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此番大盛也是损兵折将,但毕竟是胜了,故而翊盛城内饮至宴也布置十分周全,太子看着中极殿外来来往往内侍宫女,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笑容:此番北狄之战,可说是深和他心意,既成功消耗掉了自家三皇弟不少亲信和兵力,又大获全胜,再一次证明了他这个太子决策英明,至于自家舅父顾相说什么担心父皇看出自己手段……
看出又如何,经过这一战,自己这个太子宝座加稳固了,之前李天祚手握重兵之时尚且要韬光养晦,如今他还能掀得起什么风浪来!
想到这里,他心中加得意了,面色也变得红润起来,不远处,大内总管秦顺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位自己从小看大储君,心里暗自摇了摇头,又忍不住为明德帝和恭王担忧起来。
饮至宴前照例是皇帝召见群臣,对此次北狄之战将士论功行赏,明德帝一声令下,自总管秦顺而起,内侍们洪亮声音响彻了中极殿,慢慢传向殿外。
不多时,武威侯等老帅带领着几位立功将领列队走入中极殿,因着孝入宫不和礼数,故而凌朔风苏有容等人都换下了素白战袍,改了月白披风,可远远看去,仍有如一身素缟,看明德帝心里一沉。
众人参拜了天子,照例奉上后一封战报,虽然明德帝早已知道,可看到那醒目伤亡数目时,心还是抽痛了一下,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丹犀两侧侍立三位皇子,太子垂眸不语,可明德帝看了他二十多年,此时还是看出了他脸上一丝得意之色,当下心中就是一窒,又转向旁边毓王和恭王,恭王脸上悲戚自不必说,便是一向不理政事,潜心学问毓王,此时眉宇间也带了一丝凄楚。
明德帝暗暗叹了口气,挥手让武威侯等人平身,便示意秦顺开始宣读恩赏旨意。
自武威侯起,各位立功将领都受到了丰厚封赏,凌逸云和苏海纳也被追授了武职,苏有容年龄小,官职低,自然是排了后,当秦顺读完“授正五品武德将军,赏银千两”诏书后,苏有容本该跪接赏赐便退到一旁,谁料他却是上前一步跪下,开口言到:
“万岁,微臣有一事启奏。”
他一言出口,殿上众人都是微微一惊,便连提前知道此时恭王等人,也忍不住悬起了心听着。
明德帝看他神色,也知道他要说事情并不寻常,略带深意看了他一眼,才言到:“准了。”
苏有容深吸一口气,微微抬起头言到:“禀陛下,微臣此番随大军出关,立下微末功劳,陛下赏赐丰厚,微臣愧不敢当,回想与北狄一战,微臣实是忘不了那些为国忠,战死沙场同袍,故而求陛下允臣将所得封赏,分给后随微臣和凌将军突围五十四名将士家眷,否则微臣实难安心!”他说着,又从袖中掏出那张血书,双手呈上:“陛下,那五十四人名字便这血书上,连同微臣和凌将军,共五十六人,如今……便只剩下微臣,觍存于世间了!”
明德帝看着那张斑驳血书,心里一沉,命秦顺呈了上来,默默打开审视良久,沉声说道:“准奏,着礼部赏此五十四人每人纹银百两,家有为官者,官升一级,余者阖家免赋。”
明德帝一声令下,赶紧又礼部官员出来接旨,明德帝看着苏有容微笑道:“苏*卿居功不傲,仁义忠孝,封赏便不必推辞了。”
明德帝说完这句,殿上大臣们便齐呼万岁仁德,看上去皆大欢喜,这事情便要揭过了,却不料苏有容却并不起身领赏,而是俯身重重地叩了一个头,朗声说道:“启禀万岁,臣有本要奏!”
因他这一声,殿内刚刚松缓下来气氛便陡然扯紧,明德帝微皱眉头,却又不好不准他奏本,便点头应了,苏有容自取出一本奏折,高举过头,开口说到:“启禀万岁,此番我大盛儿郎阵前用命,杀伤敌兵无数,终解北狄之祸,可此一战便损八万将士,若加上被俘离散,下落不明者,便可算损失惨重,虽说为兵将着便该为国忠,马革裹尸而不悔,但此番我大盛损兵折将,却并非都是敌兵强悍所致,有一人疏忽纰漏,迁延军机,以致我将士枉死,故而微臣要参劾此人,请陛下圣躬明断,惩处元凶,告慰英灵!”
他这一番话出口,大殿上众人都是暗自吸了一口冷气,大家如何不知他口中这人是谁,也有人曾想过可能会有人参劾太子,却没想到是苏有容,用这样一番不留情面话将太子架了起来,这一本,无异于以卵击石!
明德帝面色阴沉地看着苏有容,他如何不知他所说句句都是实情,如今却是不能……
但终究还是要让他把话说完,明德帝这么想着,开口言到:“你要参劾谁?”
苏有容听着皇帝略带威胁语气,面容中却不带半丝惧意,反而直起身子,略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将声音传到中极殿每一个角落:“回陛下,臣要参不是别人,正是东宫太子殿下!”说着又将奏章高高举起:“臣所奏之事,句句属实且有明证,皆这奏章之中,还请陛下御览!”
听完他话,明德帝心里是又想夸他,又想骂他,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随着桌上青龙镇纸落到他面前:“放肆!”
明德帝震怒,大殿里便呼啦啦跪了一片,皇帝好容易调匀呼吸,指着苏有容言到:“以下犯上,参劾储君,还言之凿凿,信口胡言,真是不罚不足以正纲纪!”
听了苏有容刚刚话,恭王心里也是一阵起急:明明昨日再三叮嘱他要注意分寸,自己几乎是手把手看他写了今日要用奏折,却没想到他竟然自作主张,换了奏折又这般直犯天颜!
他还没来得及想好说辞替他开脱,明德帝便开口喝到:“来人,给朕拖到殿外廷杖,给朕打!”说着又转向旁边秦顺:“你去,亲自监刑!”
秦顺见皇帝是真动了怒,吓得也是一路小跑,心里却暗自庆幸:看来圣上还是向着恭王,只是说打,而不是“着实打”“往死里打”,看来自己一会儿也要适时对此人维护一二了……
他这么想着,自去安排廷杖之事,旁边便有殿上卫来拉扯苏有容。
苏有容回头看了一眼,自跪得笔直,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两个人高马大殿上卫竟然扯不动他,他又叩了个头,高声言到:
“陛下打臣,臣并无怨言,只求陛下能看看臣奏章,看看我八万将士泣血之言!”明德帝见他还是执迷不悟,气又将一支玉杆御笔扔地上,摔得粉碎:“给朕拖出去!”
苏有容说完要说话,才叩头起身,却是差点将旁边两个殿卫撞飞出去,他大步流星到了中极殿外,往长凳上一趴,规规矩矩等着挨打。
两旁专管杖刑小太监拿好了棍子,秦顺装作检查长凳低头对苏有容轻声说到:“苏将军,衣服就不给你脱了,可好?”
苏有容知道他这是给自己留面子,当下微笑颔首:“多谢公公!”
秦顺掀了他战甲,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苏将军,一会儿别执拗,该喊喊该晕晕,咱们圣上心慈……”
苏有容心里一动,想着恭王曾经说过这秦总管事情,心里边明白了七分,笑到:“多谢公公指点!”
秦顺见他听懂了,便起身对着两边小内侍言到:“打吧。”他话音刚落,棍子便噼噼啪啪落了苏有容腿上腰上,打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心说:照顾还这么疼,着实打还不三棍子就嗝屁了……
噼噼啪啪二十几下过来,侥是苏有容体壮有内力撑着,此时也是一阵头晕眼花,他身上伤本来就才好了六七分,此时被大棍子一楞,难免又勾起了些,他心道自己是来直谏,不是犯傻来死谏,当下便撤了一直顶着劲儿那股内力,顿时便喷了一口血出来。
秦顺见他一直不叫,还道他身体强壮还能忍,此时看到竟然见了红,当下装样子惊讶也带了七分真,步走进中极殿跪定:“禀陛下,苏将军见了红,陛下看……”
这是廷杖老规矩了,若是有大臣触了天颜被打,出了什么大症候不管是出了血,吐了血还是晕了刑,掌刑太监都要按例过来奏一声,也算是给君王提醒,别一怒之下打死了不该死人,而此时,也正是求情好时候,中极殿里顿时便跪了一大片。
明德帝看看地上叩头求情苏国公,又看看一脸惊慌恭王等人,心里倒是一奇,想着莫非这混帐真是自作主张,不是受了自家三儿子唆使……
他看看旁边跪着面色苍白毓王,心里倒是一动:能引得他这个才子直臣动容,想来也不是什么奸佞之辈……
想到这儿,明德帝又看看面前血书,长叹一声挥了挥手,秦顺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吩咐停止行刑。
苏有容也没想到撤了内力自己居然伤这么重,心说这次玩儿大了,还得规规矩矩跪下谢明德帝饶命,只是这一跪,就跟趴着差不多了。
明德帝瞪了殿门口他一瞬,冷哼了一声开口:“将他……”他犹豫了一下,恭王等人心里又是一阵急跳,好明德帝接着便说道:“将他……送回苏府,交给他家祖父好生看管!无事不准上殿!”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自有内侍抬了软轿让苏有容趴了,慢慢抬出了翊盛城。
这一通闹,整个饮至宴气氛就变得诡异了许多,恭王等人是心疼万分,以至于面对珍馐美馔,也味同嚼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