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浮到达圣心医院的时候,正好是下午四点半。
往日整齐秩序的圣心医院大堂在这一刻混乱不堪,好几辆救护车直接停在了大堂之前没有开走,来来往往的除了行色匆匆的医生护士之外,就是暂时停在大厅的护理床。
这些护理床至少排了十来架,一溜放在靠墙的位置,上面满是受了伤的伤患,伤口流出来的血染红了半张白色床垫,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呻/吟、哭声喊声一同回响在医院的大堂上空,让人听着就觉得心浮气躁,头皮发麻。
每一个在大堂里的人都忍不住被这一连串的伤者吸引目光。
陈浮也不例外,在走进医院的时候,他朝人群最密集的角落看了一眼,不止看见了一群受伤的人,还在受伤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早上刚刚被他送过来的熟人。
季迟正在医院之中。
他的感冒因为耽误治疗差点发展成肺炎,在医院里躺了小半个上午,又吊了整整一瓶水之后刚感觉好了点,正排着队准备结个账回家继续休息的时候,医院的大门口就哗呼啦啦一下子来了五六辆救护车,每辆救护车的门打开就是一个看上去简直血葫芦一样的人。
当时在医院大堂里等候的人都有点被惊到了,相互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在附近的路段发生了一起连环车祸,在车祸中受伤的人都被暂时安置到距离最近的圣心医院。
这事本来和季迟没有什么关系,他看了几眼热闹,也就安安心心地继续排队等着结账。但是因为这起突发事件,整个医院大部分的力量都被抽掉出去处理了,就连收费窗口的效率都慢了好多……然后季迟就发现在这一群受伤的人中,居然还有一个没有大人带着的小女孩,小腿被划了一个口子,正在大堂中来回转悠,哭着叫妈妈。
季迟:“……”
他等了半天,左右看了半天,见真的没有家长上前去照顾小女孩,忍不住就在差一个就拍到自己的时候脱离队伍,走上前去。
但在他刚刚踏出一步的时候,坐在医院的休息椅上一个三十多岁、体格强壮的男人就不耐烦了,冲着小女孩凶道:“哭哭哭哭哭,就知道哭,要哭滚一边去哭,别碍着我的眼!”
季迟上前问道:“你是她爸爸?”
男人瞥了季迟一眼:“谁知道这个小鬼哪家的,别在我面前闲晃,等个消息都他妈不安心!”说着就轻轻推了一下抽噎的小女孩,他的力道并不重,但腿上受了点伤的孩子还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小女孩更加嘹亮地哭了起来!
烧得不轻的季迟勃然大怒。
男人见一下子就把小小的孩子推到地上,也是愣了一下,接着他大概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从休息椅上站起来就准备离去。
但这时候已被怒气支配了行动的季迟捏了两下拳头,一拳头打到男人的胳膊上!
陈浮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骚乱眼看着就要起来,医院的保安已通过监控匆匆赶来,在紧密的人潮中飞快分开动手的双方。
人群的突然拥挤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季迟被挤得眼前一黑,差点又要因为发烧而栽倒的时候,一只胳膊从外边伸来,把他拖出了人群里。
眼前是黑乎乎的一片闪烁,等那一股晕眩退走之后,季迟一眼看到了陈浮,吃惊得舌头都打了结:“陈、陈总?”接着他就想起来了,“刚才的那个小女孩呢?”
“被医生带走包扎了。”陈浮说,“站得住吗?你要不要去旁边坐一下?”
“不,不用,其实我本来都要回家了。”季迟连忙道,顿了一下,又问,“陈总怎么来医院了?”
“等我男朋友。”陈浮说。
“……”季迟不知道怎么接话,闭嘴沉默。
倒是陈浮这时候接到了方麒的短信,短信中写到方麒马上就下来,让他在下面稍等。他一边等一边和季迟闲聊:“我看你之前的资料上写的是幼师?”
“是……”
“那为什么选择进了娱乐圈?”陈浮问,资料的收集和归纳是他平时常干的事情,在和人交谈的时候也自然而然带了这种习惯。
“需要钱。”这个回答季迟倒是干脆利落。回答了之后他又补充说,“娱乐圈中……比较能接触到那种交易。”
然后他说:“嗯……陈总,那我再去付费了,再见。”
陈浮点了点头,就见季迟摇摇晃晃地走向大堂中排着队伍的缴费通道。结果刚走出一步就差点滑倒!
陈浮再一次眼明手快地抓住了季迟的胳膊撑住人,确定道:“要不要帮忙?”
“不用、不用。我干脆再去吊个水好了。”季迟喃喃着说了两声,摆摆手自己走了,一下就进入了人群之中。
陈浮看着对方慢吞吞地走入了人群之后就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但他的视线在同时撞上了方麒的视线。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的方麒正站在楼梯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两人看见彼此,片刻后,方麒微微一笑,走上来说:
“你来了,有没有等很久?”
“没有,就只在这里站了五分钟的时间,看见了一个熟人。”
“顺手帮了忙?”方麒说。
“是啊。”陈浮回答,“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季迟。”他随意说了一句就带着方麒一起向外走去,“你和我说晚上想出来吃饭,你想吃什么?……”
他们并肩走入了人群之中,又一起自人群中离开。
当天晚上方麒就做了一个梦。
是他这么多年来反反复复做着的同一个梦。
那也是他十八岁的暑假。
那是晚上,窗外大雨瓢泼,他被人压着跪在书房之中,雷电撕裂天空,湛蓝色的光芒刺破书房的冰冷,将昏惑灯光摇晃出片片碎片。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盛着阴冷混着浑浊。
他们站在光线下,但明晃晃的光线也在这一时刻也如同黑暗,所有的温情全部变成了冰冷。
冰冷中只有一声接一声的质问:
“你和陈浮是怎么回事?”
“是谁勾引谁?”
“你们想做什么?”
“――做什么,不光彩、不体面、下三滥的事情?!”
“没有什么不光彩不体面下三滥的事情!”他忍不住大声抗辩,“我们只是喜欢对方!”
又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讪笑与轻蔑和侮辱。
他被打了一顿,关在房间里。
他连夜从这栋曾经盛满了温馨回忆,而在这一刻只幽深如鬼蜮的地方逃了出来。
或许是冥冥中感觉到有这么个可能。兵荒马乱之中,他们没有来得及收缴身上的证件,也没有来得及检查钱包里的零钱。
护照还能用,身份证也没有问题。
他在大雨中冲入机场,乘最近的一班飞机连夜出国。下飞机的时候,对方所在的城市又阴又冷,同样飘起了雪和雨。
他在机场随便裹了一件外套就往陈浮所在的学校冲去,在半夜里敲响对方寝室的门,如同落汤鸡一样站在门口瑟瑟发抖。
每一次让人不安的乱梦只有到这个时候才能够恢复安宁。
就算在梦里,他也能够将当时的场景记得清清楚楚。
打开房门的陈浮惊讶的脸。
拉他进屋子的陈浮温暖的手。
他们最后躺在了一张床上,什么都没干,只在有些狭小的床上相拥着睡了一觉。然后第二天,陈浮就开始找学校附近出租的房子。
方麒从梦中惊醒过来。
他下意识地转脸一看,身旁的人正呼吸平缓地熟睡着。
他又看了看卧室,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模样。
现在……方麒拿起床头手机看了一眼,半夜3:32分。他没有惊动睡在旁边的人,自己去楼下的洗手间里洗了一把脸。
镜前灯透出的幽幽黄光照亮了镜子里的人。
方麒盯着镜中的自己。
一样完美。他在心中告诉自己,就算没有方姓带来的家世,我也能够一样完美。
但或许是十八岁成年时候亲密家庭被一夕颠覆的伤害,哪怕明明知道陈浮并不可能消失,总有某些时候,总有某一个瞬间,会有那么一个“假设陈浮突然消失”的念头掠过方麒脑海。
天花板上的大灯突然被“啪”的一声打开了。
明亮的白炽灯在这一瞬间驱退了镜前暖黄的灯光,陈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又做梦了?”
方麒转回头去,对方正拿着一杯水站在他身后,脸上没有任何睡意,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入睡过一样。
他走到陈浮身旁,接过了陈浮递给他的水,是热的。
陈浮说:“放在保温壶里的,我刚才喝了一口,温度刚刚好。”
“嗯……”方麒喝了一口水。他和陈浮一起走到客厅。月光射入别墅的后花园,在落地窗延伸出去的木走廊上落下一地清辉。
“做梦到了过去。”方麒说,“我十八岁那年出国去找你的时候。”
回忆总是叫人唏嘘,在说起两人共同过去的时候,方麒也有淡淡的唏嘘:“你还记得吗?最穷的那个时候,我们两个人坐在台阶下分吃一个汉堡。”
“双层吉士堡。”陈浮回答,他也跟着唏嘘了一下,“也就才吃了两三次,结果一直到现在,你都嫌弃完汉堡嫌弃面包,有条件肯定不吃,没条件也肯定不吃……”
方麒“哈”地一下笑出来了:“怎么,现在嫌我难养了?”
“这娇气恼人的小东西,我怎么疼也怕疼不够啊。”陈浮目光放空,深沉回答。
方麒大笑起来,刚才如云烟般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念头又如云烟般消散。
在这个时候他甚至嘲笑于自己的无聊:陈浮怎么可能消失呢?他怎么可能和一个人生活了十七年,还不知道对方是一个什么人呢?
他喝了一大口温水,暖人心脾的力量就从手心一直淌入脾胃。
他说:“其实当年……我连夜去找你……并不完全是因为那一刻已经非你不可,并不所有都是因为你……”他的叙述有点混乱,但一开始的混乱之后,说,“当年我……太震惊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家人也有那么面目可憎的时候,好像从前的一切,对我所有的疼爱,都可以因为我某一件不符合他们期望的事情而被全部抹消。”
“这简直让人情不自禁地怀疑他们是否真的爱我。”方麒说,他把玩着手中的杯子,面孔在夜色下流露出几分晦涩,“他们可以不认可我身上的某些事情,但他们应当尊重我作为一个人的独立存在。我没有办法忍受……那样像是要抹消什么不干净东西的态度和行为,但那就是我,是我的一部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转向陈浮询问道:“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问过你,但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确定关系,你当年有没有想过……想要把我送回去?”
“没有。”陈浮的回答远比方麒所预料的来得快且平静,平静得就像独立于事件之外的智者。
“你来这里是你的决定。”陈浮说。
说完之后,他的目光落到方麒脸上,如月光拂面。
他轻轻加了一句:“我接受我们的感情,是我的决定。”
然后他转了话题,不再说这些严肃的事情:“既然睡不着就和我一起看金融报道吧。”
“又是那些公司的财务报表?”方麒一听就嫌弃了,嫌弃之中他还挺无奈,“我又看不懂那玩意。”
“你好歹也跟我一起听了好几年的金融课……”
“那个东西啊……你总要接受这世界上就是有人懒得管它……”
“我可从没说我看不懂你的艺术。虽然我确实不太懂得它们。”
但对话声渐弱,他们还是坐在了一起。灯光在夜里亮起,灯光又在变化的天色中暗下。
全新的一天再一次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