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珩在殿上坐了一会儿, 便从龙椅上下来巡视。他第一个就走到封恒的座位旁边。
除了封恒复试成绩第一等位置尤为靠前外,另有,便是他的气定神闲在这些人中极度显眼。
这回的题目内容是“强国改革之道。”
他出这个题目, 不是真的想要在殿试中问强国改革之策——这批学子如今还能经过历练,能说些什么来?
对他而言,从臣子手中拿回大权才是要事, 高玉珩只不过是想用最快捷的法子,确保新科进士不会被别人拉拢了去。
如今的朝上臣子多是先帝时留下来的老人, 资历深, 官阶高,高玉珩使唤不动, 有时候甚至还被气得不轻。他实在没办法才会在殿试题目上动脑筋。
可惜这世上聪明人不少, 殿里这批贡士却一大半算不得聪明。
从发卷子到现在,好些学子不是不是额上冒汗脸色发白, 就是挠头挠脑神色犹豫,明显在想着怎么落笔才能两不得罪。
更有甚者,他走下来时,还有一个过于紧张,毛笔不小心掉在地上, 在掉针可闻的殿内,几乎第一时间就吸引了礼部官员的目光, 高玉珩听着他压制的懊恼声,面色不变,心里皱了皱眉。他寄望甚深的第一批恩科进士, 要是一遇事就这样,可真让他失望。
就是如此,他才会第一个就走到封恒身边。
他在封恒旁边看了一会儿,殿试题目是他昨日傍晚才定下来的,不存在太傅为弟子放水的可能。既然如此,封恒如今所写的,就是他平时自个思考过这个问题。
殿试只能用在正楷书写,考卷上字体疏朗雅致,高玉珩几乎是一目十行看了下去。
文章头一句便写着“太/祖有曰,天下之大,商贾之士皆人民也。”
高玉珩摸了摸下巴,作为高家子孙,他怎么不知道自家老祖宗还说过这句话。不过封恒这句话应当真有出处,否则他不敢写在纸上,高玉珩便继续看下去。
封恒给自己的言论找了一个支撑点之后,便又开始阐述改革的因由,与题目遥相呼应。
“……欲要强国,必先安民,安民之要在于察其疾苦。皆闻世无农不稳,无商不活。两者之间,商不得通有无以利农,则农病;农不得力本穑以资商,则商病。故商农之势,常若权衡。”
“古之治天下,轻商重农,乃因兵患水旱之灾,能耕者少,而商不盛产,且富厚太过,为人所妒……而今天下法治甚全,年登岁稔,百姓无饥荒之忧,却有民财不丰之苦,吾以为,为察民苦,当重修典法,便转输、省劳费、去重敛、宽农民。”
高玉珩一眼便看到了封恒接下来写的八个字,南货北运,北货南销?
这是想要效仿汉武时期的均输之法?
高玉珩倒没想过封恒会从这个角度出发,不过见他落笔神速,列在草稿草稿上的思路十分清晰,看来对这个法子也是胸有成竹。
他自小博览群书,自然知道均输法的精髓就是由衙门统一管制本地商品的产销,这个主意的好处便在于能够极好得协调供需关系,但也需要衙门足够清廉,才够真正惠民。
他又看了几眼封恒的文章,这一回一低头便见着封恒抬头看着他。
皇上的存在感这么强,封恒怎么可能没察觉出来,他在他身边站了大半个时辰,封恒想要落笔身上都带着一股压力。
高玉珩摸了摸鼻子,也觉得自己只守着封恒一人不厚道,便笑了一笑,转头走开了。
殿试是能够提前交卷的,可这一回没有人先行离开,几乎都是挨到礼部官员叫收卷时,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殿内。
考完之后,没有上一回复试之后的热闹,许多人走出皇宫时面上都是恍恍惚惚的。
宋二郎和李玉隐也是如此。
坐上马车之后,宋二郎便缓缓呼出一口气,突然道:“我刚才看到我旁边那个姓宁的,看到题目之后脸都发青了。”
宋氏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这道题目,对宋二郎来说没什么压力,可对那些世家子弟就不然了。
因着冯氏的事情,宋二郎对宁氏这个姓氏极为敏感,刚才排队进殿时,听到他对人介绍姓宁,他心里就多注意了几分。此时见着敌人考得不好,他当然幸灾乐祸。
不过一整个马车里,就宋二郎心思放松,他说完之后见无人回应,就道:“你们两个肯定考得不差吧,我看皇上在你们身边站了好一会儿。”
李玉隐坦率道:“皇上在我身边时,我几乎都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
这个题目本来就难写,他刚有一些思路,皇上便走过来了。自从知道皇上就是在街上遇见的友人之后,李玉隐就有几分复杂心情,这一回他的贡士排名那么前,他心里也隐隐有所猜想,应该是皇上帮的忙。
他摇了摇头,这两年自己的运气已是峰回运转,以他先前的设想,自己要坐在殿试上起码还得个十年的时间,现在的进度已经算得上是突飞猛进。最终能走到哪一步,还是要在文章上见真章。
虽然有些不甘,李玉隐还是做好了落榜的准备,之后便转头问封恒:“我看你一直没有停下来,你写的是什么?”
封恒对着车厢里的两人难免有些心虚。
其实他昨夜心里便隐隐有些感觉,宋师竹一反常态,一直抓着他聊改革,肯定是有些缘故的。直到看到题目时,他才确定下来。
他今日这场殿试思绪一直不断翻腾,最后只能承认自己真是走了大运了。
他叹了一声,他这辈子的运气,恐怕全都用在娶妻之上。
尤其是昨夜妻子杂七杂八说了许多话,也是给了他不少启发,写策论本来就需要有相当的见识和眼界,有些事情即使先前没有想过,封恒还是能第一时间便察觉到那样做的好处,虽然弊处也有,但只要思虑得当,障碍也是能够一个个搬走的。
封恒把他写的文章大致描述了一遍,李玉隐听完后有些奇怪,封恒平日的文章偏于激进,隐隐有针砭时事的苗头在,他还以为这一回封恒也会抓住几个敏感问题深入探讨。没想到他却谈起民生改革。
“你怎么想起写这个?”宋二郎直接就问出来了。家里无人经商,在这上面宋二郎就有些薄弱,他觉得封恒也应是如此。
一个人的文风思想与经历相关,他昨日下午还和封恒讨论过策问,当时封恒也十分正常,怎么一夜起来之后就有这么大的变化。
“都是娘子给我的启发。”封恒倒也没有隐瞒。他今日所写,许多都是脱胎于宋师竹在商道上的构想,他再加以润色。
宋二郎嘀咕道:“怎么先前不知道堂妹还有这种才能?”想到这里,宋二郎确实是挺嫉妒封恒的。
许多官家夫人出嫁多年,在政事上也未尝有这种见识。堂妹平时不显,没想到居然有这种眼界。
想到堂妹的出身经历,宋二郎也只能把这归功于天赋。
李玉隐倒是不奇怪,他想起从前,心情复杂道:“表妹以前到李家做客时,就十分喜欢看书,经常跟我借一些野史杂文。”
喜欢看书的人,眼界便不会差,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并不奇怪。
殿试考一日,封恒黎明前便出门了,宋师竹却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她在吃早膳的时候突然一个激灵想起来了,难怪她总觉得她昨夜说的那些历史上隐隐有出处,她想了好久,终于想到大宋朝那场著名的王氏改革。
那场变法的结果可是十分惨淡啊,到了后期官府看到好处,抢占其中利润,还有强征商品之事发生,几乎激起民变。
一整日的,宋师竹都有些坐不住,直到迎回了考完回来的三人,她立刻就把目光看向第二个进门的封恒。
宋二郎见她这样,又想起封恒刚才说的话,忍不住打趣道:“就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竹妹妹也不用这么热情?”
宋师竹才按耐下心情,问道:“你们考得如何了?”
“这个问题不好,考完便了却一桩心事,再去想岂不是让自己揪心吗。”宋二郎继续道。
宋师竹终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只觉得堂兄太烦人了。
见她如此,宋二郎便笑起来了,他每回见到宋师竹就忍不住想逗弄一下,尤其是今日考完试高兴,更是耐不住了。
李玉隐看着这对堂兄妹之间的打闹,只言简意赅地把刚才在马车上的话重复了一遍,轮到封恒,他看着妻子笑道:“等我们把答案默出来,你就知道了。”
宋师竹立刻就让小厮进来帮忙铺开笔墨纸砚,行动之迅速,宋二郎又忍不住嘴贱道:“看来堂妹是真的很关心我们。”
宋师竹不理他,直接就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封恒书案旁边等着。
备考小组在前院复习了这么久,书房里样样都是齐全的。封恒也没有拖延,直接就默出了整篇文章。
见封恒还真是如她想的,直接写南货北运,北货南销,宋师竹心里便咯噔了一下,觉得自己是不是拉了他的后腿。
妻子呼吸急促起来,封恒还是能够发现的,他心里虽然有些不解,还是平心静气继续书写,接下来这一部分,他能完整把数据写出来,全都是托赖宋师竹昨夜把自己的理家账册给他看了。
宋师竹每到一地便有记载物价的习惯。从丰华县到琼州府,再到京城,三地物价她全都详实记录在册上。封恒昨夜翻过之后便记在心里,今日就用上了。
想要朝廷重视商道,肯定要让人看出这里头的利益,封恒在文章里面也列出许多物价比较。
“京米八百文,京锦三两银,而至北地,翻倍不止矣,至关外,富民愿以五马换锦,一羊换米。”
一匹马在京城最少也要二十两银子才能买到,一只羊也要八两银子,从这些数字中,货物在南北流通中身价辈涨的过程清晰可见。
封恒默写的时候及其专心,就连宋师竹蔫了下来也没有发现。
接下来,他把商道改革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对内贩运贸易,另一部分是对外贸易。
宋师竹出的主意虽然新奇,却有许多弊端。比如百姓挣钱后,只要官府不改变征税方式,百姓负担便会一直加重。羊毛出在羊身上,想让便民惠民之法,不沦为扰民害民之举,其实还得回到原来的问题,就是吏治。
这一点封恒也提了几句,李先生到后期一直着重培养他的就是实践能力,封恒这方面的积累并不算少。
再者,对外贸易比如边境交易,封恒觉得朝廷确实有必要插一脚,比如粮食马匹等战略资源,便不能随意放任民间交换。
这一部分,便是从国家安全角度出发。朝廷原先便有边境互市,可涉及到税收问题谈不拢,二十几年前便已经关上了。这一回封恒重提,还用算学的法子,为各项商品价格计算出一个可行的税率。
总体而言,他觉得自己这一篇文章写得还算不错,就是不知道宋师竹为什么一惊一乍的。
他写完之后,李玉隐和宋二郎也接连停笔,三人传阅完一下自己的文章,宋二郎的策论写的是民利工程建设,宋文朔先前在衡州府任职时负责的就是这一块的,宋二郎也算是近水楼台,李玉隐的写得中规中矩,虽无错处,却也算不得出彩。
宋师竹看完这篇文章后,才呼出一口气,她还真怕自己害得封恒考砸了,幸好封恒没有完全照搬,懂得去粗取精。
这三篇策论当夜在宋文朔面前过了一遍,第二日封恒便带到李家请李先生点评。
李先生看完其他两人的之后,便指着封恒的那篇道:“观点倒是不错。你平日一直便有些激进,老夫还真怕你一时收不住。”
其实重商之策其实算不得耳目一新,李望宗这些年看过不少文章,其中也有不少商贾家的读书子弟提及这个观点,可封恒整篇文章的重点不是鼓励商贾经商,而是由衙门牵头管制,说得都是朝廷之法,这便与他人区分开了。
李望宗摸了摸胡子,心里其实十分高兴。自来殿试文章,考较的就是学子的综合学习能力,封恒这篇文章里极有概括分析,也有实际数据,更涉及到算学之法,文章挑的角度俩不得罪,就算李先生自己写这个题目,笔下出来的文章也不可能更好了。
有其师,便有徒。
高玉珩看完阅卷官送来的前十名考卷后,也是这般觉得的。
御书房里点着几个大蜡烛,里外站着的太监全都屏息净气,生怕扰了皇上的思路。
高玉珩已经把御案上十份考卷都看完了,在这其中只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心里不是不遗憾。为着如此,他还特地让人把李玉隐的卷子也翻出来,可惜文章如何,一目了然。
他摇了摇头,只觉得十分可惜。他原本还想谱一出君臣相交微时的佳话,这一回看来只能成就师兄弟相辅相成的传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商贾之士皆人民也。”朱元璋说的。
“欲要强国,必先安民,安民之要在于察其疾苦。”张居正说的。
“商不得通有无以利农,则农病;农不得力本穑以资商,则商病。故商农之势,常若权衡。”也是张居正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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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卡文卡得很艰难,我把后面剧情捋顺之后,一定会肥更几章把字数赶上来的。
继续抽红包,上章的待会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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