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到底不能呆太久,处置了那些伺候不周的下人,又陪大堂伯母一起看了儿子后,见他终于睡着了,便又去前院灵堂。
周王离开后,大堂伯母的脸色便又淡了,其他几位堂伯母也神色淡淡的,众人坐在屋内,一时间除了外头北风吹过的声音,没有其他声响,气氛压抑而伤感。
半晌,脾气爽利的三堂伯母道:“大嫂,怎么办?”
所有人都明白她问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作为严家人,他们没一个对周王放心的,这孩子有他们严家的一半血脉,自然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只是他又是周王现在唯一的血脉,而且还是嫡长子,严家再关心,也不好越过界去。
大堂伯母抱着孩子,眼眶又红了,再也压抑不住悲伤。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古以来便是件极为哀戚之事,大堂母伯却只能一直忍着,不能太露哀容。
二堂伯母叹了口气,说道:“幸好周王殿下十分孝顺,只要惠妃娘娘发个话,这孩子将来也不用担心。届时叫娘娘指派个得力体贴的嬷嬷过来帮着照顾孩子,想来有娘娘的人在,那些下贱的玩意儿也不敢将手伸得太远。”
三堂伯母撇了撇嘴,心说女人的手段千万,明的不行还不能来暗的么?周王是个糊涂的,若不是他惦念旧情,纵容那些从宫里就跟着他的老人,何至于时时给王妃罪受,使得她原本就虚弱的身子变本加厉,终归没福气,难产而逝。
现在好了,人都没了,他又开始伤心起来,表现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早先干嘛去了?
大堂伯母用帕子试了试泪,便道:“等桃儿出了头七后,我便给宫里的惠妃娘娘递个话罢。”
就这么说好后,一时间便又无话。
阿竹一直未吭声,等大堂伯母将睡着的孩子放下,她坐到床边打量着已经睡着的孩子。她见过胖弟弟出生时的模样,虽然也红通通的像只小猴子,但比起这只皱巴巴的脆弱的小猴子,胖弟弟才像正常的婴儿。
孩子看起来很小很脆弱,阿竹根本不敢伸手碰他,那张小脸她一个巴掌都盖得住,肤色红中泛黑,一点也不好看,再无知的人也看得出这孩子身子不好。这般脆弱的小团子,让她几乎害怕他能不能平平安安地长大,特别是在这个不安全的周王府里。
阿竹看得心头难受,兼之室内的气氛压抑,便起身禀明了柳氏,带着丫鬟走到门外的廊芜下吹吹冷风醒神。
严青桃的芳华早逝于她而言,刺激颇大。毕竟是认识的人,还曾经一起说笑打趣过,虽不是时常见面,但每回都得她细心照顾,俨然一位合格的姐姐,心里头如何不难受?
阿竹在廊芜下站了会儿,便沿着廊芜行走,冷风吹得她的脸红扑扑的,寒气一阵阵地袭来,终于让她感觉好了许多。
“胖竹筒!”
阿竹僵硬地抬头望去,便见廊芜的尽头有个人站在那里,他穿着素色的长衫,披着黑色的斗蓬,斗蓬边上镶了灰鼠皮子,扣子是镶着的宝石,眉目清冷淡然,却不知是否因为寒冷之故,使得他的脸色比之往常要苍白倦怠。
阿竹远远地站着,与他有十步距离远。丫鬟翡翠沉默地跟在她身边,虽未见过端王,但是能出现在这里的,还有那等气度的男子,想来不会是什么平凡人,是以并不说话。
陆禹踱步过来,低首看向她的脸,发现她的脸似乎被冻得僵硬了,不悦道:“天气冷,你在此做什么?即便伤心,也应该顾好自己的身子。”
阿竹伸出被冻得冰冷的手揉了下脸,勉强问道:“王爷怎么会在这儿?”
“来看侄儿。”陆禹瞄了眼不远处的厢房,心知严家的女眷还未离开,也不过去,靠着廊下的柱子,眼神落到她身上,叹道:“人死不能复生,已经有那么多为她伤心的了,你便不必为她伤心坏了身子。”
“……”
阿竹看了他好一会儿,慢吞吞地道:“我也不全是为桃姐姐而伤心,而是……”想到他的身份,便闭嘴不言了。
陆禹却聪明地明白了她掩下的话,问道:“是为了周王府之事伤心么?”他突然伸手拍拍她的脑袋,说道:“你还小,须知这世间之事并非是绝对的黑或白,还有无法触摸的灰色。七皇兄纵然不对,但是七皇嫂的性格也不对,若是无法依靠别人,那么便应该明白只能靠自己的道理。唯有自己强大起来,方不会再受到伤害。”
阿竹又闷闷地应了声,小声地道:“若是他尊重桃姐姐,就不会明知道她身子虚弱,还在她怀着孩子时,做出那些惹她伤心的事情了。桃姐姐是他的发妻,难道那些不相干的女人比得上的?”并非所有的女人都懂得自强自爱的道理,若是明知道她这种性格,还放纵旁人气她,这种男人……
陆禹看了她一会儿,点头道:“你说得对!所以他现在受到惩罚了,他将会伤心半辈子。”
阿竹真想呵呵一声,伤心半辈子有毛用啊,人都死了才来伤心,简直假得不行!周王是个长情的,但他若是在失去后才开始长情,有毛用啊!更讨厌的是这个时代的规矩和男人的劣根性,才会造成女人如此悲哀,果然还是不嫁人比较好,不然想想要和那么多女人共用一根黄瓜,她都想吐了。
似乎是发现她眉宇间一闪而逝的倔强,陆禹又道:“你还小,别乱想了!以后你若嫁人了,你的夫婿一定不会是这般待你,不然本王为你出气如何?”
“……”
阿竹满脸黑线地看着他,觉得他又将自己当小孩子哄了。不过被他这般打岔,心情确实好了很多。阿竹真心实意地朝他施了一礼,说道:“谢谢王爷,时间不早了,伯母她们可能要回府了,就不打扰您了。”
陆禹也不强留,目送着她往回走,进了屋子。
何泽从旁边闪了过来,小声地道:“王爷,康王等几位殿下已经离开了。”
陆禹嗯了声,想了想,又道:“将周太医留在周王府里罢,让他好生照顾孩子,等父皇再派个太医过来,让他再回来罢。”心里琢磨着太医院专攻儿科的太医有谁,看刚才胖竹筒的神色,似乎极重视这孩子,若是孩子有个什么,估计她又要伤心了。
那太医明明是皇上派到端王府里为他调理身子的,这般送到周王府里……何泽心里虽然觉得太医不在很麻烦,但是他习惯性地听令,也不再多说,便叫人去通知太医一声,让他驻守到周王府中。
*****
从周王府回到靖安府里,阿竹脑袋仍有些迟钝。
刚回到五柳院,却不想丫鬟过来告诉她,梅兰菊都在她房里等着她了。阿竹略一想,便明白她们的心思,同柳氏说了一声,直接回房了。
屋子里的三个姑娘正相对无言地坐在暖炕上,她们都换上了素色的衣服,神色低落,连平时最爱玩闹的严青兰都像朵蔫掉的兰花一般,无精打采的。
见阿竹回来,严青菊跳下炕就扑了过来,碰到她冷冰冰的手,吃了一惊,忙吩咐丫鬟去打来热水和毛巾,又拉着阿竹让她坐在薰笼上,将自己的暖手炉塞给她。
严青兰是个急性子,忙问道:“孩子怎么样了?你有见到周王殿下么?”
“急什么?让三妹妹缓口气再说。”严青梅斥责道。
严青兰撅了撅嘴,见严青菊像个小丫鬟一般围着阿竹转,又撇了下嘴,窝回了炕头上,靠着迎枕,冷眼看着阿竹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喝了半盏热茶后,阿竹方道:“我们刚到的时候,小外甥哭得很可怜,看起来像小猫一样,比胖胖当初刚生下来时小了一倍。”
三个姑娘被阿竹这种说话吓了一跳,这么小,真的好养活么?想到严青桃就这么撒手人寰,留下个什么都不懂的稚儿,几个小姑娘都有些难过。
半晌,严青兰气道:“以后我的夫婿若是敢在我怀孕时给我气受,看我不弄死那些贱人再弄残他!”
“……”
见姐妹几个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严青兰心中微怯,然后又挺了挺平坦的胸脯道:“你们看我作甚?我说的是事实!难道你们能看着自己被人如此作贱不成?我可没有桃姐姐的好性儿,谁惹了我,我非磋磨死他不可!”说罢,抬起了下巴,十分的骄傲。
严青梅脸色有些难看,觉得严青兰真是太凶残了,平时知道她霸道,却不想她竟然养成了这种性格。而阿竹纯粹是欣赏这姑娘的勇气,不过也太粗暴而简单了些,会吃亏的。
唯有严青菊愣愣地看着她,问道:“二姐姐为何不说,以后挑个一心一意的夫婿,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呢?”然后又转头对严青梅道:“还有,我相信张晏公子一定不会是这种人,以后会对大姐姐很好的。”
严青兰一愣,终于找到了重点,握拳击掌道:“对啊!只要以后找个贴心又好驯服的,总比嫁个喜欢搞三搞四的强哎!”
严青梅涨红了脸,瞪向严青菊又瞪向严青兰,可惜两个小姑娘已经找到了人生目标,没功夫理会她。
阿竹已经缓和了,抱着手炉爬到暖炕上,严青菊这跟屁虫自然也跟着爬上去,紧紧地挨着阿竹。阿竹对严青兰的话表示了赞许,不过提醒她手段太简单粗暴了,会得适反效果,而且说不定还会弄得自己没了名声。
严青兰素来被老夫人宠得像个小霸王,只会横冲直撞,极少会动脑子,根本没想过别人为何要忍让她的事情。被阿竹这么一说,愣愣地道:“哪个奴才敢多嘴编排,就将他发卖得远远的不就行了?”
“你能堵得住所有的人的嘴?隔壁有耳这道理你应该懂吧?就不怕有人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地将你的名声给败坏了不说,还要往你身上泼脏水,脏的臭的都往你身上扯,将你传成个恶妇。众口铄金最是可怕了。”阿竹拍了下小姑娘的脑袋,真是太单纯了。
严青菊便笑道:“所以三姐姐的意思是,咱们要暗中下手,扫干净痕迹,没有证据,谁能说什么?”
“……”
梅兰两人同时瞅向这笑得腼腆柔弱的小菊花,发现以往只会柔柔弱弱地给人欺负的小妹妹原来一肚子坏水。不过这主意很好哎,与其败坏了名声,不如让人有苦难言。
阿竹被这几个姑娘弄得哭笑不得,青菊越来越有往腹黑小白花方向发展了,严青兰这个一根筋又霸道的还拼不过她呢。严青梅倒是风光霁月,但是架不住几个姐妹们挑唆,思想开始歪了。
几个姑娘经过这次谈话,终于开始长歪了。至于以后会如何,阿竹不负责任地想,反正她们不会比严青桃过得差就是了。
*****
周王妃的头七过后,宫里的惠妃便派了个教养嬷嬷到周王府里镇着。
周王看着瘦弱的儿子,叹了口气,便也同意了这安排,甚至将周王府的后院交给那教养嬷嬷打理。
周王府的女主人没了,其他女人不是妾便是通房,周王就算再无知,也不会将王府里的事务交给这些女人主持,免得王府成了京城的笑话。所以长辈赐下来的教养嬷嬷便是个好人选,不过听说这事情,京中那些因为周王丧妻而有所心动的勋贵,顿时又有些迟疑了。
要说周王有哪点不好,便是太孝顺了,也太温吞了,虽不至于糊涂,但那性格也不够果断,才使得周王妃死得这般干脆。现在京中谁不知道周王妃虽然是难产而死,但是在怀孕期间,没少被周王府后院的那些女人气过。更绝的是,周王虽然在惠妃的提醒下生气过,不过也只是简单地将人关禁闭,时间一到还不是将她们放出来蹦q?这手段也太绵柔了,说出去人家都不好意思说他了。
现在周王妃终于去了,却留下个嫡长子不说,还弄了个教养嬷嬷帮打理王府,若是以后继王妃进门,这教养嬷嬷该放哪儿?恐怕周王也不乐意这长辈赐的嬷嬷被亏待吧?继王妃想要接管王府,岂不是要束手束脚的?
想罢,所有人决定再观望,反正周王要守孝一年,不急。
丧事过后不久,天气越发的冷了,很快便到了腊月。
进入腊月后,宫里却传出了太后身子不好的事情,使得整个京城的气氛又有些紧张起来。
承平帝是个孝子,侍母至孝,自从太后身子不好,已经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未能起身后,他便处于一种随时火山爆发的状态中,每回大小朝会,那些朝臣都不太敢再锣乱淮蠖鸦叭堑盟姆常炕囟际羌蜓砸怅啵苯淤鞅耸隆
乾清宫里,又有一本奏折被拍飞到地上,随之而来的是承平帝的咆哮声。那些朝臣只能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挨训,丝毫不敢反驳,免得又刺激到皇帝的某个爆发点。
等承平帝终于挥手让他们下去后,众位大臣如蒙大赦般,说了几句恭敬的话,便打揖离开。
承平帝揉揉疲倦的眉心,乾清官的内侍总管太监王德伟端了火的药茶过来,轻声道:“皇上,刚才皇后娘娘派人来说,太后娘娘想念端王殿下。”
承平帝一怔,神色莫测地问:“太后想念小十?”
王德伟忙道:“是的,慈宁宫里的江内侍亲口说的,太后先前和几位娘娘说话,突然就提起端王殿下了。”
承平帝敲了敲御案,半晌方道:“既然太后惦记他,便宣端王进宫罢。”
王德伟恭敬地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慈宁宫里,除了若有似无的安神香外,还有浓郁的药味。
皇后、贵妃及四妃皆坐在太后寝宫里,太后难得精神好了一些,靠着一个大迎枕而坐,一双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声音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但是没人敢不仔细听,皆提起精神,以免自己错过了什么。
“禹儿好久未来哀家这儿了,可是生病了?”太后问道。
陆禹被勒令在府闭门思过一事,所有人皆瞒着太后,一是因为太后这一年来身体不好,需要安静修养。二是其中牵涉到安阳长公主,一边是亲女儿一边是喜欢的孙子,总不好让老人家为难。所以连安阳长公主也没有拿这事来烦她。
皇后笑道:“母后放心,禹儿现在在宫外,很快便会过来了。”
安贵妃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也奉承着:“禹儿素来知道母后疼惜他,所以近来只要有时间都会为母后抄佛经祈福,只盼着母后能长命百岁。”
太后笑了笑。
这时,德妃和贤妃同样心中一喜,她们分别想起了八月份时被圈禁的魏王和齐王。魏王为德妃所出,齐王为贤妃所出,两人为母亲,哪能看着自己的儿子年纪轻轻的就因为犯了事被他们皇父就这般圈禁在府里?所以若是想要让他们出来,唯有太后能说得上话了。只是,这话不该由她们来说,得寻得稳妥的人才行,不然这痕迹太重了,皇上生起气来她们都遭殃。
两位妃子心里飞快地琢磨着,面上却不显,依然一副恭敬地聆听的模样。
很快陆禹便被宣进宫了。
几位妃嫔避到一旁,陆禹坐到床前,温和地笑望着太后,将一串佛珠套到太后布满老人斑的手腕上,柔声说道:“祖母,这是孙儿派人去南海特地寻来的佛珠,已经拿去给寺里的高僧开过光了,愿这佛珠能保佑祖母长命百岁,要孙儿做什么都行。”
太后摸着佛珠光滑的珠身,珠子呈现紫色,最为妙的是,每颗珠子上有着天然的白色纹路,仔细看罢,仿佛可见佛陀的模样。入手透着微凉,但很快地又感觉到一种温润的暖意。太后慈爱地笑道:“辛苦你了,可别累坏了自己。祖母活到这把年纪了,该享的福也享够了,什么都看过了,已经知足。”
阿禹轻声道:“可是孙儿只有一位祖母,只要祖母一直安好!这些日子以来,孙儿虽然在外面,但一直惦记着祖母,前阵子孙儿与诸位皇兄去探望七皇兄时,皇兄们还提起了祖母呢。”
这话说得朴素,却让太后极为欢喜,不过又有些疑惑道:“对了,哀家很久没见魏王和齐王了,这两个孩子呢?”
陆禹便不说话了。
贤妃和德妃互视一眼,同时低下头,按捺住心里的喜意及复杂。她们没想到会是端王主动提起,他到底想干什么?
乾清宫里,承平帝听说太后想见魏王和贤王,顿时一愣,仔细问道:“怎么回事?端王提的?”
王德伟不敢乱说,便将江内侍的话重复了一遍。
承平帝背着手,在殿内走了几圈,方道:“去宣魏王和齐王进宫!等探望完太后,就叫他们滚回自己的府里。”
王德伟答应一声,躬着身体退出乾清宫。等出了殿外后,迎着冷风,不由得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暗忖刚才皇上的声音里似乎没有多大的怒意,应该没有生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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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朝廷中的风云,只说快要过年时,阿竹却生病了。
原本只是感染了小风寒,却没想到会由小风寒变成了来势冲冲的高烧,可将柳氏和严祈文给急得嘴上都冒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