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尔纳是盲从于御主的从者吗?
不,恰恰相反。
他是少数热爱思考的从者,从不凭借喜好或者过去的经验而冒然行动。而在御主和从者中想法发生矛盾时,迦尔纳也往往是率先屈服的那位。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但毫无疑问的是,内耗是最蠢的行为,没有之一。
更何况,每个人的意志和想法,都值得尊重。
迦尔纳会劝谏御主吗?
是的,无论是哪一位,他做过的都不少。但正如他之前面对的失败一样,这一次,迦尔纳仍旧美没能让芽衣听从自己。少女仍旧兴致勃勃地打开了那个烂俗的神话剧,看了起来。
迦尔纳本以为,自己早就已经能平静地看待世间万物了。但现在,他这个想法动摇了――说到底,他的御主,到底是从哪里觉得,这样可以更了解他呢?
“哇,好过分。”
芽衣已经掏出了爆米花。
迦尔纳的一生的,基本上就是印度种姓制度作孽的一生。他的母亲贡蒂公主,得到了能召唤神灵的咒语,她出于好奇,招来了太阳神苏耶利,太阳神看上了贡蒂的美貌,与其精神交合而生下了迦尔纳。尽管在后来流传中,招来神灵的咒语演变成了生下神子的咒语,但无论那一种,贡蒂公主都不是自愿生下迦尔纳的。
她抛弃了自己的长子。
太阳神苏耶利为了保佑迦尔纳的平安,赐下了黄金的耳环和铠甲,令其和迦尔纳的身躯融为一体。只要这两物仍旧存在,世间的一切伤害无法伤害到迦尔纳。
被抛弃的迦尔纳,最终被国王的车夫捡去扶养了。依照印度的种姓制度,出生就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迦尔纳既然是车夫之子,那么他一辈子就只能够拉车,超过了“本分”,就是无可饶恕的罪孽。然而迦尔纳有弓手的天赋,他梦想能有一天作为最强的弓箭手受人尊重。
而另一边,贡蒂在嫁给了般度王后,般度王自身无法繁衍,便命令贡蒂使用咒语给他诞下了五位后代,阿周那是雷神的儿子,在五子中排名第三,他同样走向了弓手的道路。
迦尔纳和阿周那是不分伯仲的强大弓箭手。
但……但这怎么可能?一个贱民,怎么有资格和高贵的王子,高贵的神之子同台斗技?他不遵守一个车夫的本分,就是有罪,更别提他还妄想让人们认可他的能力,这简直就是十恶不赦了。然而,在众人的声讨中,只有一人站出来支持迦尔纳,那就是般度五子的敌人,持国百子之长,难敌。
难敌将自己的封国,盎迦,送给了迦尔纳。
这样一来,迦尔纳就不再是贱民,他是伟大的盎迦国的国王。国王是有权利学习弓箭的,也是有资格和阿周那竞技的。难敌是第一个因为迦尔纳的才华而认可他的人,士为知己者死,迦尔纳也彻底地站在了难敌身边,做他最锋利的矛,最坚固的护甲――彻底地和他的弟弟们,般度五子,结下死仇。
然而正是因为迦尔纳太过强大,不可战胜。阿周那之父雷神因陀罗用计谋骗走了他的耳环和黄金铠,然后将黄金甲和耳环分解破坏后,从而得到了弑神的雷光之枪。
然而这把强大却只能使用一次的枪,也在和瓶首的使用中,被骗走了。而即便如此,在迦尔纳和般度五子的决战之前,他的母亲前来告知了迦尔纳的真实身份――
他是般度五子的哥哥。
迦尔纳的一生,到了这里,终于成了一个笑话。他始终在为了获得人们的尊周和认可而奋斗,然而车夫的出生让他遭遇了太多歧视、鄙夷、误解和咒骂――可他只求人们承认,哪怕并不是高贵的婆罗门,也是能够出现伟大的英雄的。
……然而,迦尔纳的姓氏根本不是苏多。
他是高贵的神之子。
迦尔纳的真实身份,反而是对他半生奋斗的最好嘲讽。他的死敌是他的弟弟们,而般度五子和难敌所争夺的王位,甚至不惜卷入十六亿民众死亡的战斗――他才是比争夺的两位更具有继承权的王子。也正因为如此,迦尔纳的母亲向他承诺,只要他愿意回到般度五子这边,那么王位就属于他。
迦尔纳婉拒了母亲贡蒂的恳求。
不过,他仍然是答应,在战场上除了阿周那,他不会伤害到剩下四个弟弟的任何一位。因此,他放过了战败的怖军,然而,在他陷入无法动弹的境地,以近乎谋杀的情况被阿周那杀害。
在他死后,贡蒂才告知了般度五子真相。
随着剧情的进展,芽衣已经在无声无息之中,把手上的爆米花扔了回去。而迦尔纳也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情况,为了避免御主对他出现误解,白发的男人不厌其烦地,将剧中不符合真实的情况一一说明。
但最后一幕,迦尔纳也词穷了。
――“迦尔纳”死前后悔,悔恨自己没有追随正义的般度五子,而跟随了邪恶的难敌。然后般度五子抱着他,他也抱着般度五子……六个人就这样抱头痛哭。
这个编剧会玩。
这个剧情……怎么说呢?
“……没有。”迦尔纳顿了一下,“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我想也是。”
闻言,迦尔纳下意识地侧过头。柔弱的少女用纤细的手臂支撑着下巴,她睫毛很长,几乎完全遮蔽了剔透如琉璃的眸子。不知道是不是迦尔纳的错觉,他总觉得,那扇子般的黑睫毛上,似乎是沾染了新鲜的水汽。芽衣慢吞吞地说:“我想……也应当是这样的。”
“御主?”
“你和我很像啊。”芽衣似乎察觉不到,自己说出来的话到底有哪里不妥,她只是在陈述着,“……毕竟都是家里多余的那个兄弟姐妹,即便是死亡,家人也绝不会为我们落下一滴眼泪的。”
多余?
迦尔纳皱了皱眉头。
实际上,迦尔纳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即便他有很多愤怒或者诅咒的理由,然而迦尔纳没有怨恨,因为,事情本应当就是这样。可当他看向芽衣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这位年轻的,貌美的,理应受到千万宠爱的少女,内心是有怨恨的。
“没有人是多余的。”迦尔纳说。
对此,芽衣只是勾起了一个敷衍的微笑。
“……贡蒂太后或许更偏爱般度五子,我对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不名誉的污点。但我并不是多余的,多余不多余这件事,并不是由旁人来决定的。”迦尔纳继续说。
芽衣显然没有听进去。
她脸上的笑容仍然是淡淡的,仿佛染着郁金香那样的忧愁。但她也没有就着这件事和迦尔纳争吵起来――或者,她觉得,争吵这件事原本就是无意义的:“也许你是对的吧……不过,很不幸,我从来就没有证明自己的机会。能冲破禁锢自己的命运,自然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可更多的……”
那声音轻得就像是冬日飘落的第一片初雪。
“更多的啊……即便是死,也是悄无声息的。”
“……”
就在这个时候,客厅的钟声响了起来。芽衣看了一眼表,惊讶地察觉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她这才仓皇地擦了擦脸――比预想中的好一点,没哭,没有让迦尔纳看了笑话:“太晚了,我要去睡觉了。”
“嗯。”
芽衣地爬上了床。
灯光被按灭,世界又重新陷入了黑暗中。芽衣悄悄地往四周张望,然而入目只有一片漆黑,静悄悄的,好像这个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迦尔纳?”
“我在。”
芽衣被突然响起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迦尔纳只是灵体化了而已。但并不只有她一个人的情况,仍旧让芽衣感受到了稍微的安心。
“晚安,迦尔纳。”
“晚安。”迦尔纳在夜的黑暗中回答道,“希望您能睡得安稳,御主。”
“……”
“……”
随着一阵的声音,芽衣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在半空虚垂着。她小声地问:“你能握着我的手吗?不……就是……算了,这太奇怪了,你当我没说吧。”
然而,仍是有一道淡黑的影子出现在了床边。迦尔纳的手修长,骨节清晰,轻柔触碰都能感觉到热气扑来,和芽衣的冰冷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忍不住嗤嗤地笑起来:“迦尔纳,你总是这么暖和吗?”
“我毕竟拥有一部分太阳神的血统。”
又是一板正经的回答。
芽衣哑然失笑――不,她其实不是问的这个。不过……算了,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芽衣本以为,孤身一人来到异国他乡的第一天,很可能会很难眠。然而,实际上,她几乎是靠在了枕头上几分钟就睡着了。迦尔纳蹲靠在床边,凝视着少女平和的睡颜――他犹豫片刻,最终仍是没有挣脱,对方几乎没有任何力气的牵扯。
――就这样,维持了整整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