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大了。
庭院中, 梧桐宽大的叶子在风雨中摇摆, 旁边的那棵槐树下, 槐花落了一地, 成了个不小的圆形,斜雨自院中飘进殿内,好似还带着槐花清淡怡人的香气。有一些雨丝落在了卫初宴的脖颈上,激起一阵凉意, 她似毫无所觉,淡定跪在贵妃身前,烛火在她身边摇曳,她自静然不动。
真能沉得住气。
这一刻起, 这个安安静静的小姑娘又和记忆中那个在万府沉稳等候的人重合在了一起, 有了熟悉感, 万贵妃眼带笑意地看了她一眼,等到她再次依着贵妃的命令抬起头来,贵妃那张娇俏妩媚的脸蛋上, 却瞬间变得冷淡无情。
她注视着卫初宴的眼睛, 在触及到那里纯粹得一塌糊涂的深黑时, 心中犹在喜欢叹息, 可是她并未将自己对卫初宴的欣赏表现出来,反而显得十分生气。
这样一个美人,她即便是生气,语调也是柔软婉转的,可是落在人心头, 可带不来半点暖意:“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卫初宴大方同她对视:“不如娘娘先给我一个杀我的理由。”
贵妃既问出这句话,便代表贵妃不会杀害她了,因此卫初宴并不害怕。
既是不怕,便大方一些,又有何妨?
被卫初宴的淡然挠了一下心头,将这块美玉好好打磨的想法更为强烈地冒出来,贵妃压抑着内心的欣赏,冷着声音道:“好大的胆子,你还敢同本宫要理由。卫初宴,你自己身上的秘密够你死一百遍的,你知道的秘密够你再死个一百遍,你倒还想同本宫要什么理由?”
宫人是早就退下了的,此时的偏殿,除了这一站一跪居于殿内的两人,便只有闪烁的烛火与飘来的雨是能动的,但贵妃说话仍然小心,她只说两边都有秘密,却未曾明确点明那是什么。
但她和卫初宴都明白那是什么。
卫初宴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砖上,神色虽很平静,心头却有些翻涌。
她是吃了赵寂那日生气时还她的那颗药的,亦很相信赵寂不会将她的秘密说给万贵妃听,那么,果然还是引起了高沐恩的怀疑了,那么,高沐恩果真还是逃脱了,并且果然比她们还早地回到了宫中……不知周禄他们怎么样了,是否同样平安呢?
至于她的资质,如今并不外显,贵妃应当也只是在诈她,她此刻吃了药,抵死不承认,贵妃也拿她无法。
可是.......另一个秘密、关于赵寂的那个秘密她却无从辩驳。
“初宴不知娘娘在说什么,我身上清清白白,并无什么大秘密,但是殿下那里——”
“卫初宴,对着明人便不要说暗话。你自己先不说罢,寂儿那里你总是推不掉的,这一个月里,她没有药喝,你我都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得知了这个秘密,如今不是你想不想活,而是我想不想你活了。”贵妃勾起她的下巴,柔嫩指节给她尖削的下巴戳了一下,忽地有些疼痛,想到这个人是为什么变成这样,她又有过什么样的功劳,贵妃心中涌起一股歉疚,却又强迫自己冷着声音说下去:“而我想不想要你活,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你有没有能打动我的东西。”
卫初宴被她强迫着抬头,直直看向她,先是被她头上那只暗含锐意的凤凰金步遥刺了一下,转而又触及到她冷意逼人的眼神,卫初宴忍不住地绷紧了脊背,但面上仍然一派淡定。
这是宫中的贵妃,许多年了,后宫没有皇后,得文帝宠爱的她地位与皇后无异,久居高位所养出来的气势一旦显露出来,总是会令人感到害怕的。
可惜卫初宴不是个寻常的十二岁孩子,压力是有,但若说怕,是没有的。
这样的淡然落在万贵妃眼里,却是这孩子桀骜的表现,她指上用了些力,提醒道:“你可以仔细想想,什么可以打动我保下你。”
什么可以打动?一个绝品资质的乾阳君够不够?卫初宴低头冷笑一声,也明白了,贵妃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心中不忿,可她没有选择。
总归.......她不是本来就答应了赵寂,会呆在赵寂身边吗?
虽然贵妃的手段来的不怎么和善,甚至是满含威胁的,但处在这样的位置,换做她,她也会对一个像她这样的人感到棘手。
一方面是恩,另一方面又是致命的秘密。
“你知道那个秘密对十一而言意味着什么。不是我绝情,亦不是我不念你的恩情,若我不念你对寂儿的恩情,恐怕你在和寂儿分开那一刻时,已然是个死人了。至于你的秘密,你承认也可,不承认也可,是药便有失效的时间,你若想和我耗上几个月,我便当做养了一只消遣的小猫。时间一到,是白猫还是黑猫,总会露出本来的毛色的。”
卫初宴心头狠狠一跳,同贵妃说:“娘娘这是不信我了?”
贵妃一笑:“不,相反的,我很相信你。你能把寂儿带回来,单凭这一点,任何表忠心的行为都比不上,因此我愿意相信你,我也愿意容忍一把像你这样的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因我觉得你的确不会饮我和寂儿的血。至于你的秘密,我知这件事对你太过重要,但它对我来说却不见得有多宝贵。我看中的是你的心性与能力,如今想要知道这件事情,也只是为了后续而来的一些麻烦做准备。”
她端详着卫初宴一直不变的神情,眼中暗含担忧:“你应当有感觉了,寂儿对你太过依赖了,你若是个普通乾阳君还好,你若是个......品,日后你做了寂儿的伴读,朝夕相处下来......说说看,你想把她影响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卫初宴一乱,眼睫颤了颤,万贵妃见此突然笑了,她终于确定,卫初宴真是个绝品乾阳君。
绝品啊......
不再需要卫初宴的回答,万贵妃拍了拍卫初宴的肩,示意她起身跟着,坐到一旁,贵妃端着茶盏,极度愉悦地抿了一口。
赵钰会因卫初宴的绝品资质而寝食难安,可她不会,身边多了一个这么大的助力,她再不用担心赵寂会被暗处的刀子伤害到。
至于副作用......
这倒是需要考虑的东西。
“先前也同你说过了,要让你给寂儿做伴读。”
卫初宴点一点头。
“但是你得习武,荊州遇刺一事发生之后,你应当也明白了武艺的重要。不与你说虚话,我看重你,想要将你培养成十一的心腹,而你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况且,不习武,岂不白白浪费了你这资质?”
“娘娘便不怕养虎为患?”明白过来自己仍然被贵妃诈了一下,卫初宴有些不快,说出的话也带了刺。
“这只老虎若真要为患,何须等到被人套上枷锁之后呢。它已择了主了,不是吗?”
淡淡的茶香萦绕在偏殿之中,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随着贵妃的笑声一同传入耳中,卫初宴低头看去,仿佛真的看到自己的身上有个枷锁,紧紧缠绕,若隐若现。
眼神飘散一些,顺着那条长长垂在枷锁上的铁链往远处看,浓雾的那头,一只手正拽着它。
她知道那只手的主人是谁。
......
事情都解决后,卫初宴睡了好长一觉。
浮浮沉沉,世界一时昏暗、一时明亮,身上一时沉重、一时轻松,她沉浸在没有梦的睡眠中,不知道究竟漂浮了多久。
睁眼时,脑袋有些眩晕,身子泛起一股许久未进食的虚弱感来,她迷茫坐起来,又很快因为突来的眩晕而重新躺下去。
铺着暗青色锦缎的床榻旁,红衣玉带的赵寂被她的动静吵醒,爬上床跪坐在她旁边,很是惊喜地去摸她额头:“不烫了!你醒了吗?你睡了好久了。”
她伸出一个手掌定在她眼前,五指张开,强调道:“你睡了五天!”
卫初宴有些恍惚,墨玉瞳中闪过一丝茫然,她刚刚睡醒,长发略微有些杂乱地铺在身上,眼睛有些无辜,整个人小鹿一般,十分的温软,赵寂看着,有点想去摸摸她。
卫初宴渐渐想起来,之前看着赵寂回到宫中,又经历过一场与万贵妃的交锋,等到终于可以休息,她心中一直绷紧的弦断掉了,一躺下便睡得昏天暗地的,但纵使是那样,她仍然为自赵寂口中说出的这个数字而惊讶。
五天?
她从未睡过如此长的一觉。
浑身都给睡的酥软,却又酣畅淋漓,最初的那阵眩晕过后,便连脑袋,都轻巧的不像样。
“如何了,饿么?我让他们上吃的来!”
初宴下床洗漱,赵寂跟着走来走去,活泼地说话。卫初宴睡觉这几天,她反而忙碌起来,父皇那边似是后怕,对她投诸了许多的关注,在太子被废的这个时期,这为她引来了许多人的注目,不算好事,但母妃会处理。她感到烦躁的是每日都被太医过来检查一遍,明明身子没什么毛病却总要喝药,说是调理身体,除此之外,一切都好。
就是卫初宴总也不醒过来,她守了卫初宴好几天,第三日的时候初宴发起烧来,她更是寸步不离,差点逼疯老太医。
好在这日烧也退了,人也醒了过来。
但无论如何依赖卫初宴,卫初宴醒来以后,因着宫中不能有外人,卫初宴还是被送了出宫,虽然此后每日都会进宫陪伴赵寂读书,但是其他时间却都不能在宫中久呆。
这令赵寂失落了好一阵子。
作者有话要说: 摸摸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