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为罕见的, 给卫初宴升了职后, 皇帝陛下并未让她直接退下, 而是强行打起了精神, 又与她说了几句话,卫初宴曾经在一个帝王身旁侍奉多年,某种程度上而言,她是大齐开朝以来“亵渎”君王的第一人。此时面对这位日薄西山的老皇帝, 不至于会感到害怕,但却也真的十分恭敬。
无论如何,这位驾崩后会被众人尊称一声“文帝”的皇帝陛下的确为大齐未来的繁荣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他是个明事理的好皇帝, 虽然如今也不可避免地有些糊涂了, 但是在清醒时, 他所作的事情还是没有多少错误的。今日之前,卫初宴其实一直还在警惕着他,担心他哪一日又忽然生起了舐犊之情, 将那些殿下释放了, 但是今日之后, 她也大概明白了, 经历过一番不甘与挣扎,皇帝陛下最终还是踏上了那条对于她们而言唯一正确的路。
“对了,朕记得,你已加冠了吧?”
加冠便是成年,十五岁时, 要行冠礼,此举表示这人已是大人了,可以婚嫁了。因此许多地方,将加冠看得很重。
“回陛下,是的。臣加冠已一年有余。”
被皇帝的问题弄得一头雾水,卫初宴如实回答后,赵钰手指点在桌上,过了一会儿,点一点头,目光深邃起来:“既已加冠,却未婚嫁,甚至府中也没有通房。这样的沉着自持在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中,真是十分罕见啊。”
赵钰是知道卫初宴的情况的,她先前本来有过一门亲事,只是因为卫平南对她娘的侮辱而不了了之了,这也算是卫家大房与卫家决裂的□□,对此赵钰很是满意。只是分家归分家,到了现在,距离她成人也有一年多了,她那爹娘居然一点不急,根本未曾再与她相看亲事,这在重视子嗣的皇帝陛下看来,毫无疑问是十分不负责任的表现。
况且卫初宴连个通房也没有,以己度人,皇帝陛下觉得这孩子有些可怜。
“微臣,微臣年纪尚轻,未曾想过这些琐事。”
听了皇帝的话,卫初宴僵硬片刻,说了几句十分苍白的话,心中骇然想到,陛下莫不是想要为她指婚?
千万不要,否则她压不住赵寂了,赵寂定会闹的,说不定还会闹到皇帝这里来。
她在这里祈祷着,第一次生出了紧张的情绪,担心陛下忽然说出“哪家的公子小姐不错,朕看与你很是相配”之类的话。
“十六岁,也不算小了。朕起先还觉得你是个聪慧的,没想到于感情一事上如此愚钝。你家爹娘也好生奇怪,即便不为子嗣考虑,你的每一次发情期,他们便这样看着你自己捱过去?”
皇帝陛下说起这类的事便显得神采奕奕的,苍白的脸上都有些潮红,卫初宴听他越说越兴奋,心中微微发苦。
好在这时贵妃娘娘派人来请,赵钰因此停止了说话,微微咳嗽着,跟着前来引路的宫人走出了御书房,卫初宴自然地跟了出去,在门口,老皇帝道:“你虽做了十一多年伴读,但宫中规矩多,许多地方你定然没去过,今日天气正好,不若便让宫人领你去四处走走。”
在宫中四处走走,这是地位极高的几位老臣才偶尔能偶尔享受到的待遇了,卫初宴谢了恩,心中也有些疑惑,怎么今日陛下显得如此宽厚仁和?难道真是因为生病而连带着让性子也温和了?
“多逛会,不必再去找十一那孩子,否则便不是你赏园子,而是你陪她玩了。”离开时,帝王回头留下这句话,又意味深长道:“今夜就宿在宫中。”
卫初宴是因卫婉儿才与卫平南交恶的,但她如今尚未娶亲,卫平南仍然可以借着长辈的身份干预她的亲事,受到宗族家谱的影响,世界对于老人向来是宽容的,他们手中的权柄很大,尤其是卫平南这样既是直系亲人、又是族长的人,对卫初宴的限制,仍然是存在的。
若是可以的话,赵钰的确想要直接为卫初宴指一门亲事,以此来杜绝卫平南在卫初宴身边安插人的可能。不过方才他看过了,卫初宴好似有些抵触婚事,恐怕先前卫平南所作的事在她心中留下了阴影。
既是这样,那便慢慢来吧,他先引导卫初宴尝一尝人间欢乐,至于她的亲事,他此次去到贵妃那边,让贵妃跟十一提一提,日后若十一给卫初宴指婚了,她们君臣二人的关系只会更加亲厚,这要比他此刻指婚要好上许多。
帝王的心思一瞬间便转过了好几个弯,不过他恐怕不知道,指着他那个女儿去为卫初宴指婚,还不如将女儿直接送给卫初宴来得可行。
不知帝王后来又吩咐了什么,有小太监来领着卫初宴四处闲逛,又因先前皇帝说了不准卫初宴去找太女,精明的宫人就将她在宫中的消息压了下来,没有外传。赵寂本来等在外边了一会儿,后来却被母妃叫回了桂宫,她是个孝顺孩子,贵妃的身体自从刺杀之后一直不好,不过太医说她主要是心神上的问题,因此赵寂便常常回宫探望母妃,想着办法让贵妃展颜,如今贵妃差人来请,她自然会回去。
在母妃那儿呆了一会,父皇也来了,赵寂过去同父皇见了礼、说了一些话,皇帝陛下心情十分不错,又摸着她脑袋提点道:“和亲是大事,亦不可轻易变更,你不可感情用事,明日就须连同众位大臣将人选择出,将人送到草原去。”
赵寂犹豫半晌,方才应了下来,赵钰见她情绪不高,被猛烈日头晒着的小禾苗一般蔫吧吧的,于是像一个慈父一般摸了摸她的脑袋,又问她:“你想与匈奴打仗?”
赵寂眼中露出一点微光,而后又隐没了,她摇摇头。
赵钰遂抚掌大笑:“不必顾着你父皇我,心中想什么便说什么,你日后是要守着咱们齐朝的,不可总是瞻前顾后。”
赵寂便用力点了点头,双眼亮晶晶地把他望着:“父皇,匈奴太过可恶!明明签订过合约,我们也常派人去和亲,可他们每到冬末春初都会到边界掠夺物资,数十年来,边界百姓深受其扰,被杀死的不少,背井离乡的更是数不胜数,这是其中一害。”
“哦?可还有第二害?”
“第二害是,长此以往,我担心咱们大齐的边界会向内减缩,这是决不能容忍的。”赵寂说着,见父皇略微一点头,心中略定,自信道:“再者,我也不愿亲人去往那贫瘠的草原,日日与草原蛮子在一起,以泪洗面。父皇,咱们大齐兵强马壮,良将众多,此战未必不可打!”
赵钰夸赞了她两声,而后仍然坚持了自己的观点。他何尝不知道此战可打,但若是能不打,为何一定要去耗费那许多军资、让许许多多的大齐儿郎去送死呢?
送孩子去和亲,他心中是痛的,可痛苦之余他也隐约骄傲,因为正是他的孩子们,以这种方式守护了大齐的平静。
况且他乾阳君子嗣虽然不多,但坤阴君却是一抓一大把的,况且若是舍不得分化的,中阴君也可送去和亲,即位这么多年,他送去草原的孩子也只有那么几个,他其实是可以承受的。
但赵寂的坚持也令他有些欣慰。近来,他开始担心将大齐交到一个仁慈君主手里会产生不好的后果,但如今看来,若要强硬,十一也不会一直软和如面团,他方才故意问寂儿两次,若是老二或老七,第一次发现他持支持和亲的态度后,第二次定会迎合他,可十一并未这样,她也害怕他这个父皇,可终究还是鼓起勇气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这很好。
他大齐的国君,终究还是要饮一些鲜血的。若是连饮血的勇气都没有,又如何坐稳那个以鲜血堆砌而成的帝位呢?
被父皇夸赞了,可皇帝仍然驳回了她的提议,赵寂有些难过,贵妃一直在旁边看着这父女两说话,深知现在赵钰是喜欢寂儿的回答的,但是若是寂儿一直这样不高兴,帝王难免又会感到不快,于是恰到好处地插了一句:“你看你父皇,总爱给点枣子又来一大棒,他这是将你当做朝堂上那些大臣了呢,逮着就要说教。”
赵钰含情脉脉地看着贵妃,年近三十,贵妃仍然光彩照人,或者说,恰好到了最美丽的年纪,可他却有些老了,但那又如何,这是他的女人,生或死,都该在他身边。
“我将寂儿当大臣,是因我觉得她已然大了,该通晓朝堂之事了,你总拦着我,看我说两句就要护着,不怕慈母败儿吗?”
贵妃捂嘴一笑,嗔道:“寂儿如此崇拜你这个做爹的,自小到大,对于你安排的课业,她每每学好才敢休息,从无一日落下,如今被你赶去监国,就更是总要忙到深夜,你这个做父皇的不心疼,回来还要说她,我做母妃的可是心疼的紧呢。”
她说的随意,露出了小女人的娇态,赵钰喜欢这样的女子,也不计较她的僭越,和她又说了几句,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遂对二人说起了卫初宴。
“那孩子不错,日后会是寂儿的一条臂膀。她是个忠心的人,很适合差遣去做一些帝王不便沾上的事情,况且这人心智坚定,不过呢,你也不要忙着得意。”说到一半,赵钰见十一嘴边笑容愈来愈灿烂,忍不住杀一杀她的锐意:“说句不好听的,这人有些迂,先前寂儿入狱,只她一人不住撞墙,将自己撞个头破血流竟也不肯停下。因此她只能去做,却不好去进策,寂儿,你永远要记住,不要听信太过正直的言官的言论,治国不是小事,若是听这些人,一只以君子之事治国,那么国家会僵化,离衰败也就不远了。”
赵寂点一点头,却想到之前她派去撞柱子的那言官,心中略感悲凉。
至于皇帝说的,卫初宴不适合谏言,不知道他是如何得出的这个结论。赵寂是半点不听的。
若无卫初宴在幕后运筹帷幄,她这个东宫之位又怎么会来呢?
父皇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千五,很扎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