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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远不是合适的倾听对象。

他快速总结了苏乔的意思:“照你这么说, 他们独善其身,合伙欺负新人。”

然后他就不冷不热道:“你就不能换家公司?全北京只有那一个律师事务所?”

呸, 站着说话不腰疼。

苏乔在心里骂了一声。

她将葡萄酒瓶抱得更紧,下巴抵在了瓶口上, 针锋相对道:“那你呢,陆明远,你怎么不和江修齐的经纪公司解约?全伦敦只有那一家经纪公司吗?”

陆明远尚未回答, 苏乔便解释道:“其实江修齐对你很好。他尽了最大努力, 用所有资源给你造势,只是你们两个人的观念完全不同。”

她喃喃低语道:“我的亲戚就不一样。我的哥哥姐姐们, 都恨不得我去死。”

这句话的嗓音很小,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茂盛的草地成了替罪羔羊。苏乔泄愤般拔了一根草,偏偏它的根茎扎得很深, 牵扯中带出几块泥土, 悉数洒在她的鞋子上。

“你对我父亲了解多少?”陆明远忽然蹲下来,和苏乔保持平视, “他从前在公司里做什么, 你听说过吗?”

苏乔不假思索道:“做董事长助理。”

陆明远纠正道:“那是明面上的说法。”

苏乔向前倾身, 道:“董事长已经死了。他车祸当天,整条路都封了。至于他的助理, 暗地里做了什么, 很重要吗?”

陆明远并未接话。从苏乔的角度, 可以瞧见他的喉结和锁骨,她怀抱着欣赏艺术的态度,目光进一步深入他的衣领。

两人距离很近。

陆明远果然向后退,坐在了松软的草地上。在这繁忙的街道中偏安一隅。

倘若是在阳光晴朗的白天,会有很多人像他这样坐着。灰毛的鸽子也将扎堆出现,迈着朱红的小爪子,竞相争抢从天而降的面包屑。

此时此刻,周围却空无一人。

陆明远沉默良久,问道:“你们做律师的,不在乎雇主是什么人,给钱就能办事,是吗?”

苏乔失笑:“除了我,你还接触了几位律师?”

“只有你一个。”陆明远道。

他说“只有你一个”的时候,目光不曾离开苏乔的双眼。她毫不客气地凝视他,莫名有些心痒,继而口干舌燥,于是她喝了一大口葡萄酒。

陆明远又说:“你倒是挺敬业。”

苏乔回答:“你终于夸了我一次。”

陆明远不解风情道:“这是最后一次。”

他无意浪费时间。他原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面对着刚刚夸奖过的苏乔,发放逐客令:“我送你一张回程的机票。”

苏乔深吸了一口气。

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事,就是被人误解她没钱。

苏乔道:“回国之前,我会完成你父亲的嘱托,把财产转移到你的名下。你父亲跑到哪里去了,你告不告诉我,这都不重要,我也不想知道。”

大概是因为喝了酒,而且心情不好,她的脸颊更红了。

她小声说:“反正你本来也不相信我。”

陆明远默认她的指控。

他说:“我不想接受合同,你没办法勉强。”

苏乔当然见识过陆明远的性格有多固执。就连他表哥江修齐,在他面前也要束手无策,哑口无言。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揪住了陆明远的裤子——这样的交流方式让她更有安全感,可以防止陆明远掉头就走。但是她拽得太紧了,手指好像碰到他的腿,像个当街占便宜的恶棍。

陆明远误解道:“你拽我的裤子,我也不可能答应你。”

苏乔摇头,据理力争:“你听我说,你肯定知道1666年的伦敦大火吧,火灾烧毁了多少古建筑,连圣保罗大教堂都不能幸免。官方记录的死亡人数只有五个,但是高温蒸发的尸体,是谁都看不见的。”

陆明远没理解她要表达什么。

苏乔继续说:“火灾过后,伦敦的鼠疫就消除了。因为地窖里的老鼠都被烧死,这个城市又能居住了。”

她格外隐晦道:“你越是担心,越要把问题暴露出来。如果能烧一把火……老鼠就会死光。”

陆明远看待她的眼神变得复杂。

他问:“谁来善后呢?”

苏乔借着酒劲道:“当然是我啊。”

说完这句话,她觉得头顶有什么东西。后来她反应过来,陆明远轻拍了她的脑袋,动作散漫又轻率。

苏乔甚至可以想象,他的神态和心理活动,就类似于抚摸林浩家的边境牧羊犬。

她拎着酒瓶,再次站立。

“我想替律师正名,”苏乔搭上陆明远的肩膀,道,“律师不是收了钱,就什么都做。只是在职务范围内做合法的事,你以为别的职业不在乎收入吗?”

她讲出自己的价值观:“有情饮水饱,都是骗小孩子的。”

可能是老天爷看不惯苏乔的汲汲营营,在她脚下使了一个绊子。她往前抬脚时,恰巧踩空一块石头,再加上她蹲久了,膝盖酸麻,整个人往前倾倒,即将摔落在草地上。

黑暗中有一双手扶住她的腰。因她的衬衫丝滑,他的手指摩擦一段距离,将她扣紧,又放开了。

苏乔没想到陆明远会帮她。

她心头冒出一点欣慰。也不枉她花费重金,帮他抢到画廊里最好的那一间展馆。

没过几天,这个重磅消息由江修齐亲自带到。他一如既往,登门造访,不过时间挑在了上午,而陆明远还没起床。

陆明远赖床不起,江修齐恨铁不成钢。

他带着一沓文件,坐在客厅里念叨:“十点半了,陆明远还不起床。一个二十四岁的成年人,还没有时间观念,像小时候一样赖床,将来要是有出名了,上午就拒不见客吗?”

江修齐的话,是说给苏乔听的。毕竟在江修齐看来,苏乔是他表弟的女朋友。表弟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弟媳妇还算明白人。

苏乔确实听懂了江修齐的话外音。

为免露馅,她走向卧室,推开了陆明远的房门。

他的卧室洁净而齐整,两道窗帘拉得严实。今日又是一个阴天,半点微光都没透进来,陆明远侧卧在床上,盖着深灰色的羽绒被子,听到苏乔进门,他也没起身迎客。

苏乔莫名联想到睡美人。

虽然她看见了床脚的哑铃,以及桌上那一排锋利的刀具。

反锁房门后,苏乔道:“你表哥来了,他催你起床。”

“我正在起床。”陆明远道。

除非心情很糟糕,否则他每天保持十一个小时的睡眠,除了江修齐,没人怨责他赖床。

床脚放了一副油画的草图,他伸出一只手,拨弄了一下画框。然后拽过自己的衬衫,从床上坐起来——直到这时候,苏乔才发现,陆明远没穿上衣。

被子搭住了他的身体,她瞧见光.裸的肩膀和手臂,想到巨幅画像中被艺术家们精雕细琢的各类人物,衣不蔽体,惹人驻足。

陆明远提醒道:“你换个方向站。”

苏乔立刻转身,背对着他。

他很快穿好了衣服。从她身边走过,打开门,走向客厅。

江修齐早已喝完一杯咖啡。眼见陆明远姗姗来迟,江修齐开门见山道:“这几天晚上,你多准备画展吧,不要忙别的了。”

语毕,他瞥了一眼苏乔。

苏乔捶了一下门。她和陆明远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关系。就连陆明远本人也开口解释:“每天晚上,我都在画线图。我还有没完成的草稿。”

“那就好,”江修齐双手放在膝头,面朝着陆明远,接着说道,“公司花了很多钱,为你和另外四个作者准备展览。现在有别的雇主看中了你,他的定价远高于我们公司……”

江修齐由衷道:“陆明远,我不得不承认,你运气真好。”

浓密的树叶近在咫尺,随风沙沙作响。鸽子从教堂广场飞来,落在翠绿的草地上,一圈一圈来回走动,不像是觅食,倒像是在散步。

苏乔没有鸽子的悠闲。她一个人拎着五袋垃圾,奔向了后院的垃圾桶,把不同类别的袋子放进匹配的垃圾桶里。

做完这些,她如释重负。

陆明远就站在窗前,旁观她的一举一动。

笔记本电脑发出提示音,通知他收到了新邮件。他随手点开,动作却停顿了,指尖搭在书桌上,无意识地敲了两下。

发邮件的人,正是他的父亲。

父亲言简意赅,约他后天见面,地点选在一家小饭店。他很少和儿子沟通,双方都不了解彼此的习惯,只能从寥寥无几的邮件往来中窥见一些细节。

陆明远合上笔记本,苏乔便回来了。

她说:“今天我倒垃圾,明天你倒垃圾,我们轮着来,你觉得怎么样?对了,这几个房间,是不是每天都要打扫?”

房屋向阳,室内光线充足。陆明远坐在一把黑色皮椅上,正对着绿草如茵的院落,紫藤萝的花架倚靠窗台,向前伸展了一段枝叶。

浅紫色的花蕾径自垂落,亟待绽放,静候着别人的赞叹和欣赏,却被陆明远用一支笔拨开了。

陆明远握着笔,一边写字,一边补充道:“除了倒垃圾和打扫卫生,你还要洗衣服、修剪植物……”

苏乔走到他身边,谈判一般商量道:“陆先生,我承认你是房东,所以我想付租金。家务方面,我和你分摊吧。”

陆明远对租金毫无兴趣,他反问道:“房东需要做家务吗?”

苏乔张了张嘴,想说话,终归被他噎住了。

她双手紧按木桌,笑道:“你是不是还想让我承包你的一日三餐?”

阳光流泻在整洁的白纸上,照耀着斜体英文字母。陆明远不再动笔,顺水推舟道:“你主动提出来了。那么做饭的机会,就让给你。”

话里话外,都像是慷慨的国王在给予恩赐。

国王惜字如金地点评:“昨晚的鸡汤,你做得还行,能喝。”

苏乔礼尚往来道:“希望接下来的每一天,你都会觉得,我做的东西能吃。”

话虽这么说,她依然屈服于寄人篱下的处境。

黄昏时分,夕阳隐退,夜幕悄然降临。

苏乔拎着两个塑料袋,走在从超市回来的路上。隔壁的林浩站在院子外的信箱旁,取出巴克莱银行寄给他的流水单,他稍一抬眼,便和苏乔打了个照面。

林浩道:“呦,买这么多吃的呢?”

苏乔随口接话:“我想多做几道菜。”

林浩瞠目结舌:“你们事务所的律师,还帮雇主做饭呢?”

苏乔道:“我们不仅做饭,还打扫卫生。”

林浩扶着锈蚀的铁栅栏,调侃道:“怎么,你们还有上门.服务吗?我也想雇个律师。”

话音未落,有人搭上他的肩膀。

林浩侧过脸,瞧见了陆明远。

黑沉的夜色无声地弥漫,栅栏拐角处,亮起了一盏路灯。灯火通明,光芒渐盛,流映在陆明远的眼睛里,让苏乔恍然以为,星辰漫天亦不过如此。

陆明远并不是来找她的。

他拿了一封信,递到林浩的手中:“邮递员送错了。他们把你的东西,装进了我的信箱。”

林浩当着他的面拆开信件,扒出来一沓皇家邮政的明信片。其上印着各种各样的山水风景,囊括了苏格兰和威尔士的自然风光。

“你应该看出来了,这都是我买给你的,”林浩忽然一笑,拿起信封,塞回陆明远手中,“你上次不是说,最近没灵感吗?我就在亚马逊上挑了几十张明信片。你多看几张,就胸有成竹了。”

语毕,他还拍了一下陆明远的后背。

陆明远翻阅明信片,道:“你的审美有进步。”

他半低着头,侧脸轮廓极好。

林浩倒是没看他,只将钥匙绕在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玩。

他家里养了一条边境牧羊犬,黑白花,四爪雪白,正从里屋跑出来,扑向自己的主人。

苏乔认识这条狗。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只狗跑过来以后,首先围着陆明远转了一圈,两只爪子搭住他的裤子,伸了一个撒娇般的懒腰。

然后才坐到了林浩身侧。

苏乔放下塑料袋,靠近栅栏道:“它叫什么名字啊?”

“叫小乔。”陆明远答道。

夜幕愈加深广,融入了草丛窸窣的摇晃声。皎洁的月亮缓慢升起,洒下了柔和的光晕,苏乔与陆明远对视,想从他眼中探寻什么,却只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说:“你逗我玩吗?”

“怎么会呢,”陆明远漫不经心,“你又不好玩。”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陆明远把信封放进衣服口袋,一字一顿道:“小乔。”——嗓音低沉又好听。

他看向那只狗,双方眼神交汇,狗便“汪”地叫出了声。

四周一霎寂静。

直到林浩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他坦白实情:“行了,小乔,你别尴尬。我们家的这条狗,真名叫汉堡,陆明远确实在逗你玩。”

毛绒绒的狗尾巴像钟摆一样,不停地来回扫动,显示出这条狗心情很好。陆明远伸出一只手,摸了它的脑袋和耳朵,它的尾巴就摇得更欢了。

苏乔自知被戏弄,却没有针锋相对。她克制着拎起塑料袋,头也不回地走上台阶。

四月天冷,她穿着长款风衣,腰带束得很紧,背影十分高挑。

林浩看着她离开,手里点了一根烟。

烟雾弥散,火星在烟头闪烁,他有感而发道:“喂,哥们,你还认识别的律师吗?就是那种聪明又漂亮的,我想和她们交个朋友。”

陆明远微抬了下巴,道:“你见过这么百依百顺的律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