童聪明得多。
小精灵们认为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缠着他来和他们一起画画是洛修斯答应小精灵们教授一节绘画课的主要原因。
因为除了部分绘画理论,实际上他一无所知。
洛修斯从没画过画。
上万年来。
洛修斯从容地拿起画笔,一副十分熟练的样子:“好了,你们可以开始练习了,如果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小精灵们稀奇地嘁嘁喳喳开始找小伙伴。
其中一个成年男性富有磁性的嗓音格格不入:“老师,你要模特吗?”
洛修斯画笔一抖,看了一眼奈亚拉提普。
奈亚拉提普已经慢慢走到他身边,俯在他耳边:“我想当你的模特,老师。”
他的气息拂得洛修斯有点痒,洛修斯挪远了一点注视着奈亚拉提普,皱眉道:“我不准备画画。”
奈亚拉提普勾起一缕洛修斯银色的发丝,笑问:“你不为学生们做个榜样吗?”
洛修斯听了下意识地向“学生们”看去。
小蘑菇头们齐刷刷地盯着他和奈亚拉提普。
还有缪金。
眼里有刀。
好像一旦他同意奈亚拉提普的要求,就会过来咬他。
洛修斯暗中搓了搓衣角。
他感觉气氛不对。
缪金又生气了。
因为奈亚拉提普吗?
第一排离洛修斯最近的小精灵听得清清楚楚,举起白白胖胖的手臂,叫道:“老师,我想看你画这个大哥哥!”
他旁边的小伙伴响应:“对!老师画的一定是最好看的!我想看老师画画!”
第一排的气氛感染了第二排:“老师也要画画吗?!好呀好呀!”
第二排感染了第三排:“老师同意了?!太好了!”
第三排感染了最后一排:“什么?要画那个身边的大哥哥?我想看老师画后面这个穿黑衣服的大哥哥!”
奈亚拉提普坐在洛修斯身边,牵起他的手,微笑着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你们的老师是我的。”
洛修斯:“……”
然后小精灵们看见他们的老师被后面那个凶巴巴、穿黑衣服的大哥哥拎起来了:“奈亚拉提普,不要碰他。”
洛修斯:“……”
他该离开守望森林的。
他没有听从规则的建议。
他现在知道错了。
这样的争斗看上去像是两个小屁孩在争抢自己心爱的玩具一样幼稚,但隐匿着的敌对没有表面上那么孩子气。
奈亚拉提普依旧微笑着,可缪金拎走洛修斯的那只手却在一瞬间白骨化了。
只是在洛修斯背后,无人看见。
小精灵们眼睛亮晶晶地似乎发现了一件有大意思的事。
洛修斯头疼,只能说:“你先放开我,缪金。”
即使整个手掌瞬间白骨化失去感知和力量,缪金仍未松开手。
直到洛修斯说“放开我”。
缪金松下了手,显露出白骨的手藏入了斗篷。
他冷然地注视着洛修斯,说:“跟我走。”
洛修斯诚实道:“我在上课,你不要现在闹脾气。”
奈亚拉提普笑了声,懒洋洋地乜了缪金一眼,笑里带嘲讽:“不要闹脾气,你不是小孩子了呢,缪金。”
洛修斯转头,手指敲在奈亚拉提普脑门儿上:“不要扰乱课堂秩序。”
奈亚拉提普握住洛修斯的手,低笑着,却像在挑衅谁:“好的,我听你的话,我会安静地当你的模特。”
洛修斯更严肃了:“你们两个有过节吗?”
缪金不想回答,转身便向教室外面走。
洛修斯精准、熟练地抓住了缪金的斗篷角角:“不许跑。”
缪金厌烦地回头看着被揪住的衣角,“啧”了一声。
“跟我离开这里,或者松开我。”缪金垂眼望着洛修斯。
在洛修斯还没回答的时候,奈亚拉提普托腮轻声道:“我不好吗?跟他走干嘛?”
洛修斯看了站在右边的缪金一眼,又看了坐在左边的奈亚拉提普一眼。
然后站起来,转过身,对齐刷刷在盯他的小精灵们温和道:“这边披着黑色斗篷的大哥哥以前是人族,另一边这位卷发的大哥哥是妖族,他们绘画经验比我丰富许多,今天的授课就由这两位来完成接下来的内容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奈亚拉提普:“……”
缪金:“……”
洛修斯宽和地交代:“加油。”
然后转身离开了教室。
规则歪歪扭扭地写:“你不怕他们打起来吗?”
洛修斯刚走出这间倚着树木构建的双层学校,看见金色字迹脚步一顿,沉思了一会儿,问:“他们为什么会打起来?我在奈亚拉提普和缪金的记忆里都没看到过对另一方的仇恨。”
规则:“大概是爱。”
日光很好,从晚春到夏天正是守望森林最明媚的季节。
洛修斯向河边的木屋走去,边走边问:“你说奈亚拉提普和缪金相爱?”
规则:“……”
规则好一会儿没再写字,洛修斯皱眉问:“什么时候的事?如果缪金爱奈亚拉提普,或许会改变他对未来的心意。”
规则迟疑写:“缪金……喜欢的不是奈亚拉提普。”
洛修斯严谨地问:“那是我和谢菲尔德中的一个?”
“……”金色字迹又进入了长时间的空白,才慢腾腾写,“或许当缪金亲口承认他害羞的时候,他就会告诉你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显然。
几率等于零。
但洛修斯信了,他点点头,推门进了木屋:“好的。”
不过说起缪金承认害羞这件事,他还没有做到,因为奈亚拉提普出乎意料地来了守望森林和谢菲尔德猜测到他是规则的身份这两件事让洛修斯稍感焦头烂额。
或许这个赌约要输给规则了。
改天再最后试一试,要还有机会的话。
门被推开,洛修斯一愣。
体态颀长匀停的精灵静静地坐在柔软的座椅中,侧对着洛修斯,金色的长发绸缎似的垂落在后脊,玉似的手指抚在书页上,但只是书的封皮,没有翻开它。
他阖着眼,睡着了一样,眼睫像轻而纤长的羽毛,很小弧度地颤着。
那本书正是之前和缪金一起观赏的那本黄书。
洛修斯无声无息地走到了精灵的身边。
然后把那本黄书抽走了。
精灵像被惊醒了似的,倏地抓紧了洛修斯的手,他的手细腻而温凉,像溪流中的清水。
但将将碰到洛修斯几秒,精灵又松开了手。
他低声道:“我没有看你的东西,我看不见。”
洛修斯将那本黄书放在了壁炉上,坐到精灵身边,温和道:“没事的,谢菲尔德,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吗?”
“我想询问你,”谢菲尔德顿了一下,他的嗓音渐渐恢复,不再沙哑干涩,可说话依旧缓慢,没有那么流畅,像仍不习惯这样的交谈,“你会离开守望森林吗?”
谢菲尔德今天和缓了许多,似乎在认定他即规则后,便消减去了那种锐利的杀意。
洛修斯如实回答:“我尚未有决策,事情发展总会在我预计之外。”
谢菲尔德安静地听着洛修斯的话。
洛修斯本想微笑,但在笑之前又生生刹住了车,正直而严肃地注目向谢菲尔德,搓了搓衣角:“你还有别的事吗?”
谢菲尔德缄默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低声问:“如果我停留在这里,会打搅到你吗?”
不会。
谢菲尔德安静得像落地的羽毛,他不会打扰到任何人。
洛修斯如实回答:“不会打搅到我。”他顿了一下,带着试探,“但你为什么想要留在这里?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谢菲尔德拥抱了过来。
他在洛修斯耳边喃喃:“从不曾。”
洛修斯淡淡地坐在座椅上,抚过谢菲尔德脊背的手心浮出一丝白光。
当那丝白光即将钻入谢菲尔德后心时,谢菲尔德的嘴唇似乎擦过少年的耳廓,悦耳的声音震得他鼓膜发麻:“只要是与他相关的,我从不曾厌恶。”
洛修斯神情中露出一点释然,手心的白光悄然隐匿了回去。
谢菲尔德抬手蒙住了银发少年的眼睛,无声地睁开眼,光刺入他眼中,金色的血液从眼尾流出,滴在了少年白色的衣袍上。
谢菲尔德很轻、很轻地吻了吻少年的脸颊。
“五月十日:主醒了。”
“我找到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在爬墙边缘徘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