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入了夏, 海城也便少了雾气熏蒸,一早天明,日头打东边爬上, 处都是亮堂堂的,便连弄堂最深处的狭窄隅隙, 也都撒上了橘红色的亮粉。
倒夜香的木轮车从角落悄悄遁走, 临街的早点铺子支起摊儿, 行人便也慢慢多了起。
街角济和堂的店门还没打开,门口便已等了少人。
些人里, 大多都是身形佝偻,瘦骨嶙峋,面色蜡黄, 一个个仿若抽了大烟的鬼怪。但实际上许多抽大烟的并是样,至少在家底儿败光前, 身上还有件面衣裳,似些人, 一身粗糙麻布都浆洗得发白,全是愁苦面色。
其中也有些另类,衣裳打扮都称得上整洁妥帖, 也并见多少急色愁闷。
些刘掌柜大多认得, 都是附近一些富户家的下人或长工, 被派过给主家买药的。
“外面那些报纸天天讲平等,要我说, 人跟人还真就是平等。”
新打没多久的一面药柜前,刘掌柜最后一遍清点着柜上的东西,嘴里念叨着:“要真是有那么一样平等的,那就只有病喽……”
瘦的伙计在旁边打扫, 沉默听着。
里头隔了层布帘,今日的坐堂大夫刚,朝外望了眼道:“刘,今天晚了?”
“得晚小半个时辰,”刘掌柜合上簿子,道,“些药丸子、药散卖得太快,货都要赶及了,今天批迟了。”
坐堂大夫道:“些东西倒是凡,我买去那些,至今都没研究出门道儿,想必是秘方。也知是哪家人,连东西都卖出,可是能传家的宝贝!你济和堂真是时运到了,挡都挡住,若是些中成药方子也卖给了培元堂,你可是一家独大了。”
“刘,照我说,你济和堂既然没那么看重份利,愿意低价卖些药给穷苦人家,那便是抱着济世救人的念头的。既如此,药方公开又有何可,何必非要持在自己手里呢?”
“伪君子,伪君子呀!”
刘掌柜哈哈一,心下嗤然,嘴上却搭茬儿。
如今偶尔低价售卖的行为,还算多出格,就已经引了无数试探与明枪暗箭,若真是公开了药方,可知道是造福了谁了,反正会是外头那些饭都吃饱、瘦成一骨头的百姓。
他确实是什么善人,也没什么善心,但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能多救一个人,能救该救的人,那就是好事,是他乐意做的事。
而且,没人知道,他开遍海城县城的济和堂,与那零星开在租界的培元堂,本就是一家的。
而些甫一售卖,就引发了极大动静的药丸药散,也都自同一个货源。
若非有他和培元堂明面上的针锋对在,其他家药堂药厂可会直到今天还在坐山观虎斗,等着当渔翁,没有大张旗鼓插手批中成药。
但种表面的平静是维持了太久的,从年后到夏末,也该差多了。
一切收拾妥当,药铺的门开了,门外熬了半天的人早就等及了,一见门开,便纷纷双眼放光,几步冲进,也去布帘里头号脉看病,只管到那面新柜前,开口便抓药。
“掌柜,三瓶退热丸!”
“我也是!掌柜,我家孩子发起烧,我听说退热丸能退烧,能给我也拿一些吗?”
“掌柜的,今天那抗炎散可有了?还有那治痨止咳的……”
新柜前挤满了人,两个伙计熟练地安排着人排队。饶是如此,济和堂内仍然是挤挤闹闹,只有刘掌柜还是那般稳得住,也管周围多吵闹,仍抬了声音挨个儿问询抓药的人。
“有些药要问过诊才能抓,药能乱吃……退热丸可以买,今日少,要几瓶?”
“要吃至少三顿才能见效,急得。要真那般立竿见影,那可叫药了,那是仙丹!”
“你病都尚说清,能拿药,去里头找大夫……”
一个个问过,新柜上一格格堆满的药丸药散也渐渐空了,但济和堂内的人却减反多,甚至排队排到了门外。
刘掌柜忙了一早上,嗓子都冒烟儿了,便趁一个空当,让自己看重的一名伙计接了他的活儿,到柜前忙活,自己则坐在一旁稍微歇歇,喝上一口茶润润喉。
一连灌了三碗茶,刘掌柜刚要眯眼小憩,外头却忽然传一些动静。
“让开,都让开!”
两声呼喝,让店门口的百姓跟见了鹰隼的小鸡崽儿一般,受惊似的,缩头窝脑地朝边儿上避开。
紧接着,三五名警察走进,为首一人操着一口地道海城话,皮肉地环顾周一圈,道:“刘掌柜,意兴隆呀。”
刘掌柜认得警卫处的科长,心道好,忙起身,边从袖内掏出票子塞过去,边道:“王科长,怎么劳您一趟?”
“你儿出了事,当然要一趟。仅我要,你也要跟我走一趟。”王科长票子一收,抬了抬下巴,立马有两名警员过刘掌柜按住,便要往外带。
刘掌柜一惊,忙道:“王科长,王科长!济和堂些日子什么事也没出啊,您……”
“没出事?你意,是我搞错了?”王科长眼睛一眯,冷道。
刘掌柜冷汗涔涔:“敢……”
王科长嗤道:“我可是秉公办案,从冤枉人,抓你自然是有抓你的由。今天早上咱海城县警察局接了命案,宝瓶街的蔡府,蔡爷的三姨太没了,好一番调查,才查出原是你家假药的缘故。”
刘掌柜虽对种情形早有过预想,但如今一听话,还是恨得直咬牙,般漏洞百出的说辞,简直和明着栽赃陷害无异了。
他努力解释道:“王科长,济和堂多年声誉,绝会贩卖假药,乃至有人命……”
王科长提了嗓子,一截断刘掌柜的声音:“好好一个人都吃了,还能是假药!”
他瞥了眼周围,见店内外的人都议论起,才满意地一摆手:“人和些假药都带走,店就先封了吧。”
一阵踢砸抢掠、里外搜刮后,几名警员带着刘掌柜和两名伙计扬长而去,只留下济和堂内外的一片狼藉。
几乎同时,租界内的培元堂也因某位缠绵病榻的爷子的突然亡,而被一家家查封,关进了巡捕房。
孟板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自家一商行算账,闻声直接账本一扔,坐上车就往外赶。等到法租界边缘那家私立医院找到郁镜,孟望达已是大汗淋漓,在正午骄阳的炽热压榨下,连气都喘匀乎了。
“乡下义诊那些,还有海城外头的,都没什么消息传,应该是没影响。但济和堂跟培元堂都栽了……先,手动得可有古怪啊。”
孟望达接过路允递的茶水,道了声谢,低声朝郁镜道:“租界巡捕房动手也就动了,有一半是杜天明那王八的势力,阴险得很。但县城警察局边,前年您让给了九流会,可该闹出事。”
“难道说?”
九流会,顾名义,大多便是海城的下九流组成的一拨势力,早年与郁镜有些交情,后郁镜崛起,掌控海城,九流会便投靠了郁镜,等于是一个下属势力。
郁镜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翻着两日的临床记录。
两日前,楚云声走出那封闭的实验室,告诉了他那件白日做梦一般的事。后他便为了验证个白日梦是真是假,带着楚云声和少量的药剂秘密到了家刚刚开门到两个月的私人医院。
他大学读的国文,看太懂些医药上的东西,但临床记录却还是多少能看懂一些的。至少,他能非常直观地在几个谨慎挑选的病人身上看到,份抗素的成功。
洋人的第一份抗素叫作青霉素,又名盘尼西林,是在两年前公布出的,属于军事管制品,就算在欧洲都是什么人都能弄到的,当珍稀。至于国内,是只闻其名,见其身,便是以郁镜的权势,在前和洋人处于蜜月期时,都拿到一支。
它赫赫有名的抗菌消炎作用,在千家万户、在战场上极大地降低亡率的神奇效果,也未能流入华国一星半点儿。
而现在,它终于出现在了郁镜的手里,是自洋人,而是自华国人。
当然,此找郁镜的孟望达并知道些,他知道郁镜在儿,只是因为家医院是以楚云声的名义开的,而郁镜在外并避讳家医院的名字与他挂钩,甚至有什么小病小伤,连私人医都会请,而专门里。
有些事情,完全放在暗地里,反倒如搁置于明面上安全。
郁镜听着孟望达的声音,神色平淡道:“九流会也并非铁板一块。”
孟望达皱眉。
郁镜合上手里的本子,道:“九流会所以跟我,是利益足够,交情次,如今既有人给了大的利益,那有一些人变了,也是再正常过。当然,些人并会很多,只是可惜了九流会。”
孟望达目露迟疑:“那薛红娘和九眼张……”
妓子出身的百乐门舞厅经薛红娘,和开了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古董行的九眼张,算是九流会明面上的掌权者。
一旁的路允道:“薛红娘从百乐门失踪了一天一夜了,有人最后看见她,说是去了法租界。九眼张没有消息。”
郁镜向后靠进椅子里,了,道:“九眼张是金陵、海城一带有名的盗王,人堆里钻,坟堆里也钻,时常没有消息算什么事。今天的事儿出了,他估计也坐住,若他想九流会散了,两天就会主动找我。”
孟望达叹道:“中成药事,我已经足够低调谨慎了,但奈何些药丸药散效果实在惊人,寻常几日都一定退得下的热,三顿药丸子便能解决,就连肺痨病都有法子治,止血的也是一般……便是再低调,也隐藏了。”
“早料到有一遭,但没想到扯出了九流会的毛病。”
郁镜摇摇头,道:“何止是九流会的毛病。”
孟望达一怔,看向郁镜,见郁镜并没有详说的意,便试探道:“先,咱如今行事,是是太快、太引人注目了一些?”
孟望达是郁镜的心腹,早便知道郁镜的种种计划,无论是对海城的,还是对其他地方的。
但那些计划,无一是小心地按部就班,怕在尚成熟时引爆该引爆的东西,招大难,功亏一篑。
但如今中成药的事情,却似乎改变了些。
抬手按了按额角,郁镜的视线投向了窗外浸泡在烈日阳光下的大梧桐。
蝉鸣阵阵,燥热难去。
他迎着刺目的光,微微眯了眯眼,了声:“你觉得现在海城的水里都有什么?杜天明和那位英吉利的皮特先,我的东家亚当斯和海城政府,刚刚分裂的九流会,东方报里的进步人士,还有其他很多很小的浪花,以及还未入水的。”
“我有预感,我没有那么多时了。海城滩水是要彻底变浑了,是人是鬼,都要出溜溜了。”
如果没有楚云声的到,郁镜清楚自己面对样的局面会选择怎么做,但现在,他拥有楚云声。
孟望达再说话了。
郁镜道:“中成药的事背后一定是杜天明,大的可能是那个皮特。他得到药方,会善罢甘休的,但本身就是需要‘被迫’推到台面上的事,我需要中成药在前面顶着。”
件事与其说是其他人背后搞鬼,如说是郁镜的将计就计。
当你判断出一个人戴了易容面具,在千方百计揭开面具后,下意识便会信隐藏其下的就是那个人的真实面目。
郁镜就需要样一张顶在抗素前面的真实面目。
“件事路允会去处。”
郁镜最后道。
孟望达似乎是听懂了郁镜的弦外音,神色放松了些,又有着深的凝重。他应了声,又说了些其他的事,便起身告辞,下了楼。
楚云声戴着口罩从单独隔离出的病房区过时,便正和要离开的孟望达在一楼走廊碰个正着。
孟望达眼力也是顶尖儿,从简易的口罩白大褂下愣是认出了楚云声,忙热情招呼:“同孤兄,您在儿呢。哟,大夏天的,热成样,您怎么还戴着一个个,闷得慌?”
闷是肯定闷。
简易口罩是楚云声用两层麻布做的,在样的天气,喘气都有些困难。但若是戴,现在各种疫病繁多,各方面消毒又并到位,总归是够卫。
楚云声在得知郁镜医院办起后,便亲自定了一些规矩,尽量做到了干净卫,消毒防护,还给郁镜安排的医护士都培训了下。
其中那位郁镜的好友晁士敏医对些很感兴趣,还专门学了些防护,研究原,另外也给他带了一些个时代关于细菌和病毒的籍,时时就和他探讨一番。
“孟板。”楚云声颔首道。
孟望达并知道那些中成药就出自楚云声手,也就没提济和堂的事,只是着点头:“可是嘛,意上的事。”
楚云声也没细问,只是同孟望达简单寒暄着。
他几个月虽说足出户,但郁镜常常会和他讲外面的事,也会带一些报纸,所以他称上是与世隔绝,心里也对郁镜在做的事多少有些数。
聊了没两句,另一边有护士在喊楚医,两人便就此别过,再多说。
楚云声上了二楼,孟板也匆匆走出了医院大门,两人都未曾注意到,在一楼门诊外,挤满了人的两条长椅上,有一名学打扮的年轻人正盯着去往二楼的楼梯,神色疑惑。
“楚医,楚同孤……怎的有些耳熟?”
“难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