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哪里见过呢?
燥热如火的大风呼啦啦地吹着, 枯枝焦叶悚然作响, 一眼望不到头的官道上, 水囊中的清新水汽飘入鼻间, 仿佛天边的甘露。这本是饥渴之人很难抵挡的诱惑,但是赵寂只是抓着水囊静静站立在那两人面前,却并不把水往嘴里灌,而是低头蹙眉, 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的心焦,那男人催促道:“你还喝不喝了?我们还急着赶路呢!”
他催的急,赵寂捏紧手中水囊,几乎便要被他这副急躁的神情赶着去把水喝掉, 但是......心中仍有疑惑。
是在哪里见过呢?
脑中闪过一个破旧的牌匾, 牌匾下排成队等待卖儿卖女的村民、队伍前边检查“货物”的管事......
哦, 是了,那日在金田村所见,那贩子挑拣村民的神情不正与眼前这两人相似吗?
心中前所未有地警惕起来, 赵寂拿着水囊退后两步, 清亮眼睛中, 划过一丝锐利。
“欸你这小孩, 给你水你不喝,还想把我的水囊拿去哪里?”
随着她的退后,男人女人立刻紧跟着上前几步,男人伸手过来,似乎是想抢她手中的水囊, 但眼神,却一直朝她身上瞟着。
赵寂捏紧水囊,心中知道这水恐怕有蹊跷,但她又不肯轻易放弃,万一......没问题呢?卫初宴等着水救命!
“你先喝一口。”
把水囊递过去,赵寂紧盯着那个男人,小拳头捏紧了,蓄力的姿势。
那男人没想到一个渴成这样的人会轻易放开已经到手的水囊,接住水囊之后,反而怔愣了片刻,等到赵寂说话,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色,转头去瞅同行的女人。
那女人默契接道:“嘿你这是怀疑我家当家的了?你这小孩,真是不知道好坏,我们好心给你水喝,想救你的命你却不领情,那走吧,当家的,我们不同她多说了。平白多费些口舌,这天热成这样,我们省点唾沫啊,也比好心喂了驴肝肺好!”
一边说着,她一边朝男人使眼色,拉着男人从赵寂身边走过,赵寂警惕地转过头来,不把后背对着他两。
虽是在走,那两人步伐却很慢,背对着赵寂,他们有过几次眼神接触。
“怎么办,那小孩不上当!”
“走慢点,我不信她能放过到嘴的水!”
走出一段路,那男人沉不住气了,他们经手的灾民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方才那一眼,他便确定这是个能卖出大价钱的,如今不好骗到手,这样放弃可也不甘心!犹豫着要不要回头直接把人擒住,可那小孩身上可带着刀!这让他拿不定主意。内心煎熬,他两的脚步越发的慢,便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句略微沙哑的话:“你们等一等。”
男人大喜,绷着脸回过头,见那小孩已经赶了上来,在离他们三步处站定了。
“我说,你现在又反悔要水喝了?晚了,我们不乐意给你喝了。”
生怕自家男人答应的太快会引起怀疑,女人开始端架子了。
赵寂摇了摇头:“我没反悔。”
“那你?”男人女人皆露出讶异之色。
赵寂盯着他们,缓缓拔出了腰间的刀:“我说,你们先喝一口。”
一小孩拔刀指着两大人,威胁于人,这在旁人看起来十分荒谬的事情,便切切实实地发生在荊州西部这个满目枯黄的苍野间。
被她突然爆发出来的狠意吓到,男女都后退了一步,但过了一会儿,稍微冷静下来以后,却只觉得滑稽。
这小孩,她拿着刀的手还在发抖,又想拿什么来威胁他们呢?况且,不过是个孩子,即便有刀,难道他两还真的要去怕不成?
“你让我们喝我们便喝?这是我们的水,我们想喝便喝,不想喝便不喝。小孩,你不要太霸道了!”
看着他们的神情,赵寂更加确定心中想法,她紧握手中的刀,向前逼近一步:“原本水是你们的,我的确没有什么立场要求什么。但是我现在怀疑你们想拿水害我,你们喝一口证明下清白,若是不能证明......我还未杀过人,但我现在已不再坚持不杀人。”
这句话说完,赵寂握着刀的手抖的更厉害,她不再去看男人腰间的水囊,而是把目光放在了女人身上。
女人身上也有水囊,她猜测,既然要在这种地方行路,这两人不会连一点给自己喝的水都不带在身上。
他们主动给出来的这袋水肯定不是,那......只有那袋水。
即便那袋水也不能喝,她也不能放这两人走,他们肯定知道哪里有水。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真好笑!”
苍野中有一瞬间的寂静,而后,令人作呕的笑声响了起来,男人和女人边笑,边朝着赵寂逼过来,赵寂话已说到这个地步,他们再想装好人也难了,装不了,真面目便流露出来。
“乖乖把那水喝了,给你爷爷省点力气不好吗?如今还要费力抓你,少不得还要伤到你,这么好一副皮囊,若是哪里破了,可就卖不上价钱了,你以为爷爷我不心疼吗?”
紧盯着赵寂手中的刀,却不认为这个孩子能有勇气挥刀,即便能挥刀......难道他们便一点本事都没有,还能轻易被她砍翻吗?
十分有默契的,男人和女人自两边欺近,赵寂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小脸上一片严肃,便在这时,男人突然冲过来,赵寂本能挥刀去砍,极快的速度让那男人根本无法躲开,转瞬间便被自左肩往小腹砍出了一道深深的线。
血液飙射出来,溅在赵寂的脸上、身上,有点热,这让她想起很久以前母妃当着她的面杀掉的那个人......此时不是走神的时候,她粗暴地抹了把脸,回头死死盯着呆立在一旁的女人。
女人呆呆看着男人倒下,没反应过来男人的死亡,还保持着前冲的姿势,但气势已然颓了,等到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明白这看起来软绵绵的女孩恐怕有很恐怖的武力,她尖叫一声,转头便跑。
当家的和她武艺差不多,如今只是一个照面,便给人砍死了,这令她吓破了胆,怎敢再和赵寂对上?
赵寂提着刀追上去,从后面踢中她的小腿,如同对那王申那样,将她腿骨踢碎了,骨头渣子与血肉透过破掉的裤腿飞出来,女人跪落在地上,赵寂深吸一口气,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这把刀是卫初宴自刺客手上抢下的,人血,马血,刺客的,侍卫的,贩子的......一路上不知饮了多少血,寒意逼人。只是单单架在女人身上,便令女人不住哭嚎起来,拼命求饶。
赵寂不顾她的哭喊,扯下她腰间的水囊,掰开她嘴唇往她嘴里灌了两口,她被呛的直掉眼泪,但还是断断续续把水咽下去了,赵寂守在一旁,等了小半个时辰,不见她有什么奇怪反应,便知道这水的确是清水。
小心翼翼地,她抿了一口,凉意划过喉咙,流入四肢百骸,让她被连日的干渴折磨的快要崩溃的身体鲜活起来。
缓过来一些,她抱着水囊跑到卫初宴身边,小心翼翼地将水喂到她嘴里,不敢喂太多,等到初宴喝下一两口,赵寂把水囊放在她身边,去男人尸体旁解下被鲜血染红的水囊,又跑到女人身边。
“这水,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女人痛的在地上打滚,闻言支支吾吾,不怎么回话。
赵寂明白她的心思,冷声道:“你把出水地告诉我,我饶你一命。”
“我说,我说,就在此地往前三十里处,那里有个村庄,叫做云水村,村里有口救命井。”
赵寂见她不似骗人,便把刀放下,拧开男人的水囊往她嘴里灌了两口。
果真有药,水刚一灌下,那女人便沉沉睡去了。
到了此刻,赵寂心中那根一直绷着的弦才松开,她把刀丢了,跌跌撞撞走到路旁干呕起来。
刚才,她杀人了......
捂着小腹,跪在地上,娇嫩双膝被石子咯得生疼,小脸也被飘来摇去的枯草刮出几道痕迹,赵寂感觉不到这些,她低着头、弯着腰,不住干呕着,肚子里没有什么东西给她吐,出来的都是些酸汁,但恶心感不会因此而消弭,她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连胆汁都要吐出来......
不知道呕了多久,有人自身后抱住了她。
清风一般环绕了她。
刚被抱住时,她惊慌地弹了一下,见到是卫初宴,才又放松下来,被她抱在怀里,感受着那柔软的身体,闻着卫初宴身上的梅香,她才不再发抖。
“卫初宴......我杀了人了......”
“我知道......没事,没事的。你杀的不是好人,不要怕。”
从后面揽着她,卫初宴一只手按着她的两只胳膊,将她抱了个满怀,另一只手则往下摸到赵寂的手,将那小手包在手心。稍显冰凉的嘴唇贴着她的耳垂,在她耳边不住安慰着她。
刚醒来,那一点水并不能解救全部的干渴,喉咙依旧沙哑,但是声音足够温柔,卫初宴抱着赵寂,不断地告诉她:没事的,不要怕,你做的是对的......
说到后面,初宴嗓子已然失声,但那温柔而平静的语调,却好像还一直缠绕在赵寂耳边,赵寂回头,捂住她的嘴:“叫你少说点话的......总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
没法说话,卫初宴抓着她的手,在脸颊上蹭了蹭,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点了点头。
情绪由此舒缓下来,两人走回道上,初宴把刀擦干净,自赵寂身上脱下刀鞘,将沉沉长刀挂在自己腰间,赵寂则捡起水囊,给卫初宴又喂了一口:“不要省着,那女人说了,往西再走三十里有个村庄,村庄里有水。”
她让卫初宴多喝,见初宴喉头上下滑动,自己不由抿了抿唇。
卫初宴察觉到她的小动作,把水递到她嘴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自己喝一些。
赵寂到底太小,忍了那么久已是辛苦,此时水送到嘴边,她抱着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卫初宴怕她伤肺,遂收走不让她再喝了。
“等下再给你喝。”
做了个这样的口形,但仍然发不出什么声音,赵寂看不懂她说什么,卫初宴只能摇摇头,把水囊给她挂在腰间。
路过那昏迷的女人时,卫初宴的目光落在了她身旁的水囊上。
赵寂摇头:“这水囊里是迷药,喝不了的。”
初宴明白过来,还是把水囊捡起来了。然后她在女人身上摸了摸,找出几块新鲜的饼子,递给了赵寂,知道自己不吃赵寂也不会吃的,她叼了半块在嘴里,拧开了下药的那个水囊,拿出里边的水,给赵寂洗了洗手,又自身上扯下一块布料打湿,给盖到了赵寂的脑袋上,打了个结搭在后颈。
这样能解暑热,不让脑袋总那么热。
赵寂顶着块布,不解地看着她,喝了水的关系,微微嘟起的小嘴显得不那么干燥了,卫初宴心中略定,勾唇笑了笑,赵寂这样一来,更像个小包子了。
头发也给遮住了,细眉也给遮住了,软乎乎的一团。
笑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之前醒来时看到的尸体,想起找到赵寂时赵寂可怜的模样,眼神渐渐暗沉下来。
有些事情对赵寂来说太残酷了......她最近在想一件事,是不是前世,赵寂也同贵妃南下省亲过呢?是不是前世......赵寂也曾遭遇过追杀呢?
若真是那样......不怪乎前世的帝王是那样的性子。
近来,她总是在小赵寂身上见到前世那人的影子。
有些事,该发生还是在发生,有些人,该长大还是会长大。
就如现在,赵寂也能拿起刀来,逼着自己去杀人了。而在数月之前,这个有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的女孩子还天真地同她说过:“日后在我的封国,我不许他们随意打杀奴仆,我不喜欢这样。”
前些天她为赵寂的仁慈天真而揪心的时候,总希望她快点长大、尽早认识到现实的残酷,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她又忍不住想要尽量的遮住赵寂的眼、去帮赵寂扫清一切障碍。
可是......还在她犹豫的时候,赵寂已经被迫接受了这一切,开始走向前世的那个人了。
还能如何?她不能阻着赵寂的脚步。
只能让她尽量走的平顺。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世界不会看到人的悲喜,挂在天边的那轮夕阳仍然绚烂,此地却无人可以去欣赏它,而是只会诅咒它。枯死的野草被人踩踏的弯下去,又渐渐直起来,仿佛有生命一般,但是......终究是假象罢了。
就好像躺在路边的那些人,身躯虽然还有温度,却永远不能再重新睁开眼睛了。
这个地界,树是死的,草是枯的,只有风还活着,不断地捎来干燥,吹的人嘴唇开裂,吹的人皮肤发干,吹的人啊,心火熊熊燃烧。
但是卫初宴在身边,赵寂心中便有清凉。
走出二三十里,果真看见了村子。
暮色蔼蔼,她俩走进村中,四周门窗紧锁,未有行人,也无声音。
“好像,这村子没人住。”
正说着,远处一间盖着黑色瓦片的木屋里,飘出了一阵阵的炊烟。赵寂和卫初宴精神都是一振,加快了脚步,走到院门,还未进去和主人打招呼,便听见里边传来一阵阵的话语声。
“嘿,不应该啊,老三他们动作不挺利落的吗,这次怎么出去了这么久?”
“说是往东找找有没有好货色,这边这块是没人了,要走远点看看。还揣走了好几块饼子呢.......”
屋内断断续续地传出说话声,屋外,赵寂和卫初宴对视一眼,明白过来她们到了一个什么地方。
东边、货色、饼子......
好吧,这里是贼窝。
里边那伙人,和今日遇上的那两人是一伙的。
“大哥,要不要出去找找啊?”
“找找找,你去找啊?这都马上吃饭了,谁有功夫去找他两?没得事的咧,他们两你还不晓得?比打洞的老鼠还精明,又带着药出去的,哪会有什么事啊?去去,把老子的饭端上来!”
屋内谈话未止,一人又说:“大哥,我觉得我们这批货够数了,再多,吃不下咧。要不等这次老三他们回来,就不出去抓羊了吧?还是早点去长安啊,那么多人,多呆一天多吃一天粮咧!”
“有多少人来着了?四十还是五十?你个孬货,叫你去数个数,次次给我不一样的数目!”
“嗨,你喊老三去数啊,我这......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只会数到十。”
“别提了,老三在我还编派你?妈的,老三他们偏要出去,说什么肯定还有肥羊。也不想想,这地界人老的老,死的死,小羊都给抓完了,哪还有什么能找的?”
“大哥说的对,那两口子就是贪的要死!别的不说,大老爷还等着我们交人呢,长安那边催的这么紧,我们也等不久啊,你看他们,不晓得跑出去多远了!”
听了一会儿,一边传来动静,卫初宴拉着赵寂的手,悄悄避开了,在村头找了一间废屋翻了进去。
“是奴隶贩子。”
“他们要去长安。”
两人同时开口,说出的却是不一样的话。
初宴声音还是沙哑,但是那声长安,却异常清晰。赵寂得她提醒,看着她,小口微微张大,十分可爱。
“我们要跟着他们去长安吗?”
“不是‘跟’,是要想法子让他们‘带’我们去长安。”
这屋子也不知道有多久没住人了,一股尘土味,初宴张口说话,不小心多吸了些尘土,张嘴咳了几声,赵寂便十分紧张地扑到她怀里,看她有没有事。
一路走来,赵寂对卫初宴的依赖越发明显,她跟着卫初宴,从丘陵至平原,见过那么多死人,遇上那么多坏事,可是只要有卫初宴在她身边,好像这一切就都没什么。
只要有卫初宴在......
先前初宴昏迷,她便已经煎熬过一次,如今卫初宴稍有些不适,她都很害怕。
随着赵寂扑过来,破旧的屋檐掉落下几块瓦片,几次响动,不久,门外传来脚步声,应当是听到了这边的声音,跑来查探的。
卫初宴把赵寂揽在怀里,轻声快速说道:“等下我们得被他们‘骗去’,他们递过来的水,你含在嘴里不要喝下去,也不要害怕被发现,他们是一群拿人命发财的莽汉,又已尝足了甜头,只要装得像一点,他们绝不会发现的。如今伪装成奴隶被卖往长安是最能掩人耳目的方法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初宴两手按在赵寂肩上,看着她的眼睛,对她保证:“初宴一定会把你送回长安的。”
卫初宴的眼睛里,有星辰的微光,像是启明星,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就仿佛永远不会迷路。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双眼睛,谁会不信任呢?
赵寂抓着卫初宴的衣襟,用力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门被推开,一个高约八尺的大汉走了进来,见到里边的两个小人,眼前便是一亮。
刚说着小羊,小羊就送上门了。看这两女孩,虽然饿的面黄肌瘦的,但小孩嘛,养养就好了,掉肉快长肉也快。
养好了,定能卖个好价钱。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这是今天的三合一章节(喂!)
不是不是,这是一二章合一,十点半左右还有一章,说日万就日万!
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