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二房一行十辆多马车停在河边休整,许久没出发的迹象。
停得太久,下人间都止不住有些风言风语。管家一看到有人交口讨论,眼睛就瞪了过去,几次三番后,才没人敢随便说话。
宋家三郎靠在车窗前,挑开一条缝隙,好奇道:“怎么回事啊,不是说过了河还有一小段路就到县里了吗,怎么突然停下来了?爹马车前怎么那么多人?”
他生性好动,比起另外两个哥哥,这一路上总是忍不住想要下车走走。如今外头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宋三郎看着都忍耐不住了。
马车里另外坐着的两人正在下棋,棋盘上已经僵局了好一会儿。宋三郎的话正好把两人的主意引了开来。
宋二郎看着弟弟这么活泼,摇着把扇子,含笑道:“你要是想知道,就把管家叫上来问一问。”
宋三郎看他二哥一眼,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家里的管家就是他爹的走狗,他这边一叫人,管家肯定转头就把他卖了。
他爹平素最讨厌人四处蹦哒,闲话生事的。
只是话虽这样说,宋三郎还是十分好奇究竟怎么了。他可看到了,他爹把后面两辆马车上的人叫过来商量事情了。
那两辆马车是今儿一早在驿站出发时才跟在他们身后的。
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宋三郎一双骨碌碌的眼珠溜了溜,对着大哥撺掇道:“大哥,你是长子。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爹不告诉我们,肯定会告诉你的。不如你去看看爹那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宋大郎相貌与宋文朔最为相似,十分俊秀,只是如今这俊秀的五官都都成了苦瓜脸了,他苦笑道:“算了吧,爹刚才吩咐我去交代娘一些事情,娘才听完就把我赶出来了,爹现在对着我肯定没有好脸色。”
宋大郎一提到冯氏,就连最为好动的宋三郎都蔫吧下来了,他看了看温文尔雅的二哥,又看了看一脸苦不拉叽的大哥,砸砸嘴唇道:“又要见着祖母和小妹了。”
宋二郎用扇子敲他的脑袋:“说什么呢?”
宋三郎看他哥一眼,不客气道:“你才说什么呢,我就不信你们不是这种心情。”不仅他们,还有他娘,肯定更是这样想的。他可不像他两个哥哥,还要保持着表面的孝道尊严。
作为小儿子,宋三郎的性子素来跳脱,又爱憎分明,是三兄弟里跟亲娘感情最好的,也是对欺负了冯氏的祖母和妹妹最看不惯的人。
看着弟弟冒着怒火的眸子,宋二郎顿了一下,把扇子打开,刷刷扇了起来。
弟弟刚才说的话,其实他也挺想那么说的。
只是他毕竟年龄大一些,想事情也周全一些。
宋二郎目光盯着纵横交错的棋盘,比起蒙在鼓里不知真相的宋祯祯,冯氏早在多年前就把事情全告诉他们这三个亲生的。
母亲的悲剧源自娘家。
冯氏出身府城大户人家,他们的外祖母是当时有名的母老虎,生性要强好妒,一辈子只生了一个姑娘,病死前还在筹谋着过继嗣子。
谁知道外祖父在那个当口,却干了一件天怒人怨的事,直接导致外祖母被气死。
他把在外头养了多年的儿子闺女带回来了。
宋二郎觉得在这上头,还是他们宋家人有操守。族规规定四十无子方能纳妾,在大伯的带领下,族里就没有一个敢冒头的人。
只是这世上男人哪有不爱吃荤的?
据说当年外祖父惧内,知道外室怀孕后只敢把人养在外头,看着妻子想要立嗣子,一个着急就不管不顾了。外祖母死后不到半月,外祖父也过世了,冯家家业尽数归了外来的儿子。
冯氏虽然是嫡女,可不是儿子,除了亲娘的嫁妆外,其他什么都拿不到。
她当时已经出嫁,带着丈夫儿子回娘家奔丧时,伤心得都脱了人样。可是更令人伤心的事还在后头。
宋文朔丧礼上不知道着了谁的道,当那位“冯家舅舅”带着人抓奸,发现小妹和大姐夫同睡一榻,跟着看热闹的冯氏当场就晕了,当时她还怀着两个月的身孕,出发前刚被诊出来,孩子在她醒来后也跟着没了。
冯家过后不知道怎么跟他爹交涉的,最后冯氏在家中守孝一年,出孝期后,他们就有了一个小妹妹。
“祖母也是,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养她?”一想起家里这些烦心事,宋三郎就提不起力气。
“大概是不养在跟前,她就会死了吧。”宋二郎心中纠结,他倒是有些理解祖母。
当时家里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从冯氏肚子里出来的宋家小小姐。他还记得小妹六岁前活泼可爱的模样,那把她当成亲生妹妹的六年,三兄弟都是真的投入感情的,谁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他相信祖母也是如此。
祖母不知道孩子不是他娘亲生这件事,还是他大哥悄悄告诉他的。宋祯祯还小的时候有宋文朔的压制,冯氏不敢把事情说出来,可惜最后查明白了孩子不是他爹的种后,宋文朔就撂开手不管了。
他爹等到东窗事发后,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祖母。宋二郎还记得祖母那时对小妹的喜欢,他们三兄弟还要往后排一些。
他叹了一声。虽然这样揣测亲娘不太好,可是冯氏几乎把对娘家的仇恨都放在这个妹妹身上,宋二郎相信,只要祖母敢放她离眼前一步,小姑娘立刻就会出事。
因为心情不好,宋二郎把手里的扇子都收起来了,再扇下去,心就更加拔凉拔凉的了。
“别说了。”宋大郎性子承袭了宋文朔的谨慎,他道,“要是这些话被爹听到,我们三个都要吃板子。”
宋三郎被大哥这么一说,不高兴地嘟着嘴,就连马车再次开动,他都提不去兴趣去看外头了。
等到太阳将要落山,一行人终于到了县城。十四辆马车,在入城后短暂告别,又分成了两个方向。
夕阳的余晖把宋府上的整片天空染得橙黄橙黄的。
千禧堂中,宋师竹正拿着一个美人锤替老太太捶腿,屋里静悄悄的。李氏和宋师柏都在忙着接待二房,宋师竹自告奋勇过来陪祖母。
千禧堂这边的下人毕竟比别的人更知道老太太和儿子儿媳的恩怨,走动间都是十分小心,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来。
宋师竹觉得气氛过于压抑,不太合适病人养病,就道:“祖母,我刚才跟您说的,您都记住了吧?我爹出门前都交代啦,咱们步调要一致,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宋老太太看她一眼,没好气道:“你们父女俩尽干些多余的事。”
她这些年都习惯了和二儿子划边而站的相处方式了,找什么借口不好,要说她病中想念儿子,想得都忍不了这一时半会的,要派人去接。
一想起宋师竹方才的话,她就觉得腻歪得慌。
宋老太太绝不承认她听说儿子许会出事时那瞬间的方寸大乱。
她摸了摸胸口,打算待会宋师竹走后悄悄让金嬷嬷再给她扎一针,这心情忽上忽下的,她这颗老心脏有些受不了了。
宋师竹道:“情急之下,我们只能想出这个说法,母亲想念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别人想挑理也没办法。”
老太太瞪她一眼,又闭上眼睛。
宋师竹继续道:“听说二叔嘴刁得很,只喝乌龙茶,不知道下人备了没有;庄子里午后又送了一回鸡鸭鱼肉果蔬米面过来,不管二叔是爱吃素的爱吃荤的,厨房都能供上。”
她偷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老太太,又继续道:“……二叔那么多年都没回来,我娘今儿还提醒人千万别慢待了他们,这句话我得跟柏哥儿多说几回,就他那副脾气,不高兴立刻就摆脸上了,让人看出来可不好……”
宋师竹絮絮叨叨的,一个劲儿地说她二叔的事,老太太都笑了,她这孙女心眼耍得挺不赖的。明着说她二叔,实则提醒她别太冷漠露馅了。
她道:“你们别麻烦了,旅程劳顿,他到家后一口都吃不下。”
毕竟是她的儿子,老太太又指点了几句,让她把乌龙茶换成普洱,又轻描淡写道:“我这是看在你的面上,就这一回,以后你爹要是再想拿老娘说事,就让他自己滚过来跟我说。”
宋师竹笑得见牙不见眼,老太太忍不住也笑了。只是一时松快过后,她又想起二儿媳。
看着正认真为她捶腿的宋师竹,二房十多年没有回过县里,宋师竹许是不记得自己的二婶了。否则她不会只记得提醒她宋文朔的事。
老太太笑了笑,比起儿子,更让她为难的却是儿媳。
宋文朔一进来见着老太太翘起来的唇角,脚步就立时顿下了。
他娘这反应可不对劲。他看了一眼屋内,老太太屋里用的都是眼熟的老物件。屋角的香炉,妆案上的妆匣,还有地上铺着的暗红厚绒地毯……样样种种,都是从家里带过来的。
他娘上了年纪后,就有个恋旧的毛病。屋子里就连方才帮着掀帘的丫鬟也熟悉得很,只除了一个眉眼弯弯的姑娘,站在最先进来的嫂子和侄子身边,表情亲和,一见着他就盈盈下拜,行了一个福礼。
“竹姐儿长成大姑娘了。”宋文朔的面色不自觉和缓下来。家里虽然生了三个小子,他却一直喜欢娇软的闺女多一些。
他想着他家大哥,虽然官职没他高,却是儿女双全,日子安稳,不知不觉叹了一口气,人生总是有得有失。
宋师竹也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二叔,十多年不见,二叔比她印象中要阴郁了不少,看起来比她爹还要老成。宋文胜和弟弟感情一直不错,虽然见得少,宋师竹却没少听她爹念叨这个二叔。
她乖乖地叫了一声二叔,又依次和跟在宋文朔后来进来的冯氏和三个堂兄见礼。
冯氏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一身珠翠环绕,行礼时却是静默无声。这种技术,宋师竹只在她舅家几个表姐身上见过,都是要刻苦练习许久才能练到这种境地。
双方互相见礼之后,就陷入沉默了。
众人面面相窥。
冯氏的表情十分冷淡,就连三个堂兄也不敢随便说话。宋师竹见着其中最矮的小少年对着她眨了眨眼睛,不禁露出笑容。
只是众人站在这里你看我我看你也不是法子,他们不先开口,老太太也不会给台阶。
李氏见着方才和她面前还十分能聊的宋文朔,在亲娘面前连声主动问好都没有,不得不先道:“我刚才听宋德说丰华河上那条桥出事了,幸得老天保佑,他们经过时先发现了。”
一说到路上的事,冯氏的表情总算和缓起来,她也听说了大房下人救了他们一命的事,淡淡道:“说起来还得感谢母亲,要不是母亲念着我们,按照老爷的计划,我们一家子许就不在这了。”
“二叔二婶福大命大,这种事肯定不会发生的。”宋师竹接话道。在这种人数众多的场合,这种捧哏的角色她已经很习惯了。小姑娘就是用来活跃气氛的。
冯氏耳边听见一把脆生生的嗓音,一眼看过去,正好瞧见了一张友好的笑脸,不自觉脸上也带出一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