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六年，这是顾凌霄离开青烛的第十一年, 也是青烛登位后的第六年。
“陛下还未醒？”
冷淡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这让龙床之上浅眠的青烛从床上坐了起来。
“醒了。泰安王何事？”
因为青烛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独眼的泰安王李皓推开了面前拦路的护卫, 直接走进了青烛的寝宫。
见了青烛李皓也并未跪拜，右脸上依旧戴着铁面具的李皓只是躬身行礼，随后道：“樊城已经守不住了。今日之内必定被破城。”
“是吗？”
青烛并不意外，他回答的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怎么？陛下这是打算放弃了？那不如我把你交给那些仙兵仙将吧。指不定他们看在我交出你的份上, 还会同意我做这人间帝王呢。”
李皓嘴巴坏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青烛早已习惯他用这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口吻与自己说话。
“皇兄若真想这么做, 那我悉听尊便。”
被青烛拿“皇兄”这个称呼腻歪得不行, 李皓用眼刀刺了青烛一眼：“少与我耍嘴皮官司。樊城已经是京城前最后一个堡垒, 樊城这一破，京城危矣, 皇城危矣。你若没有奇思妙想能扭转局势, 你与天庭之赌就要输了。”
青烛闻言微笑：“是啊。”
六年前青烛以为攻入李淳的皇城战争便结束了。之后他只用把治国安.邦的事情丢给李皓, 自己就能去寻找失踪了五年的母亲。
谁能料到就在李皓的剑尖顶到他老子喉咙上的那一刻, 天上会冒出一群神仙，为首的那一个还要说青烛留不得？
尽管青烛当时拳打口吟仙曲、跳勾魂之舞的仙女, 脚踢手中十八般兵器、身上金甲银铠的神将，之后还将那留山羊胡的带头老儿揍了个半死，然而事情远远没有结束，还在继续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六年来因为只有青烛能力挫天上来的那群神仙，他被奉为人间帝王。
而自称从天庭而来的神仙们几度欲杀青烛而未果, 终于意识到武力并不能让青烛屈服。于是神仙们以整个夏国的活物的性命作为威胁，狡猾地向青烛提出了一个赌约。
——以这神州大地为棋盘，凡人与神仙各自为阵。就跟下棋一般，谁先吞掉对方所有的城池谁就胜。败者要无条件服从胜者的所言。
如此赌局听起来儿戏，神仙们下手的时候却从不容情。
神将仙兵们有着巨大的身躯以及堪称可怕的怪力。不擅长作战的诸仙人手中则有着多变的仙法神术。无数的神兽仙禽被养在神仙们的手下，既可作为坐骑，也可兵力。以压倒性的力量在凡人的土地上智取豪夺，神仙们侵攻如火。
彼时青烛刚被赶鸭子上架地登了基，不光没能来得及笼络人心，就连朝堂与后宫内部的事务纷争都来不及解决。
战争留下的余韵不光有死伤，还有堆积如山的人事问题与百废待兴。青烛只有一个，要面对的却不是六十个、六百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
这六年间也不是没有投机取巧的凡人想要取青烛的人头作为向神仙投诚的投名状。可惜连神仙都能杀的青烛早已免疫了奇毒，寻常的兵器机nu又伤不到他分毫，凡人的拳脚对他亦是无用。
神仙这边也试图用咒术来杀掉青烛。但巫蛊诅咒之术一向被神仙们斥之为“歪门邪道”，使用巫蛊诅咒的山精水怪更是向来为天庭所不齿。天庭内擅长巫蛊诅咒的神仙都不愿意暴露自己还会这种“旁门左道”，不太擅长巫蛊诅咒的神仙们临时抱佛脚也无法用半吊子的咒术来杀掉青烛。
说起来也是可笑，天庭并不是刻意把青烛放任到能有弑神之力的地步的。只是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两边的时间流速并不相同。等内斗不休的天庭众仙家发现青烛这颗帝星，顾凌霄传给青烛的《太清无量经》都被他突破到第二层了。
这时候天庭的神仙们才忙着要除掉青烛。可青烛的命运早已脱轨。他的生死既不在生死簿上，也不在星辰命相之内。
掌管生死簿与星辰命相的神仙们研究半晌也没能除掉青烛，也就这么点儿功夫，青烛的《太清无量经》已经突破了第三层。跟着青烛与李皓联合各种地方高门、隐世豪族所组成的军队杀上了京城，并长驱直入突破了皇城。
当神仙们终于下了凡，象征着夏国最后国祚的李淳也已经死在了自己亲儿子的手里。天庭这一众神仙可以说是来得正凑巧，也可以说是马后炮。
但不论如何，这凡也下了，神仙们总不能无功而返。只是青烛这颗帝星的实力惊人远超神仙们的想象，若是再给他时间成长，只怕今后天庭与人间对峙，天庭不会是占据优势的那边。
所谓的赌局其实还是一个缓兵之计。这个拖字诀不仅可以让天庭增派援兵，更能拖垮凡人们的信心，摧毁凡人们的士气——天庭的神仙们早就看出凡人无法一条心。但凡眼前出现了一个看似无法战胜的对手，凡人就会想要投降，想要投降的凡人和宁死不屈的凡人必将产生冲突。到了那时候，神仙们不用再多插手，凡人自己就能先内乱。
神仙们想得不错，见识过了神仙们无与伦比的实力碾压之后，不敢与神仙们作对的凡人一天天地把仇恨转移到了青烛的身上。甚至各地都有流言四起，说青烛是害人的妖物，如果没有他，神仙们不会特意下凡来找凡人的麻烦。如果没有他，先帝就不会被杀。如果没有他，他们这些凡人的日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平淡。
一切都是邪帝的错。
如果青烛再正义一点，如果青烛再懦弱一些。如果青烛不是百毒不侵，如果青烛不是实力超群……只要这些“如果”中有一个成立，青烛早已死得连骨灰都见不到了。
偏偏，被顾凌霄教导出来的青烛就是没有让这任何一个“如果”产生。他坚持了六年，整整的六年。
作为当年主动赶鸭子上架的一人，李皓并不想看见青烛如此疲惫的笑容。他想让青烛鼓起劲儿来，可他那别扭的性子只会嘴臭。
“……莫要如此表情，车到山前必有路，这皇城里能打的也不止你一个。我的黑铠卫还在。只要你不死，我们必定能守住皇城。只要守住了皇城，京城就不算落入那帮什么狗屁仙人的手里。你也就不算输。”
踌躇了半晌，李皓总算能说出几句不嘴臭的话来。他这口一开，后头再说话也就顺溜了。
难得被李皓激励一次，青烛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我们已经输了。”
“你！你怎么就这么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呢！？”
李皓气得简直想跳起来先打青烛一顿。
“皇兄，我不是——”
轰！！
地动山摇一声响，青烛尚未出口的话也没有必要出口了。拿起放在床边的七星宝剑阔步而出，青烛不意外的在自己的寝宫外头看见了形似小山的无头怪物。
“刑天……”
无头巨身舞干戚，炎帝座下被黄帝砍下了脑袋的邪神左手持盾右手拿斧，这一斧挥下的力道竟已劈裂了青烛的半个寝宫。
追着青烛而出的李皓倒吸一口冷气，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为自豪的黑铠卫就跟小虫子似的被刑天撞飞，连在刑天身上留下一个细碎的小伤口都做不到。
宫墙簌簌碎落，刑天举斧再劈。青烛一把解开身上披风抛之于地，见刑天斧头朝着李皓劈去，上前一剑便挡住了比自己身体大上几十倍的巨斧。
“带着黑铠卫快走！”
朝着自己身后已然吓呆的李皓道，手臂发麻的青烛被刑天用巨力压制得双脚都在地上踩出了两个深深的洞来。再过些时候，哪怕青烛的手臂不断，只怕他的双.腿也要被夯实进地里。
李皓愤然出声，却是没有违逆青烛的命令——凡人在非凡之战里能有什么作用？他留在青烛身旁也不过是在为青烛增加负担！反之他若是逃得远远的，指不定青烛还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黑铠卫！跟我来！”
李皓一面奔跑一面收拢残兵。黑铠卫虽然也见识过不少的仙女神将、神术仙法，甚至还被训练得能与天庭的小仙们一战。但在刑天这种家喻户晓的上古邪神面前，就算是黑铠卫也被吓得够呛。
——只拿凡人用的刀枪剑戟怎么和体积有自己几百倍大的怪物打？况且这怪物既有巨力，身上还皮厚肉糙仿佛一面城墙！
军心动摇、士气下降，恐惧畏缩带来的是阵型的溃散。一旦阵型崩溃，阵型所带来的攻击、防御还有机动增益就尽数失效。黑铠卫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青烛与天庭博弈，别人以为他最累的是要与神仙们打架。实际上他心力上的消耗远远比身体上的消耗大得多。
绞尽脑汁、用尽每一滴心力，每一步都在往后计算一百步、甚至两百步的青烛已经得出了这场战争的结果：他是不可能赢过天庭的。
时间拖得越长，他的消耗就越大，天庭得到的补给却越多。
就比如说这刑天。刑天是上古邪神，因为其怨恨砍下自己头颅的黄帝，永生永世都想着要报这砍头之仇，理论上刑天绝对不可能向天庭效忠。天庭能把刑天弄到这种地方，还能让刑天与他厮杀，想必是神仙们有能够控制刑天的法术。
纵观神话，像刑天这样的邪神还不知道有多少个。如果邪神们都被天庭所操控，当成了拿来消耗他的棋子，那——
话虽如此，青烛也没有在一开始的时候就结束这场战争的办法。所以和天庭开战，青烛必输无疑。他之所以能撑到现在，不过是凭着一口气。
一口不愿让相信着自己的人失望的气，一口想活着等母亲回来找自己的气。
一口……想让远在不知何方的母亲看到自己没了她，也能成就一番事业的气。
刑天手中的巨盾挡下了青烛的猛力一剑，青烛收剑不及，跟着就吃了刑天一斧头。
胸口像是被巨浪拍裂，青烛喷着血飞了出去。方才若不是他反应的速度够快，刑天的这一斧头直接就能把他开膛破肚横斩两半！
整个人撞进粉碎的宫墙之中，青烛的身形在烟尘中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带着黑铠卫躲在远处的李皓眼看刑天提着斧头就朝青烛的方向而去，立刻下令：“放箭！！”
然而，几百人的黑铠卫竟然只有那么五、六个人颤颤巍巍地去摸自己背后的弓.nu。其他人全是一脸惊惶，连自己的手脚在何处都不知道了。
气怒的李皓差点儿咬碎自己一口白牙，他劈手就夺了身旁一黑铠卫的弓.nu，跟着拉弦上箭朝着刑天就射。
铁箭脱弦飞出，射在刑天身上却像是小石子砸在了几百斤厚的乳胶垫上，不光没给刑天造成什么伤害，还直接弹飞了出去。
见状黑铠卫众人脸色更加惨白，李皓却只是“切”了一声就拉弦上箭再射！
李皓从小就是个酷爱铺张排场的皇子，哪怕六年前遭亲爹派人暗杀又痛失手足，后来瞎了一只眼睛还跟着青烛一起颠沛流离，但当他杀回这个皇城，他还是那个锦衣华服、做派奢侈的王爷。
在他人的眼里，李皓这样的人就该是金玉其外贪生怕死。偏偏，就在被吓傻了的黑铠卫们的面前，这位高冠广袖、芝兰玉树的贵公子展现出了超越任何人的勇气。
——哪怕他没有青烛那样的武力，哪怕他面前的怪物是上古邪神刑天，哪怕他手中的武器对刑天造不成一点伤害，为了自己的兄弟，李皓还是豁上了性命。
平素也不知有多少将领唾弃李皓是个“锦衣废物”，此刻李皓那一身锦衣看在黑铠卫们的眼中却如同发光的旗帜。被李皓所带动，最先摸到弓.nu的那五、六个黑铠卫纷纷拉弦，跟着其他的黑铠卫们也都握紧了自己的弓.nu。
铁箭射到身上刑天并不觉得疼，就是这种一波接一波的骚扰让它感觉很烦躁。因为没有头颅，刑天连想冲天咆哮都做不到。于是乎他中途转了方向，眼看着就向李皓与黑铠卫而来。
数百人的黑铠卫里出现了吓得屁滚尿流连忙逃跑的人，但这种人只有一、两个。更多的人哪怕手抖脚颤也坚持在原地，一轮接一轮地向着刑天射箭。
——死算什么！活在后悔里生不如死那才叫可怕！
刑天的每一步都能带来山摇地动，黑铠卫的齐射很快就乱了步调。李皓再次拉弦上箭，刑天的巨斧却已经朝着他这个领头的直直劈来。
噗嗤——
李皓大睁着眼睛，喷薄而出的血液一下子就糊住了他的视野，濡湿了他的衣物。呆站在原地，李皓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头、自己的四肢、自己的身体都在哪里。
然而倒下的并不是李皓。在李皓的面前，刑天巨大的身体轰然倒地，就像一座小山坍塌于众人的眼前。
刑天的身后，青烛剧烈地急喘着，他额上满是鲜血，一身玄色龙袍也被血液晕染得微微透出暗红。
在那一瞬间被吓得魂魄都要出窍的李皓总算找回了自己的五感。他用力抹掉刑天喷在自己身上的血液，嘴里“呸呸！”两声，像要驱散自身恐惧那样学着黑铠卫们骂起了娘：“娘.的！这妖怪的血都溅进本王的嘴里了！”
青烛见状想笑，可他不过刚弯了弯嘴角就见七个神将从天而降。每一个神将落地时都在地上踏出了一个不小的凹陷。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前来讨教。”
七个神将一个个都散发出比刑天更可怕的威压，他们背后金光璀璨银光闪耀，显然与往日那些杂兵天将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
李皓与黑铠卫们刚热起来的心，再一次地凉了下来。每个人都感觉大事不妙。
青烛也一样。
“——放过除我以外的人，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
做人应当及时止损，既然打不过，那就该争取最小的损失。
自知无力再与七神将再战一场，希望能以对话的形式保全李皓、黑铠卫还有其他无辜凡人的青烛扔下手中已经卷刃的长剑，举起空空的两手向着七神将走去。
带头的天枢先是一愕，跟着一笑：“明白了，那我——”
“嘿，你说放过就放过？忤逆天庭可是大罪！你这邪帝早已污染了这人间！”
将长.枪扛在肩上的开阳冷笑声声：“谁让那些凡人为了你连神仙都敢反抗！？他们也要死！只有敢反抗天庭的凡人都死光了这凡间才算真的干净了！”
曹家人并不是青烛与顾凌霄帮助的第一家人。一人一猫一路向南行的时候都是随手就帮了落难蒙冤的人。因为真的就只是个顺手的事情，无论是顾凌霄还是青烛都不会刻意去数他们究竟帮助了多少人。
也因此顾凌霄和青烛都不知道在他们走后，“白猫和尚渡人渡世”的美名早就传扬开来。
无论是去了山城.的曹大一家还是去了北岭的曹二一家，两家人都惦记着青烛的大恩大德。也是到了山城和北岭之后，曹大与曹二两家人也才知道原来“白猫和尚”救助的人远不止他们一家子。
后来众人听说“白猫和尚”为了渡人渡世成了新皇帝，都是错愕不已。等天庭派神仙下凡与青烛打赌，被派去支配夏国主要城镇的神仙们在不少的地方都遭到了来自凡人的誓死抵抗。
神仙们都受了凡人成百上千年的香火，自以为下凡降世就能让凡人跪拜不止，哪里会料到凡人们居然敢提着犁耙朝他们造.反？
惊怒之下神仙们竟是无法一时间就将整个夏国纳入支配之中。也因此青烛与天庭的赌约才能持续了六年之久。
眼下北斗七神将被派来讨伐青烛这邪帝，开阳这七神将里脾气最火爆也最不讲道理的自然想对青烛报一箭之仇。
只是堂堂神仙对着一个赤手空拳并且已经认输的凡人出手到底太过卑鄙。天枢想要阻止开阳，开阳的长.枪却已经朝着青烛的喉咙一枪挑了出去。
青烛立在原地，他手无寸铁，血流满身。因为流血过度，他的视野有些模糊，头也晕得厉害。身体上满身疮痍，身体里内脏四分五裂。疲惫身体四处都痛，以至于青烛自己都分不清自己身上究竟还有哪里是不痛的。
这个刹那，他有些后悔，也有些释然。
后悔的是果然投降没有用，他应当誓死抵抗到最后一秒。释然的是这样他既短暂又漫长的一生终于可以结束了。
他不用再作战了，不用再思考了，不用再拼命的努力了，不用再执拗地坚持下去了。
他总算能睡上长长的一觉，再也无人能打扰。
青烛笑了，带着一种遗憾，带着一种凄苦。
母亲，孩儿等不到你了。
闭上眼，青烛就这样等着迎接自己的死亡。
“——我可不记得我把你教成了这种打不过就放弃不打的性子。”
长.枪的尖头在青烛的喉咙上留下了一个血点却不能再进一步。开阳大惊失色，双手握住枪柄试图甩掉那个握住自己枪尖的人影，然而——
拽着开阳的长.枪用力一扯，白色身影跟着凌空而起。那一道雪白太过神圣，太过炫目，也太过锐利，就像一道光要撕裂这铅灰的阴天。
“睁开眼，好好地看着。”
像猫儿一样灵巧，以开阳手上的长.枪为立足之地，女子瞬发而至，眨眼就到了开阳的眼前。
一金一蓝一双异色眸中竖瞳收缩成一线，女子皓腕一翻，指甲已经变成了尖尖利爪。在她的利爪之下，开阳惨叫连声，众神将还没弄清这是发生了什么就见开阳满脸是血的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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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回来啦！呜呜不知道小可爱们会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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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菓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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