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起来时, 封恒还在用膳,宋师竹就十分操心地检查起他今日要带回书院的东西,从春杉鞋袜、被褥铺盖到各种日常贴身之物, 这些待会都要装车带上。
封恒看着她在一旁检查他的行装,说着说着就掩住嘴打了个哈欠,道:“待会我出门后, 你再去睡个回笼觉。”
本来想着让她多睡一会儿,没想到五更天起的时候, 屋里黑蒙蒙的, 他居然撞到脑袋,想到那一声结结实实的闷响, 封恒还觉得脑袋有些发疼。
宋师竹却是想到封恒昨夜说起的要去府城的事, 迟疑道:“我得打发丛管事先去琼州府,把咱们家租出去的院子收回来。”她管了几日家, 自然也知道封家有多少家底。封家在州府和省城都各置了宅邸,没人过去的时候,屋子全都租出去收着房租呢。
宋师竹想起来还有些可惜,她陪嫁的两座院子都派不上用场。那两座宅邸一处在丰华书院附近,另一处在县里, 李氏当时给她当嫁妆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着她能跟夫婿小聚或者分家之用。
封恒道:“要是一时间收不回来也没关系, 咱们可以租一处宅子,府学的规矩没有书院严格,以后我可以回家住。”
宋师竹点点头, 她看封恒差不多快用完了早膳,自己也凑过来拿起一个花卷,配着一碗热奶子吃下去了。昨晚两人到三更才睡,熬夜太过,她一早起来便没什么胃口。
不过等到去庆云院请安告辞时,宋师竹就觉得自己更没胃口了。封恒才说了一句话,就有下人来报,说是黄氏的老族长领着黄太太、黄大伯还有黄一鸣上门道歉。老族长颤巍巍的,身上既有名望又有辈分,他指明要见赵氏,家里大少奶奶毕竟还是姓黄的,门房也得客气一些。
赵氏也是知道最近几日宋师竹的行事的,她叹一声,道:“黄太公德高望重,不好随便对待,把他们请过来吧。”
封恒则是道:“娘别担心,就算黄氏族长来了,这件事也没有婉转的余地。”封家上下对这一件事的态度十分一致,虽然不知道嫂子为何弃暗投明,但都想趁这个机会把封黄两家撕掳开了。
宋师竹也点点头,她最担心的是赵氏心软,被人求一求就答应了,不过她显然低估了赵氏的决心。
黄氏族长是一个胡子头发都是白花花的小老头,一进门对着赵氏作揖道:“族内妇人无知,给贵府惹事了,老朽作为族长,理应登门道歉。”
赵氏绷着一张脸道:“黄太公客气了。只是我家媳妇被打得如今还下不了地,黄太公要是想做和事佬,就不必了。”
宋师竹难得见到婆婆那么强硬,她的目光在对面一家子人身上绕了一圈。前些日子见到的泼妇一般的黄太太就不说了,她身后一对父子,老的那一个相貌跟黄氏有相似,小的则是穿着一身书生的青衣长衫,一双吊梢眼含着几分阴郁,仔细看站立时姿势还有些不自然。
几日前黄一鸣知情不报受了衙门二十杖,这么快就能生龙活虎地在外行走,宋师竹抿了抿嘴,一下就看懂这其中的猫腻。
黄家毕竟是她嫂子娘家,宋文胜不可能判得太重,操持杖刑的人也应是收了黄家的银两,又看着上头长官的态度,就放水了。
许是察觉到宋师竹的目光,黄一鸣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看到她身边的封恒时,脸色立时就放下了。
黄太公没有察觉到身边的动静,叹息一声道:“何必到如此地步,封黄两家是通家之好,从你们老祖宗那一辈就是左邻右舍,说起来,一鸣族侄能去书院念书,还多亏了你们封家照应。”黄太公摇了摇头,要不是读书人金贵,他也不会在族侄一家的哀求下,厚着老脸过来走这一遭。
可是他刚才一路走来,看着封府里里外外下人们的态度,就知道黄太太真是把封家得罪惨了。
他看着上头的赵氏脸色一直黑着,就对一旁的黄太太道:“你先前不是说,只要能进封家门,让你如何道歉你都愿意吗,如今封太太就在面前,你还不赶紧拿出你的诚意。”
黄太太想到要捏着鼻子含冤受屈,她就觉得一口闷气不上不下的,但她废了好些劲才把老族长请过来说情,此时也不能不给黄太公的面子,便硬着嗓子道:“先前是我错了,亲家母原谅我一回。”
“可不敢让你道歉。我大儿媳如今还在榻上躺着,脸上都破相了,以后不知道如何见人。你还是请回吧。”赵氏脸色冰冷。想到昨日去黄氏院里,看到她的脸肿成那样,脸侧还有一道长长的伤口,赵氏这心就止不住硬起来。
黄太太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看一眼黄太公,黄太公沉吟片刻,道:“不知道大少奶奶伤成什么样了?”黄太公年纪大了,对任何一方的话都不可能无理由相信,对一向喜欢贪小便宜的黄太太,就更是如此了。
“老族长可以亲眼看看。”外头有个男声朗声道,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是坐在轮椅上的封慎,还有他身后推着轮椅的黄氏。
封家几人对黄氏的伤势都有心理准备,可是黄太公却哑然失声了。
脸上淤紫青红,额上藏着白纱布,脸侧还有一道刚结痂的伤痕。
眼前的夫妻一瘸一伤,缓缓而进,硬是走出了镇压全场的气势。
不过更让黄太公无比羞愧的,却是黄太太之后的举止。她居然从身上掏出一包香灰符纸,洋洋洒洒地撒开在空中,接着动作迅速地拿出了一个竹筒,直接泼向黄氏。
一时间,众人都被她的举动惊住了。
宋师竹嗅了嗅,发现黄太太泼的,似乎是血?
幸好黄氏眼疾手快,把大伯子的轮椅转了个方向,否则今日两人就要晦气个没完了。
黄太公气急道:“钱氏,你弄的是什么仗势?”黄太公先前跟赵氏说话时,腰杆子就不硬,此时被人摆了一道,更是觉得十分没面子。
黄太太则是面露期待地看着黄氏,叫了两声:“闺女,闺女?”
“……”
“……”
“……”
“祖母,你究竟在干什么?”却是黄一鸣忍不住打破了安静,他刚才站得位置离封慎夫妻最近,脸上不小心沾上了一点血液,他用手抹脸,嗅到指尖传来的一股腥味时,胃里止不住一阵翻滚。
“你姑妈被邪魅缠住了,我这是帮她驱邪!”黄太太解释了两句,接着目光又放在黄氏身上。
黄氏看着封慎眼里闪过的担心,突然老怀安慰,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软婆硬泡还有用的。
因着感动,她眼眶里浮现出两泡热泪:“娘,你这是怎么了?先前因着我不愿帮一鸣侄子的忙,你就恼羞成怒把我打成这样,现在又这样冤枉我。你有没有想过我以后还如何在家里立足?”
听她说完这些话后,黄太太脸上难掩失望之色。那一日回去后,她左思右想,越发觉得黄氏不对劲。黄太太虽然平日爱占小便宜,但到底为人母亲。女儿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有几斤几两她都清楚,怎么会突然癫狂成那样。
她这几日去了好几处神婆那里求助,才求到这些驱邪的用物。如今看着黄氏还是这一番作态,又有周围众人看着她的冰冷目光,不禁着急道:“你们都被骗了,她真不是我闺女!”她想了想,觉得封慎应该跟她最有同感,便指着他道:”你一定知道她不是我家玲娘,她被妖魔鬼怪给害了!”
封慎态度冷淡道:“我的妻子我不会认错,岳母失言了。”哪怕今日他对“黄氏”没有半分动情,他都不会在大庭广众下认下这桩事。子不语怪力乱神,读书人家最重要的就是清白名声,只要沾点丁点绯闻,以后县里人提到封家,就会想到这些事。
黄太太见她怎么说,众人都不信她,不由得委屈大发了。黄一鸣忍不住道:“咱们今日不是上门道歉的吗?”他都要被书院开除了,祖母还纠缠在这些小事上!
孙子这么说,从刚才就一直一言不发的儿子也不赞同地看着她,黄太太顿时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憋屈感,一气之下,不禁说出心中实话:“要是她真的是你姑姑,她怎么会不帮忙?你先前读书考试,哪一回不是你姑姑拿钱出来贴补的?以后封家换了一个妖魔鬼怪当家,你就安心在乡下做个种田的吧,也别想着念书了。”
赵氏看着这一场闹剧,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就是太公让我看的诚意吗?”
经了这一遭后,黄太公也十分羞愧:“是我们族里对女眷太宽容了。”他叹了一声,眼睛从面无表情的封恒身上掠过,也知道黄一鸣的事没有回转余地了,自家哥嫂被人这么对待,难道还指望着封恒这个当弟弟的去山长面前说情吗?
黄太公没脸再提起这件事,说着就想带人离开,但却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站出来道:“且慢,我还有事情要说。”
宋师竹觉得今日情势大好,就想要乘胜追击。她让人搬出她前几日刚整理的一本独属于黄家的账册,对着黄太公笑道:“长辈们都在场上,原本应该是没我说话的份。只是难得众人都在,有些事情我也想说个明白,免得以后牵扯不完。”
她打趣道:“老祖宗之间的恩情纠葛,我进门前也是了解过的,当时我爹娘便十分敬重先老太爷的高义之举,对着恩人一家奉养了三代,这恩情还是如山一般连绵不断。”
宋师竹这话明着是在赞颂黄家对封家的恩重如山,暗着却在讽刺黄家人仗恩欺人,黄太公被个小妮子挤兑了一番,脸上有些发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翻开宋师竹让人送到他手上的账册。
这一看,就知道宋师竹为什么要这么干了。每年都是一笔百两银子的支出,难怪新媳妇不满意了。
宋师竹继续道:“先前封黄两家的结亲之诺,家里也已然兑现。我想着,恩情也没有永远报不完的道理,以后家里和黄家就如普通亲戚一般走动,逢年过节人情往来该走礼走礼,其他的周济就都停下来。如今家里相公和小叔子都要科举念书,花钱海了去了。太公深明大义,想来也能明白封家的难处。”
这是要砍了黄一鸣一家子的财路,黄太公看着身边面露愤怒的三个人,觉得这二少奶奶还真是敢说。
他摇摇头,道:“这是封家的义举,到底还是要长辈决定……”
“恒哥儿媳妇说的,就是我的意思。”赵氏打断他的话道,“如今家里不宽裕,每年多了这一笔支出后,家里各处都要紧衣缩食才行。当年婆母去世时,就嘱咐过我待着慎哥儿娶媳之后,恩情也能了结了。这两年看在玲娘的份上,我没有断了这笔贴补。可是如今我家的媳妇都被人打上门来了,封家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欺负到脸上的。”
“你们封家可真有理!要不是当年我婆婆给了你们家老太爷三顿饭吃,你们这些子孙如今能不能在这里还不一定呢。”涉及到钱财,黄太太也顾不得黄太公的威严了,她心中挟怨,涨红着脸,高声道,“每年都是一百两,几十年来不多也不少,就这么点银子,你们还要说自己从牙缝里省下的,也不想想——”
“太公是黄氏族长,对族人行为有规约之责,不知道太公如何想?”封恒声线沉稳,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把黄太太噎了个不上不下的,“今日太公站在这里,就是黄氏一族的脸面,说话做事都代表着黄氏族人在外头的风评和人品,希望太公能秉公处事。”
场上这些人,黄太公一直最注意的便是封恒。所有人里就数他身上有功名。如今听着封恒的话直指黄氏的名声,他叹了一声,也知道今日族侄一家讨不着好了。
黄太公也深恨黄太太刚才闹出的那件事,伤了他在封家的威严,便道:“我看了你们这些年来的账目,封家也是仁至义尽了。回吧。今日你们请我过来,要是连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以后你们再有什么事,就别找族里帮忙了!”
他的目光在黄太太三人身上转了一圈,重点放在黄大伯身上。今日就数这个族弟的话少,但这个让他一块过来的主意,肯定也是这个族弟出的。
黄大伯对着老太公的威胁,眼神闪了闪,还是把一脸不满的老娘和儿子带走了。
待到黄家人离开之后,屋里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出来。解决了黄家的事后,赵氏大半辈子的闷气也发散了出来,此时脸上就如拨云见日一般,神采奕奕。
宋师竹脸上也是神色灿烂,她喜欢这种一家子齐心协力斗极品的感觉,又温馨又和谐,尤其是看着婆婆和大伯子眼里对她的谢意时,她更是觉得自己没白费了一场心思。
赵氏看着眼前的场景,突然道:“我就不去府城了,你们去吧,家里还需要我呢。”
看着她一句话才刚出口,场上的儿子儿媳似乎都有话说,她摇摇头道,“你们别劝我了,玲娘伤成这样,接下来恐怕无法管家了,家里得有一个主心骨才行。”她在家里站着,黄家人就不敢贴上来。要是只有黄氏一个人,她就算再有理,也不好真的对娘家不管不顾。
赵氏看着面前才新婚没几日的封恒和宋师竹,对着儿子笑道:“有你媳妇跟着你去,我就放心了。以后你凡事多听一下媳妇的话,没坏处。”
黄家这块经年的膏药直到今日才被撕了下来,经了早上这一遭后,赵氏对了缘方丈的话越来越有体悟。
宋师竹沐浴在婆婆的温暖目光下,心中猜到了几分她的心思,有些不好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还以为要到九点才能更新的,所以就在文案上备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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