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杰明清完了嗓子, 方顺又把目光转到了昌杰明身上。他不明所以, 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昌杰明这又把嗓子重重清了一下, 伸着筷子去夹菜,一本正经地说:“这北方的菜就是辣, 吃不习惯。”说着用胳膊肘碰一下安卜,“是吧,安干事?”
安卜伸出筷子也去夹菜, 附和昌杰明的话, “是有点辣。”
施纤纤对这两个一鼻孔出气的人微微翻了一下白眼——怎么人蒋珂还不能跟别的男同志说话了?
蒋珂当然也知道安卜和昌杰明的什么意思, 哪里是因为什么菜辣。只有方顺不知道,还客气应他两人的话,笑着说:“真是不好意思, 您瞧我这脑子不灵光,忘了各位都是打南边儿过来的。这么看来,除了小蒋同志,你们都吃不习惯。这都打了放辣椒的菜, 是我做事不周到。要不我重新过去要些不辣的, 这些我和小蒋同志吃就行了。”
那这就不必了,他还顺稍爬跟蒋珂越分越近乎了。
安卜在桌子下踢一下昌杰明的脚,昌杰明看他一看,然后微微有点反应过来之后, 忙跟方顺推辞道:“那就不用了,什么菜不能吃?吃不完倒掉就是浪费,穷人一整年一整年下来连片菜叶子都看不见, 我们当兵的敢浪费粮食蔬菜就是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
方顺看昌杰明说得这么义正言辞,颇受感染,也就没再去打菜,坐着又就着思想觉悟这种问题聊了起来。
之后施纤纤和蒋珂都没有再说话,只有昌杰明、方顺和安卜三个人在说话。安卜说得也不多,就听昌杰明和方顺来回叭叭叭了。
吃完饭几个人出饭堂,回去营房休息。
军区给施纤纤四个来学习的人安排了两个空房间,施纤纤和蒋珂一间,安卜和昌杰明一间,门挨着门。靠得近做事好打招呼,有事出来敲个门就成。
施纤纤自打在饭桌上看出了安卜和蒋珂不大正常以后,就不自觉地多观察了他们一点。虽然两个人面上都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做事正常,说话正常,和学习任务相关的事一点都不马虎。但很明显,他们都是压着情绪的。从饭堂到宿舍的路上,施纤纤细细观察过就完全看出来了——这两个人心情都不好,也在避免跟彼此说话。
他们两个人别扭,整个小团队就跟着一起别扭,他们自己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但施纤纤觉得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肯定会影响到工作。她作为小队长,现在想的事情就总全面实际一点,不像在团里的时候她不算领导他们也不算担着责任。
一直到宿舍,蒋珂和安卜都没有和彼此说话。蒋珂进门后就爬去床上脱衣服拉上被子睡觉,睡前还跟施纤纤打了招呼,说:“纤纤姐,时间到了要是我还没醒,你叫我一声。”
施纤纤本来还想问问她昨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跟安卜吵架了。但看她说完闭眼就要睡了,也就没再拽着她问。看她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眼圈那么黑,大概昨晚根本没睡觉。
不找蒋珂,施纤纤便去找安卜,敲了门把他叫出宿舍来。
安卜出来的时候,手指间夹了一根刚燃起头的烟,火星明灭在白色的烟纸圈里闪烁。
施纤纤把他往旁边带带,停在人少经过又僻静的地方,不跟他绕弯子,直接就问他:“又怎么了?昨晚吵架了?”
安卜把烟送到嘴里,抽一口吐出一些烟雾,跟施纤纤说:“她不信任我。”
施纤纤不明白,“不信任你什么?”
安卜又抽一口烟,显得格外深沉,语气平静地说:“她不相信我能给她她想要的未来。”
施纤纤对安卜说的这话产生了质疑,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地问了一遍,“不相信你能给她她想要的未来?”
安卜点点头,烟雾在他脸前绕,看着施纤纤,没往下解释。
施纤纤质疑的出发点很明显,如果安卜这样的家庭和自身的条件都给不了蒋珂好的未来,那谁能给?
以安卜的为人和能力,以后就算不在文工团了,不管转到哪个部门,或者转业去干什么,都不会差。再说,他还有家里撑着,未来有多光明,会比别人过得好多少,都是很明显的事情。
施纤纤凭自己的认知已经捋不顺这件事情了,她回想从前天到现在和蒋珂聊的话题,回想她的各种表现和她的纠结。她没有办法理解蒋珂的行为,或者说完全想象不到她在想什么,便问安卜,“她到底怎么想的?”
有些部分是扎心的,譬如蒋珂字字清楚地跟安卜说,自己只要有机会就不会为他留在南京,感情和跳舞产生冲突的时候,也不会选他。所以安卜为了自己身为男人的尊严,不想把事情全部拿出来说,摆在台面上表现自己的憋屈,所以抽口烟弹着烟头跟施纤纤说:“别问了。”
施纤纤看他这样,也识趣。但看他一会抽一口烟,便有些烦躁,于是伸手上去一把把他手里抽了半截的烟捏到自己手里,弯腰就把烟头按在地上给捻灭了。
然后她拿着熄了火星的半截烟站起身来,问安卜最后一句:“闹掰了吗?”
“没有。”安卜说得还是干脆,“我不会同意,不过我需要冷静冷静。”
施纤纤给安卜竖了竖大拇指,她完全看不懂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不问了,最后只交代安卜一句,“有问题就解决,别影响我们的任务就行。”
安卜转身往宿舍走,“你这当了领导就这么紧张可不行,自己的人都不相信了?”
施纤纤懒得理他,就他们这一个个的,怎么相信?她跟着安卜走到他宿迁前,抬着声音就往里面叫了一句,“昌杰明,出来!”
昌杰明在里面听到施纤纤叫他,二话不说跑出来。毫无意外的,他手上也夹着一根烟。
施纤纤盯着他,微微弯腰把他手指间夹着的烟拿下来,训一句,“能学点好的么?”
昌杰明看看被施纤纤拿过去的烟,又看看施纤纤的脸,很没脾气地回一句,“是方顺给我们派的,不抽浪费了……”
施纤纤懒得理他,拿着两根烟就走了。
回到宿舍里,发现蒋珂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她把昌杰明那根烟掐了,一起扔进垃圾桶里,便翻出笔记本来,坐在写字台边记录今天的事情,然后一条条罗列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所有事都记住本子上,翻看一下就知道什么事是什么进度,有没有遗漏之类。
中午休息之后,下午施纤纤和安卜带着蒋珂和昌杰明又见了北京军区的团长和舞蹈教员声乐教员和乐队总指挥。见过面以后,和要教他们舞蹈音乐的人也都进行了初步熟悉。教舞蹈的是两个领舞《草原女民兵》的姑娘,音乐部分也派了两个人给他们,一个就是方顺,他主要是拉二胡的。而另一个,是吹长号的。
人员安排好并见过以后,身为领导的团长就忙自己的事去了,这件事基本就是交在方顺手里。当然舞蹈教员和乐队总指挥也会抽时间对施纤纤他们进行指导,只是不能把许多时间给他们,只能看一场提点一点。
而就算是两个领舞的姑娘和方顺并那个长号手,都不能全天教他们,只规定了下午两点到五点的三个小时教他们东西。其他的时间他们自己也要练功排练,正好也让蒋珂他们自己消化消化舞蹈动作和站位。
团长和几位教员走后,练功房里就剩下施纤纤安不和方顺一些年龄差不多的人。初次见面,当然要用些时间来认识熟悉彼此,所以这个下午并没有直接就开始舞蹈的教学。
而在认识的过程中,两边的同志态度都很明显,方顺说什么都爱带着蒋珂,以老乡的身份把蒋珂自动归类为自己人。而两个教舞蹈的领舞女兵,明显更愿意接近安卜,喜欢和他多说话。
然后,就剩下施纤纤和昌杰明并那个长号手被撂在一边,有点说不出来的尴尬……
***
到北京军区的这第一天的下午,半天时间是被消磨过去的,没有做一点实际的事情。
到了晚上,文工团刚好有表演,蒋珂四个人便去礼堂找了偏僻的位子坐下来看了北京军区的表演。在看的过程中,对其他的样板戏和舞蹈剧目都是以寻常的心情看,但到《草原女民兵》的时候就看得格外仔细。
施纤纤看着台上扛着红旗跳跃的女兵,笑着跟蒋珂说:“回去你就扛大旗了。”
蒋珂非常认真看着台上舞蹈演员的每一个动作,搭施纤纤的话,“随周老师安排吧。”
施纤纤和蒋珂安卜都看得仔细,也在琢磨这出舞蹈的精髓,不管是奏乐还是舞蹈动作,要体会要分解要记忆的地方都很多。只有昌杰明对这个不是那么认真,在椅子上坐一会跟安卜说:“说真的,他们团条件比我们好多了,椅子都比礼堂的椅子好。”
安卜看着台上的表演没理他,他也就没再自讨没趣说下去。
等表演看完,已经到了晚上八点多钟,几个人回去宿舍,和在南京的时候一样,找地方洗漱准备睡觉。
换了一个地方,很多地方都不是很熟悉。但总体来说,每天也都去那几个地方,营房饭堂和练功房。这里的团长对施纤纤他们比较客气,为了让他们能安心快速地把舞蹈学好带回去,直接安排了团里的一个小练功房给他们,让他们不需要挤在所有人一起,那样需要迁就的事情太多,实在浪费时间。
而一直到晚上洗漱完了脱了衣服躺到床上,这一天安卜和蒋珂互相之间都没有说一句话。
蒋珂不知道安卜什么意思,她心里在意,但是不表现不问。句句扎人心的狠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她再去问别人什么意思么?
蒋珂清楚地记得,安卜昨晚上明显有想把她丢在原地自己走掉的想法,但是后来他又回来了。如果他经过一夜的思考,选择跟她疏远的话,一点毛病也没有,蒋珂没意见。
虽说没意见,可心里总归不舒服,不舒服就会反反复复放在脑子里想。也就到这会儿,她才真正感觉了出来——喜欢一个人,真的是一件让人超级烦躁的事情。理智和情感掺杂在一起,想任性不能任性,喜欢还要克制。因为没到能看见结果的那一天,放肆就是不负责任,欺骗更是耍流氓。
蒋珂躺在床上,看着宿舍里暗得发昏的房顶,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成了哲学诗人。她以前从来不想这些事情,现在感觉大脑基本已经超载,负荷过重,稍微短个路就全烧了。
然而她想归想,等在凌晨的起床号声中从被窝里爬出来以后,理智一找回来,就还是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也就从这一天开始,他们都要进入角色开始学东西,心思收一收,往该放的事情上放。毕竟他们这趟出来,不是来谈感情的,而是来学东西的。
上午的时候本地文工团的几位都在排练厅练功,蒋珂和施纤纤也就在他们给安排的练功房里练功热身,方便下午人过来的时候能直接进入学习状态。
而《草原女民兵》的谱子已经送到了安卜和昌杰明的手里,两个人一上午便都在一边琢磨谱子,拿小提琴从头到尾拉了两遍,并没打扰施纤纤和蒋珂练功。
这样等到下午两点钟,方顺带着他们团的三个人准时来到练功房。本来几个人都有些熟悉下来了,没什么问题直接开始就是。但在方顺进了练功房以后,施纤纤和蒋珂并昌杰明就被一件与教学无关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方顺的军装胸口口袋上,别了一排的军功章,金的红的银的,十分晃眼。他看自己的军功章吸引了蒋珂和安卜几个人的注意,便笑着说:“刚才参加军区里的表彰大会,要上台发言。您瞧,赶着时间呢,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对着蒋珂说的,蒋珂没说话,倒是昌杰明嘴贱嘴快笑着学他的腔调说:“我看您不是没时间换衣裳,就是明摆着刺激咱们来的。”
方顺笑着把胸口的军功章一个个往下拿,突然又说:“都是些不起眼的低等功,能刺激谁呀?我瞧你们安干事很优秀,得的奖章定是比我多。我这个啊,忘了拿下来,今儿算献丑了。”
方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微妙,连昌杰明都听出来了。这就厉害了,一天就把蒋珂以老乡的名义拉进了自己的阵营,还很准确地把安卜立成了“敌人”,压安卜来了。
别人不知道原因,安卜可知道。
昨晚上演出结束后,他和施纤纤昌杰明去厕所,只有蒋珂不去也不想走,于是一个人等在礼堂外面。等他上完厕所回到礼堂外看到蒋珂的时候,方顺正好站在她面前跟她说话。
后来走得近了点,也能听到他们说什么。方顺老乡长老乡短,说没事要单独请蒋珂吃饭。
蒋珂客气拒绝着说不用了不用了,但他却坚持,跟蒋珂说:“一定要交你这个朋友,以后说不定你还回北京呢,多个朋友多条路,不是么?如果回来了,到时候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来团里找我。”
蒋珂再说话的时候就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安卜,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就盯着她和方顺看,也不说话。
方顺意识到了什么,顺着蒋珂的目光自然也就看到了安卜。
两个男人目光往一起一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时方顺就被安卜的气势压输了,他想再跟蒋珂说什么也没说出来,便说要回礼堂帮着收拾东西,有空再找她聊。
方顺往礼堂里回去后,安卜也没上前去和蒋珂说话。两人隔了三五步的距离,互相对视,就是不说话。然后昌杰明和施纤纤回来,便回了宿舍。
事情是这么个事情,方顺今天戴着这些奖章来,大约也是因为昨晚气势上输了觉得不痛快。
安卜现在却是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在方顺说完话后,他拿着小提琴的琴弓在琴弦上拉了两来,目光落在自己小提琴的琴弦上,开口说:“那您猜错了,我什么军功章都没有,只有个爹。”
这话什么意思,方顺表示没听懂,便好奇地看着安卜。
安卜当然还是要解释的,手里的琴弓搭在琴弦上不动,抬起头来看向方顺,嘴里要是叼根烟或者剔牙的竹篾条儿,那就一活脱脱的军痞二流子。
没有叼根烟或者咬一根剔牙的竹篾条儿,所以现在就是一副高干子弟臭神气的样子,说:“就我爸,南京军区副司令。”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在晚上,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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