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月份前, 找到事做了。
不必直接击败缪金后前往守望森林寻找谢菲尔德。
他要完成缪金的意愿,为他找到生命的光彩——
但洛修斯没想通他找了一件怎样的事做。
因为他仍不明晰缪金想要什么。
作为世间的神明, 主从来只需要聆听造物的倾诉,然后宽恕他们, 或者赐予他们想要的事物。
可这样的做法套用在洛修斯的身上一点都不合适。
不过洛修斯仍想从聆听缪金的心思开始,为了更好地完成缪金的意愿,洛修斯偷偷地将缪金过去四千多年的记忆扫视了一遍。
四千多年对于一个造物的确太长太久了, 四千多年的记忆繁杂冗长得像永远看不到尽头, 洛修斯只简单地掠过了缪金记忆中的几个片段。
这些片段都像是灰色的, 明明景物中还有光彩,但却像置身在黑暗中一样。
一个片段,持续了很久的片段,是缪金孤独地坐在寥廓的宫殿中, 坐在王位上, 静静地等待过极夜的结束。
极夜结束, 又是新一轮的极昼。
不死族的王登上山巅, 日晖永远在天际明亮,尸骨皑皑的骷髅潮蜂拥一般,漫步目的地在极昼中游荡、撕扯。
只有拥有力量的不死族才会恢复生前的躯体。
可拥有强大力量的永远是少数, 几千年前在灾祸来临时死去的人族、妖族大多数不过是卑贱的贫民。
他们卑下地度过了活人的一生, 死后又开始了漫无边际的游荡。
还有一个片段。
或许这已不该称为片段了, 这样的行迹持续了缪金记忆的十分之九。
从人族的五个王国教区,到妖族的十二座主城、四百八十座副城,再到人间极东的深渊之海, 再到北边的守望森林,甚至到地狱——
除了天堂,缪金去向了所有的地方。
只有天堂缪金没有去。
因为他没有前往天堂的权利。
这个权利是主赐予造物的,主没有赐予他这个权利。
有造物拥有这样的权利。
譬如萨泽杜斯。
萨泽杜斯,昔日的大天使长,哪怕已经堕落为魔族,仍保留了这样的权利,神明没有剥夺萨泽杜斯回到天堂的自由。
只是萨泽杜斯不愿意再回到天堂。
拥有者不以为意,不能拥有者用一辈子的时间也得不到什么。
洛修斯没有太多时间能让他把缪金的记忆细致地看一遍,他只大抵看出缪金寻找主的踪迹寻找了很久。
几千年的时间始终孤身一人,去做不会有结果的事。
像缪金生前一样,也这样的孤身一人,去做不知道生死的事。
洛修斯叹道:“你太孤独了,缪金,你从不享乐,你也没有朋友,你从不做任何一件能让人感到欢愉的事。”
“主在哪?”缪金仍偏执在这一个问题上。
洛修斯的话像慢一拍被他听见,他冷笑了一声:“你认识我吗?主宠爱你,但你的揣测和怜悯让人作呕。”
“你刚刚说要救赎我?”缪金忽地又想起一件可笑的事,冰冷的手指抵在银发少年的下颌上,迫使少年将头向上仰,露出脆弱的脖颈,“这也是神明的授意吗?”
银发少年露出和缓的微笑:“算是。”
“伟大的主,他还说什么了?”不死族讽刺,“对于我这样的罪人,宽宏的主还对你说什么了?”
洛修斯搓了搓衣角,试图安抚:“你是个好孩子。”
第一,这说的是实话。
第二,洛修斯抱着安抚缪金的初衷。
然而适得其反。
轻微的失重眩晕感一瞬即过,洛修斯后脑勺朝下地从小凳子上跌下来,脊背抵在地面上,他正想从地上爬起来,却被不死族按住了。
缪金屈起修长的腿,卡进银发少年膝盖之间,他俯身在少年身上,像捎夹着冰雪的黑色斗篷一并盖在了洛修斯白色的长袍上。
他扼着洛修斯的脖颈,说:“好孩子?”
这是他听过的最滑稽的评价。
神明说他是好孩子?
骗子。
缪金不想再和这个神明的宠爱之子浪费时间。
他只想找到神灵。
可在缪金开口前,银发少年蹙着眉,以向世人宣告似的严肃,告诉缪金:“主说你是个好孩子,我没有欺骗你。我以我拥有的一切向主发誓,我不会说任何一句假话。”
逼问神明去向的话语到了嘴边,缪金嗤笑了一声,俯视着洛修斯:“好孩子……”他恶意而鄙薄地将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像在称呼这个神明的宠儿,“你要怎么救赎我?”
不死族慢慢压下头,一点点咬在银发少年的脖颈上,咬得愈来愈深。
最后凶狠得像要咬断洛修斯的骨头。
这样“神圣”的宠儿,他想看到他痛苦的表情。
缪金的嘴唇、牙齿都是冷的,像冰刀一样,刺进洛修斯温暖而柔软的皮肤。
被咬了。
果然被咬了。
洛修斯淡淡地想,这件事他早有预料。
很陌生的痛感。
造物的力量无法伤害到神明,最大限度只会让神明耗尽力量陷入沉睡,所以神明的躯体没有痛感。
即使神明的意识寄托在洛修斯的躯体内,接受洛修斯的五感,在洛修斯的躯体遭遇毁灭性破坏时,仍可以控制不将痛感传递到自己的意识中。
但……像被咬这种事,猝不及防。
洛修斯仔细地感受着这种痛感,仰了仰脖子,诚实道:“疼。”
他摸了摸缪金的发顶,问:“你为什么要咬我?”
银发少年白皙的脖颈渗出红血,淌进锁骨。
缪金的嘴唇上沾了一点他的血,看着神的宠儿这副天真无邪的面孔,看着他懵懂地问,为什么要咬他——
缪金恶劣道:“不要露出这副愚蠢的样子,说那些愚蠢的话。”
洛修斯蹙起眉瞧了缪金一会儿,眼神里带着对指责他“愚蠢”的不赞同。
但洛修斯宽谅了缪金咬了他一口的这件事,也原谅了缪金的口出不逊。
因为目前他还有别的事要做。
譬如从现在的五月份,充分地规划好到七月份的计划。
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绝不留出意料之外的空闲。
洛修斯轻轻拂了一下缪金锢在他肩膀上的手。
但没拂动,洛修斯只能维持着坐在地上,像被缪金拥抱在怀里的姿势,严肃道:“你不必寻找主的踪迹,因为主让我来解决你的苦恼。我想从最开始,你可以向我倾诉你的苦恼,我会聆听你……”
缪金放开了他,舔了一下嘴唇上半干的血迹,语调轻蔑:“啧,主派你来撒谎吗?”
银发少年眉毛皱得更紧了,他说:“不,我从不撒谎……”
可又没说完。
缪金站起身,垂头,深深地看着他:“骗子。神明从未注目过我的苦难,也永不可能找谁来怜悯我。他从没看到过我。”
他嗓音里带着冷透了的残酷:“倘若你蠢不可及的同情心泛滥,想要取悦我,不必在这里欺骗我,给我你的性命。”
“你不是想要救赎我吗?”缪金躬身,眼底暴戾的熔流汹涌起来,像要将人焚毁,无路可退,“给我你的性命。你给吗?新的圣人。”
“你死了,我就解脱了。没有别的选择。”
洛修斯知晓缪金为何想要他的性命。
洛修斯死了,神灵会找到缪金——倘若洛修斯真的是主选定的宠儿。
可并非如此。
银发少年喟叹:“即使我死了,你也得不到救赎。你所谓的救赎,只是希冀自身的消亡而已。”
缪金怔了一下。
他不知道洛修斯如何看出来的这点,可他无所遮拦地承认了:“是的。”
洛修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不死族目前的确处于一个困境。
比起人族妖族这样成熟的种族来说,不死族更像是未完成的草稿。
只是这草稿拖沓了太久都尚未完成。
因为神灵无可避免的沉睡。
建立种族是一件疲惫宏大的事,一个造物不可能可以独自完成,从人族到妖族,包括龙族天使等种族,神明都曾帮助过种族的王建立新的秩序。
但不死族没有。
导致不死族的生灵孤寂、被人间排斥地活着,得不到秩序的承认,畏缩在冰冷的极北之地,面对循而往复的极昼极夜。
这并非神明的本意,但发展到现在,的确变成了一件相当棘手的事。
不死族的创立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只是几千年前黑暗从地狱中失控,死去的亡灵在人间游荡,近乎无穷无尽的规模让其他种族束手无措。
原本这是神明该出手解决的困境,可过了上万年的创世历程,神明的力量已经趋于枯竭,不能再为造物们做这样庞大的事了。
所以才有了不死族。
这是神明与规则所共同承认的历史。
金色字迹浮现出来,感叹:“你真是负债累累。”
规则突然冒头,洛修斯没搭理它,只是温和地向缪金说:“你该对生命有新的理解,消亡并非解决一切的办法。”
“你不相信我,但我发誓,主始终明了我的一言一行,我的诚实即主的诚实,我的表意即主的表意。并非是我在用我浅薄的同情心来侮辱你,而是我在传达主对你的想法。”
缪金问:“你即神灵?”他讥嘲,“够了,不过是你……”
“吝啬自己的性命?”洛修斯为缪金将他要说的半句话说了出来,他平静地笑着,“倘若你认为得到了我这条命便解决了一切,待我完成我所需要完成的一切,到九月份,我给予你我的生命。”
“我想你不会斤斤计较四个月的时间,对吗?”
“主永不会撒谎,真理不容许虚假。我同样不被允许虚假。”
洛修斯站起身,站在缪金身边,微微仰着头看着不死族:“你不信任我,可以跟随着我。直到九月份。”
缪金目光沉暗地盯了洛修斯很久。
他问:“为什么?”
洛修斯回答:“如果你在问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给予你我的生命,或者为什么要代行主的想法到你身边,我不喜欢救赎这个说法,我只是想让你不那么痛苦。”
“你活得太疲累了,缪金。”
“你以为你是谁?”缪金嗤笑,“不要把你泛滥的同情心用来恶心我。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九月份我会杀死你,在这之前,你的性命也是我的。”
金色字迹一震,急笔狂书:“等等,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变成缪金的了??你是天命之子,你把自己给缪金干嘛???”
规则稍稍干扰了洛修斯的思维,让他皱眉说:“我是你的,到九月份,你可以做任何事。”
如果规则有嘴,一定在吱哇乱叫:“你债还没还完,就把自己卖出去了?”
洛修斯佯装视而不见,头脑空空地思索了半晌——
在回到天堂帮助不死族重建前,如何先帮助不死族的王体会到生命的光彩?
缺什么补什么。
缪金缺什么?
“在九月份之前,我想成为你的朋友,可以吗?”洛修斯语速很慢,像一边在思索一边说话,“朋友”这两个字对于他来说同样陌生,“如果你很孤独,这几个月我可以陪你,如果你很疲倦,我可以倾听你的苦恼。”
“我不懂人间欢愉,但这值得和朋友去看看,一个人活着太无趣了,生命应当有许多值得留恋的光彩。”洛修斯叹气,“我不是在指责你,我只是……”
洛修斯空白地想了一会儿,他不太能清楚地明晰造物们的内心需求。
从前他不会去在意,可现在他要成为造物中的一个,需要去理解喜怒哀乐的存在。
在人界的这段时间里,他想要真实地体验一个造物的人生,想要“真正的成为洛修斯”的念头,起因于他发现作为神灵他无法与造物共情。
造物人生的波折、坎坷、痛苦在他眼中稀松平常。
他无法将自己的脚步停留在人间,他只能机械地完成天命之子的任务——
迅速击败所有的种族,然后迅速成神。
神明的身份让他无法完成天命之子的命运线。
只有造物可以,拥有七情六欲的造物。
但洛修斯也不知晓他该怎样做一个造物,除了尽量收敛过于强悍的力量。
或许还有关切身边的人?
洛修斯脑内空空地想了好一会儿,才在句子最后谨慎地缀上了这样一句:“我只是想当你的朋友。”
可笑。
这个傻子说,要当他的朋友。
这也是主的授意吗?
第一次有谁和缪金说,要当他的朋友。
缪金突然对这样天真无知的神明玩物失去了所有折磨、讥讽的兴致。
他们永远不会同处一个世界。
高大的不死族重新戴上斗篷,俊丽的面庞遮在黑色斗篷下。
“九月再见,我始终可以找得到你。”他冰冷的手指划过银发少年的脸颊,“不要有逃脱的心思,在你逃走前,我会带走你的性命。”
“……”洛修斯沉默了,在缪金即将出门时,洛修斯拉住了他斗篷的一角,“你要走?”
缪金侧过身,眼瞳在阴影中愈发沉暗,讥道:“难道你还想与我日夜相对?”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缪金要走。
九月份再来找他。
那这不行。
洛修斯说:“我想跟着你。”
缪金扬开他的手,冷冷道:“我不想看见你这样蠢不可及的人出现在我眼前。”
洛修斯不为所动:“你说我的命是你的,你需要保护我的人身安全。”
规则闻言大惊,划了一道波浪线:“什么?”
保护人身安全?
要脸?
主变了。
缪金冷笑:“所以这是你答应我的原因?”
洛修斯闭嘴不答。
缪金讥讽:“你认为谁会敢在主面前,威胁你的生命安全?”
洛修斯自然而然地回答:“弗拉德。”
缪金:“……”
缪金没有说话,也没有理会洛修斯寻求大哥庇护的行径。
他还是,推开了洛修斯,离开了旅舍的房间。
洛修斯冷静地坐回小凳子,给自己倒了杯水。
规则写:“你怎么又放他走了?你不和他决斗吗?”
洛修斯说:“我和他决斗今天就可以结束。”
规则:“所以?”
洛修斯说:“所以代表我明天就得去守望森林。”
金色字迹抖了抖,好像带着愤怒,每一个笔画都格外用力:“所以你准备把缪金放走,再心安理得地找借口去找缪金,好不去守望森林找谢菲尔德??”
洛修斯又淡淡地喝了杯水。
金色字迹继续写:“对谢菲尔德你就这么心虚?”
“不是心虚,”银发少年露出平和的微笑,“只是无关紧要,精灵族的存在只是一个意外,与不死族不同,我亏欠不死族,亏欠缪金,但精灵族得以存在,不过是我没有选择抹除谢菲尔德的存在罢了。”
金色字迹骤地敛笔。
银发少年温和地说:“你该知晓,让他存活至今,以公允对待精灵族,是我对他最后的慈悲。”
“世间为我所拥有,我永不厌恶谁,”神性重新从少年的面孔上显露,宽宏、渺远,永不可企及,“世间只有不为我所承认的存在。”
规则一时沉默,没有再写字。
它其实心知肚明,只是作为规则,它不是神明,它的存在只为了与世界的大命运线交涉,帮助神灵建立一个更有秩序的世界。
比起神明,规则的心性更接近于造物。
倘若不是有命运线挑衅到神明存在的天命之子的出现,规则不会与主打这样多的交道。
即使同为凌驾于所有造物之上的存在,规则仍与主无法共通。
所以即使上万年来,谢菲尔德这个名字仿佛从世间消失了一样再不曾被提及,规则仍单纯地以为主只是厌恶他而已。
厌恶上万年前发生过的事。
初生的神灵同样懵懂无知。
神灵初生时,规则尚未诞生,世界的大命运线尚未形成。
世间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神灵。
他不知晓自己要做什么,他想造个会说话的造物来陪伴他。
可神灵不知道该创造一个怎样的造物,他不知道造物该有怎样的模样、形廓、色彩。
于是神灵为了创造一个造物的愿望点亮了光。
有了光,便有了暗。
对第一个造物的向往,催使初生时羸弱的神灵分出了天地,分出了光暗,聚集了日月星,划分了海洋、火焰、泥土、风流。
他把色彩赋予世间来观测它们的模样,来挑选第一个造物的色彩。
规则与世界的大命运线共生,世界的大命运线出现前,神灵只是弱小的初生者。
所以规则根本不知道这样的神明,如何能在那样羸弱的情况下,做到这个地步,规则也不知道他用了多长时间。
当神明力量枯竭时,将陷入不可期的沉睡。
当规则出现时,神明正在沉睡,一个形态似神的造物拥抱着沉睡的神明。
新生的规则并非如同新生的神明一般懵懂无知,三千世界,它自诞生时便知晓成千上万个世界的创立历程,知晓那些世界神明、造物的形态。
可那个造物仍是规则见过的最完美的造物。
每一处比例都是完美的,色彩也是。
只是这个造物尚未完成。
规则等了很久,那时神明尚未创立时间的划分概念。
神灵醒了。
神的慷慨让规则心惊。
神明赐予第一个造物永不毁灭的躯体,无可挑剔的形态,与神共通的意识——他可以自由使用神的力量。
谢菲尔德是第一个天使。
主没有羽翼,天使拥有羽翼只是主认为羽翼更适合谢菲尔德。
主在谢菲尔德身上付出了太多心血,他谨慎地对待谢菲尔德的一切,即使谢菲尔德已经拥有了神智,谢菲尔德的躯体仍未完成。
创造谢菲尔德,耗竭了神灵的力量。
创造一个与神力量共通的造物,相当于创造另一个神。
可规则已经出现。
神明该开始世界的创立了——
主已不再懵懂无知了,可他对谢菲尔德仍然无所保留。
包括他力不由心的沉睡,包括他要创造新的生命,新的陪伴。
主都向谢菲尔德袒露了。
可谢菲尔德没有袒露他的天性。
他生来与黑暗为一。
于是神明沉睡醒来时,等待着他的不单单是他的天使,还有永无光明的黑暗。
光与暗原本平等,可神明因为长期置身于光明之中,于是将力量赋予了光明的秉性,他的力量只有在光明的天堂才能发挥到极致。
他的天使,遏制住了他的力量。
温柔地向他请求,成为神明唯一的陪伴。
作者有话要说: gg-bond惨啊
谢谢浮素的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