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明宣来去匆匆地入了一趟京,名义上是亲自整顿经营不善, 连年亏损的京城分号, 实则是怀揣了褚家商号糕点秘方送给康友之表示诚意。
只可惜那康友之是个脾气古怪, 难以接近的大少爷, 比起褚玉瑭来, 贺明宣觉得他更加讨厌。但是没办法, 为了能够得到康家的支持, 进而获得齐王殿下的赏识,才是贺明宣的终极目标。他很早之前就清楚知道, 就算自己在褚家商号里做牛做马,终其一生, 也就只是个总管事。等到褚玉瑭正式成亲,自己手里的代管权就必须一点一滴地交出去。
直到最后,由褚玉瑭全面执掌。
“哼, 褚家的人,个个都是榨干别人,肥了自己。想让我一辈子都窝在江南俯首听命, 也得问问我是不是愿意!”贺明宣回忆起在京城里的经历, 心中一阵冷哼。
回来已经数日了, 贺明宣连家都没空回。几乎是脚不沾地奔波于多处, 终于将此前因他上京而积压的事务逐一处理。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贺总管醉心于事业的痴狂,只有严氏会不时叮嘱他多加注意身体。
“褚夫人请放心,虽然明宣离开数日,但是绝不会因此而耽误了商号的生意。”贺明宣前来府里汇报关于京城分号的整顿成果。
严氏几次欲言又止, 令贺明宣觉得定是他不在的这段日子,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严氏向来是个口风紧的人,贺明宣也不敢贸然询问。生怕自己的失言引起她的怀疑,反而会坏了他之后的计划。
“不知这些日子,玉瑭的身体好些没有?我在京城中也问过几位有名的大夫,都说这忽然昏厥之症可大可小。说轻了也许是旧疾复发,内郁沉重,缓解调理便可,顶多花费些时日。但是说重了,就极有可能是邪风入侵,怕是不能拖延啊。”贺明宣不忘关心卧病在床的褚玉瑭,不过他更想知道这位继承人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其实贺明宣并不希望褚玉瑭在此时死去,因为自己的羽翼尚未完全丰满,也未曾得到康家的鼎力支持。若是此刻褚玉瑭病故,那么偌大的褚氏家族,必然会从旁支中再选一位继承人。到那时,恐怕他多年的筹备都会前功尽弃。
严氏面色沉重地摆手,叹道:“玉儿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和妹妹已经另寻高人医治了,所以玉儿并不在府中。明宣,这个消息你一定要守住,千万不可传出去。”
“玉瑭离开江南了?”贺明宣敏锐地找到了严氏话里的重点。
严氏一愣,被他问得有些迟疑。但过了片刻,她便沉着地说:“还在江南,只不过不在府里。那位世外高人终年游走于深山,说是玉儿的病需要换一个环境才能彻底根治。所以商号里的事,就要辛苦你了,至于柳家那边,也请你一定要守住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让他们对这桩婚事有任何的动摇。”
贺明宣知道再问下去,也无法从严氏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褚玉瑭离开家,去了深山治病?乍一听倒也说得过去,但是联想到京城中平白无故冒出来的相府姑爷,贺明宣不免动摇起之前的笃信。如果褚玉瑭已经不在褚家了,那么京城里的那个人,说不定真地就是她。
可是这样想,又说不过去。对柳瑜安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褚玉瑭,莫名其妙地在大婚前跑到京城,另娶她人?这根本就没有道理啊!饶是贺明宣这样的商界强人,也被这种种不可思议的猜测给弄得思绪混乱。
回家不久,生性谨慎的贺明宣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找柳瑜安探一探口风。上回自己离开前,柳瑜安就曾来找过自己,问的是褚玉瑭之病情。现在说不定她已经有了新的消息,而自己,却被蒙在鼓里。
又是那间只有两人进出过的茶室,柳瑜安依旧安静地泡着茶。贺明宣最佩服她的一点就是,无论是谁发出的邀请,柳瑜安总是到得比自己要早。
“柳姑娘,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有劳贺总管挂记,你的气色也很不错。”
贺明宣这次是向她打探消息的,自然不能摆出臭脸。静静地品着柳瑜安的手艺,他的心中却不停在盘算着如何开口。
“贺总管今日相邀,该不会是只为了喝我的这一杯茶吧?”柳瑜安依旧垂着头,声音平稳,低低的,却非弱势。
“我们都这么熟了,就不说虚话了。其实,我想问问,关于褚玉瑭治病的事。”贺明宣将茶杯轻轻放下,落在桌面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柳瑜安正在往茶壶里加热水的手突然停住,似乎是在消化贺明宣问话的意思。
“褚玉瑭是你的少东家,你竟然跑来问我这个问题?难道贺总管忘了上一回,我也是在此,向你打听的消息吗?”
贺明宣冷笑道:“上次是上次,现在是现在。若是以前说过的话,能管用一辈子,人还活那么久干嘛?”
柳瑜安将茶壶放了回去,轻轻顿了一声。
这才算是抬头,正眼瞧坐在自己对面的男子了。
“照贺总管说,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就都应该对说过的话转身就忘,不必遵守从前的约定吗?”
贺明宣的嘴角抽了抽,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我问的是褚玉瑭的病情,你在跟我暗示什么!”
柳瑜安没有生气,但也不甘示弱,丝毫没有被贺明宣的男子气场给震慑到。
“褚家商号自从开始模仿北方康家的酒楼经营模式,就逐渐减少对江南茶叶的收购。即便是褚家旗下的茶楼,用的最多的竟然是来自江北的绿茶。”
“茶楼供应不同种类的茶水,这应该不是什么可以指责的事情吧。”
“在江南的地界上,放着上好的龙井、碧螺春不喝,大量供应的却是北方的绿茶。这就是贺总管的新特色?”柳瑜安整个人都冷了下来,盯着贺明宣。
“嗯,我还以为柳姑娘向来只对做褚家大少奶奶感兴趣。没想到,竟然还关心起柳家的生意了。”贺明宣被盯得心里有些发毛。
柳瑜安却不再说下去,毕竟她不曾正式参与过柳家的生意。过分苛责贺总管背弃与柳家的合作关系,她并无充分立场。
“不过,你不妨考虑一下,与我合作。相信对你,对柳家的生意,都有好处。”贺明宣思忖了一下,决定试探一下柳瑜安。
柳瑜安送到唇边的茶杯杵在哪儿,却没有立即给出回答。
贺明宣知道她没有马上拒绝,那便是愿意听自己继续说下去。
“我听说,玉瑭已经离府去治病了,说是请了一位得道高人,特意要避开俗世打扰。不知身为褚玉瑭未婚妻的柳姑娘,对此可知情?”
柳瑜安的眼猛地抬了起来,就看到贺明宣得意的笑容。
“想必前阵子拜访褚夫人时,并没有得到你该知道的消息吧。说来有些惭愧,褚家的风格向来就是有些不近人情,用得到的时候就死死拉住,用不上了,便毫不在意。”
柳瑜安不发一言,却是将贺明宣的这些话都听了进去。她不傻,很清楚知道这些话无非就是贺明宣想要从中挑拨她和严伯母之间的信任关系。但是今日贺明宣带来的消息,又确实令自己感到意外。她原以为,严伯母总不至于连褚玉瑭离开治病这样的事情都不肯对自己吐露半字。
“哈哈,时辰也不早了。贺某先告辞了,免得逗留久了,影响了柳姑娘的名声,妨碍你做褚家大少奶奶,那就得不偿失了。”贺明宣见话说到这份上,也该收场了。抖了抖袍子,站了起来。
柳瑜安并没有要起身相送的意愿,无论是他来,还是他走,对于柳瑜安来说,似乎都没有任何的影响。这令贺明宣再次感觉到深深的挫败,唯独在柳瑜安面前,无论他怎么做,都不起作用。唯独能让柳瑜安有所触动的,恐怕就是刚才自己的那番话了。
临出门前,贺明宣停了下来。
“刚才我提到的合作之事,还请柳姑娘认真考虑。贺某愿意一直等下去。”
说完,便狠狠摔门离开。留下柳瑜安一人独自在原处。
柳瑜安望着桌上的茶杯反复思量:褚玉瑭不在府上了?那么她会去哪儿呢?为什么她离开了却不告诉自己?这不像是褚玉瑭的风格,这么久以来,无论她要去哪里,去做什么,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自己。生怕自己会担心,会胡思乱想,会离不开自己。
其实,是褚玉瑭离不开柳瑜安。
一直以来将褚玉瑭拿捏得很稳的柳瑜安第一次感觉到了不安。她不知道这种不安究竟是来自于知道了严伯母对自己的刻意隐瞒,还是褚玉瑭的突然反常,亦或是贺明宣直白地拉拢。
自从那日去了天香楼,褚玉瑭便冥思苦想如何拿到留在江南的配方。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康友之坐享其成,将褚家的东西一点点地转化成康家的财富。施婉琬倒是被常乐郡主叫去过几回,而且每次都传话说,不许褚玉瑭作陪。
这让褚玉瑭一个人在房里急得抓耳挠腮,她早就看出了常乐郡主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么小的一家糖挽阁,又怎么可能引起郡主的注意呢。都怪自己太过大意,如果开张那日,没有拉着施婉琬同去,也许就不会招惹到这个讨厌的郡主了。
施婉琬也真是的!都提醒她好几次了,要提防常乐郡主的刻意亲近。可是这几天是怎么回事嘛,郡主一派人来,她就乐呵呵地去了。
“夫君,我回来了。”门外传来了让褚玉瑭牵挂许久的声音。
可是当施婉琬推开门,却没听到任何回应。奇怪,积云和飞霞都说姑爷用了晚膳就直接回房了,她听了还以为褚玉瑭胃口不好。找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人竟然独自坐在角落里,烛火离得很远,黑乎乎的影子,显得褚玉瑭十分的孤寂。
“夫君,你这是怎么了?”施婉琬错愕地问。
褚玉瑭莫名其妙有些生气,可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气什么。但是现在她就是不想好声好气地搭理施婉琬。敷衍地应了一声,之后便侧了身子,更加靠墙近了。
施婉琬面带忧色地走了过去,等看清了褚玉瑭嘟着的嘴,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但是她又糊涂了,这又是谁招惹了褚玉瑭?
“你这是在生气?”
褚玉瑭把头扭了过来,让施婉琬看个清楚。仿佛无声地回答,对啊,我就是在生气啊,你看清楚哟,我是在你生的气啊!
施婉琬十分认真地端详了一番,点点头,沉重说道:“印堂没有发黑,但是面色也不算好。常乐郡主说得对,要多给你补补身子。”
不说这人名字还好,褚玉瑭见到施婉琬,心情本来好了许多。现在突然听见常乐郡主这四个字从施婉琬嘴里迸出来,嘴就撅得更高了。施婉琬见她小孩子心性发作,也不再与褚玉瑭多说。她向来是不懂如何与孩子相处的,更不懂怎么哄孩子。既然褚玉瑭不肯说,那还是让她自己静静吧。
“你去见了常乐郡主,回来以后都不叫我阿褚了。”褚玉瑭呆呆地望着施婉琬卸下发饰的背影。
施婉琬轻轻放下手上的朱钗,回头看她,不解地问:“就因为这个,生气了?”
褚玉瑭想了想,摇头。
“最近常乐郡主总是找你。”
施婉琬更加不解。
“你是介意我没有带你一起去见郡主吗?”
褚玉瑭很想大声地告诉施婉琬,不是!她在意的是常乐郡主把施婉琬抢走了!可是她再蠢也知道这样的话不能说出口,一旦说出来,对于她和施婉琬,都无法回头。
“倒是郡主,时常在我面前问起你的事。”施婉琬见褚玉瑭什么都不说,低低叹息一声,又转过身去继续卸妆。
褚玉瑭意识到自己的无理取闹,有些不好意思地走了过去。她知道施婉琬陪了郡主一整天定是很累了,自己却还莫名地与她闹情绪。
施婉琬从镜子里看到了就站在自己身后的褚玉瑭,其实当她从暗处站起来时,自己就已经注意到了。尤其是看着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时,施婉琬的心就急速地加快跳动。
她并不清楚褚玉瑭刚才的情绪从何而来,可是她敏锐地察觉出定是与常乐郡主有关。因为当自己提到郡主时,褚玉瑭的眼神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其实这几日,施婉琬的心里也不好受。每回见到郡主,就被她绕来绕去地盘问着关于褚玉瑭的事,令她有种无名之火总在燃烧。
难不成,褚玉瑭的失落,来自于常乐郡主的刻意不见?施婉琬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望向镜中人的眼神也极其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