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宋师竹重新回过神来,她却是真的躺到炕床上了。
这一回没有任何幻觉,她清晰地听见外头次间,螺狮正在收拾着自己铺盖的声响。
宋师竹不喜欢有人在她屋里守夜。螺狮是她的贴身丫鬟,一向都是睡在外头的。
一阵刻意放缓了动作的脱衣声过后,屋里除了炭火的发出噼啪声响外,便是一片安静。
宋师竹盯着屋顶看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过来,突然十分懊恼。
她刚才整个人都被吓懵了,河边石碑上的河名一点都没看清,只记得那些人掉落在冰河中刺耳凄厉的呼救声,就像穿透了时空一样,仓皇出现在耳边。
那种直面死亡的亲身体验,让宋师竹好一会儿都是梦游一般恍惚。等到她回过神,意识就已经回归到现实了。
宋师竹有些着急,一般而言,她的直觉对应的都是与她自身休戚相关的事情。要是放任事态发现,一定会十分糟糕的。
可是方才的幻觉里一片冰天雪地,她实在判断不出究竟发生在哪条河边。
越是心神不宁,记忆就越是模糊。
不能再这样了。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忽略心头那股沉重的急迫感,全身心放松,想要从记忆海洋里努力捞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半盏茶后,许是放松过头,宋师竹却是真的睡过去了。
宋师竹知道自己在做梦,而且她还知道,睡前的那个吓死人的幻觉搬到梦里来了。
不管是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真的幻觉重现,宋师竹都是止不住的欣喜。
此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倒映着阳光的雪白。
马车在官道上缓缓驶来,两侧的枯林覆盖着皑皑白雪,整个天地就像只剩下官道上这一点微小的动静。
视角逐渐拉近,宋师竹屏着呼吸细数着马车的数量。
因着认真,这一回她终于看出了这些人的不同之处。
这似乎是两伙人。
走在前头的一行马车足有十辆之多,凭着这些年积攒的眼力,宋师竹认出其中三辆应当是这一行车马的核心。
那辆最先把河面砸出冰窟窿的铜铃角马车也在其中,可惜车上却一点印记都没有,这让宋师竹有些失望。
反正梦里她最大,她想了想,尝试着把意识触角贴近车厢,居然真的成功了。
里头的交谈声十分清晰。
“……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朝廷公告就到县里了,老太太护了那小妮子这么多年,这一回可有好戏看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先是道。
旁边似乎立刻有人跟着附和:“就是,这些年太太碍着孝道不好多说什么,架不住人家亲娘想要把她推入火坑。”
“这一回就算老太太也没法子了吧,毕竟不是太太肚子里托生的――”
“说些什么!”一个让宋师竹有些耳熟的威严女声呵斥道,“我看你们这几日是太放肆了。”
“太太息怒。”又出现了一把老迈的嗓音。
车里坐了一主三仆?宋师竹分心想着这个问题。
老迈的声音顿了一下,才柔声道,“这些年太太受的罪实在太多了,太太为老爷生了三个儿子,老太太却还是这般慢待太太。我们这几个太太的亲近人看在眼里,心里都跟刀割一样。我想着郝嬷嬷和钱嬷嬷也不是有意的,不过是都在为太太抱不平。”
许是真的被这番话安抚住了,女声半响才道:“别说了,那是长辈,她想要与我对着干,我又能怎么办?”
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太太”情绪不好,车厢里突然陷入安静。
宋师竹总觉得这几句对话里隐含的内情有些熟悉,里头的人不再交谈,她又把意识放到最后面两辆与前头风格明显格格不入的马车中。
她这回倒是认出来了,那应该是州府衙门出来的马车,上头都印着衙门的印记。许是在外头,一行人都是便衣出行,不过宋师竹还是分辨出了其中好几个大汉,身上用的刀具都是捕快的制式刀。
再过十多日衙门就要封印了,州府怎么这时候派人出来?
宋师竹心中好奇,可是车内似乎在下棋,除了棋子的声响外一片静默,她想了想也就没有贴近去偷听。
梦里的时间拉得飞快,一下子马车就要接近那座出事的木桥。
宋师竹嗓子眼都快要提起来了。
一般这种时候,要是老天爷不希望有人逆天改命,她看到石碑的机会就会微乎其微。
这十辆多马车,加起来得有七十来号人。
人命关天。
宋师竹用尽全力,努力瞪大眼睛,就连桥上预料之内将要发生的事故都顾不得细看,就想要把石碑的字迹看清楚。
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越想细看,视线就越是模糊。她隐约看见上头有三个古篆,就在她还想继续分辨之时,眼前突然一片黑暗。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
宋师竹被人叫醒时还有些糊涂。耳边就跟蒙了一层薄膜,她隐隐约约地听着螺狮忧虑道:“姑娘是不是睡迷糊了,刚才嘴里一直不知道念叨着些什么话。”
之后螺狮搀扶她起身,为她穿衣裳,宋师竹一直是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直到螺狮拉着她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清晰的人影,宋师竹才总算清醒过来。
这一觉睡的,她整个人就跟被人打了一顿一样,不仅腰酸背痛口干舌燥,思维还十分迟钝。
想着梦里她又是屏住呼吸,又是绷紧全身力气,宋师竹不大意外她起来后会这么难受。
她一边揉着太阳穴吸气,一边吩咐道:“赶紧去个人看看爹还在不在府里,我有事情找他。”
她最后终于辨出来,碑文上的三个字,写的是“丰华河”。
昨夜做的梦比她之前经历的任何一件事都玄乎,不管是真是假,一定得让她爹知道。
要是州府过来公干的人死在这一片就麻烦了。
还有前头十辆马车,宋师竹把车里那番话翻来覆去地想,忍不住有一个怀疑:那不会是她二叔家的车辆吧?
百瑞轩中,宋文胜一大早的就把还在睡梦中的儿子提溜了过来。他最近太忙,夜里又经常回得晚,没时间和儿子说话,只得趁早膳这一会儿和他交代几句。
宋文胜穿着青绿色的八品官服,威严地坐在暖榻上。
宋师柏垂着脑袋站在他面前听训。他身上的天青色镶毛边的锦袍是新做的,白色毛边显得他越发憨态可掬。
可惜宋文胜却一点没觉得儿子可爱:“既然回家了,也先别回去了。我让宋德去书院为你请假,你过完腊八再回去。”
“这几日家里事多,你娘要是让你做事,你要好好帮忙。老太太那边也要经常去坐坐。功课不准落下,待会我就吩咐宋德,让他问夫子把你这几日的作业都带回来。你回书院之前,我要先检查一遍。”宋文胜板着脸道。
严父慈母,宋文胜对着儿子女儿素来是不一样的态度。对闺女还有一些笑脸,对着儿子就不自觉地端起官威来了。
宋师柏早就知道他爹会找他说话,却不知道他爹会这么坑,就这么几日还要压榨他做作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敢怒不敢言地应下了。
因着生气,他的小胖脸上鼓出两个圆包包。宋文胜看着就笑了,“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丰华书院每到年末都有一回岁考,宋师柏倒是不敢逃过岁考,只是他在考试前请假回家,到时候要是考砸了,就有借口说事。
宋文胜轻描淡写道:“你二叔家这几日就到县里了。他家三个儿子,两个都是秀才。要是今年你二叔问你成绩时你让我丢脸,这个年我不好过,你也别过了。”
宋师柏:“……”他忍不住道,“爹,娘一大早的去哪儿了?”要是在他娘面前,看他爹敢不敢这么凶巴巴的,就是在他姐姐面前,他爹也不敢这般放肆。
就是欺负他人小又是男孩子。宋师柏忍气吞声地想。
“这么大个人了还找娘。”宋文胜斥了一句,见儿子这么不经逗,他想了想,还是把宋师柏留下来一块用早膳了。
宋师竹进来时,就见着两父子间气氛发冷。他爹阴着脸把被宋师柏面前盘子里被冷落的一块花卷夹了回来。
宋师柏低着头一阵猛吃,就是不与宋文胜说话,小胖身子每一寸都透着一股被欺负了的怨气。
这两人间自来是这样的状态。宋师柏在外头是人人捧着的宋家小少爷,骄矜跋扈,十分自得。可在宋文胜面前就跟鹌鹑一样。
宋师竹顾不得调节气氛,就问道:“爹,这几日州府衙门那边是不是有人要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