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渐渐入夜,天上却看不见一颗星星。
刺骨的风卷起沙尘,细屑混杂在空气里,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飘飘洒洒拂过这片荒芜的大地。
一行数十人走在凹凸不平的大地上,深一脚浅一脚。除了他们彼此的呼吸声外,便只能听见那阵阵仿佛
从天际之外传来的风声,响时像阴恻恻的悲号,静时像空洞呜咽。
其中脸上有一道刀疤的男人低咒一声,打开了照明的手电。
“喂……你这样不是暴露自己的位置了吗?”那光在这片黑暗里太过显眼,身旁的同伴立刻道,“快熄
了!”
“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能有什么危险,瞧你那副怂样!”刀疤男咧了咧嘴,“要不是你们中间掉链子耽误
了事儿,这趟单子早完成了,还用得着追到这里来?”
他们这伙人是星际雇佣兵,灰色地带,给钱就办事。比星盗更狠,也比星盗更乱,像现在这几个人,彼此之
间其实根本不认识,只不过是刚好接了一样的任务,所以凑在了一起。
人多就意味着得到的赏金可能要分成好几份,除了自己都是抢饭碗,自然不可能团结到一起。
众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地逡巡四周,却没人提出要分开行动的意思。这次任务给的赏金高得离谱,而这往
往意外着——更大的风险。
“沙沙——”细微的、仿佛什么东西摩挲过地面的声音。
“什么人!?”
在荒星呼啸的风里,那声音是如此微不可闻,但雇佣兵里偏偏有种族天赋是绝强听力的宇宙人。他猛地
回身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只看见一片黑洞洞的暗,一直延伸到深处更加漆黑的地方。
众人被他的呵声惊起,瞬间掏出武器各自戒备,浑身紧绷。刀疤男阴着脸,直接把手电筒照向了那个方
向,但——并没有发现异常。
被灯光照亮的地方没有任何可疑的人物,贫瘠的大地上随意散乱着几根枯草样的东西,像什么植物死去
后又被晒干的残余。
但这也不奇怪,因为他们走进这片区域以后,满地都能够看见这种东西。结合早先看见的荒星垃圾堆,
也许是什么工业废料或者生活废品,恰好被风吹飞得到处都是。
几根枯草被风带着滚到了刀疤男的脚边,他不甚在意地一脚踢开,回头看了“谎报军情”的宇宙人一
眼,阴沉地低咒一声,迈步朝前走去。
没人注意到被踹开的枯草呼吸般起伏了一下,入夜的温度更低了。
众人回头或真心或假意地安慰了宇宙人一番,而宇宙人默不作声地揉了揉自己比人类大数倍的耳朵,抿
了抿唇。
“……咦,你怎么不走了?”又过了十分钟,有人发现大耳朵的宇宙人忽然停在了原地。
走近时,才发现对方脸色惨白,浑身都在发抖,样子有些可怕。
“你怎么了……?”
大耳朵的宇宙人没有回话,他僵直的眼珠一转,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
我们一共有多少人?十五。
是的,十五,可是为什么……我听见了成百上千的呼吸声。
那此起彼伏的呼吸是多么热闹、多么具有活力啊,把整片空寂的大地填得满满当当,无处不在……无路
可逃。
他颤抖起来。
——这里不只有我们。
——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叶沧循着黑蝶王花的指引,一路朝着目标方向走去。
就像很久以前说的,成年后的黑蝶王花可以把根茎遍布整个星球。小黑在地表之下亦步亦趋地跟着叶
沧,像一只到处打窟窿的可爱地鼠。
“嘤!”小黑突然停了下来,大地凸起一块,隐约可见下方泄露出的一小片紫黑色花瓣。
“嗯?你说前面就是食人藤和死朽菇的地盘了?”
“嘤!”
“你说它们的领地意识很强?那一般人进去会被马上吃掉吗?”如果是的话,叶沧觉得自己可以直接等
着收尸了。
“嘤嘤嘤。”不会哒,它们在进食前超喜欢跟猎物玩!等到猎物变得半死不活的时候,还会努力抢救
呢!实在救不活了再一口闷。
叶沧想这不就是猫?捉到老鼠以后不急着吃,要慢慢玩死?
叶沧往这片区域内走去,结果刚走了一小段路,就看见一个明显不是人类的大耳朵青年跑了出来,顶着
一脸血,连滚带爬。
对方的面容因为过分激烈的情绪而扭曲,在叶沧面前数米远的地方突然被绊了一跤似的摔倒,粗重的喘/
息声从喉头呜咽而出,他嘶哑地朝着叶沧伸出了手:“救……!”
他的视线早就被汗水泪水模糊成了一片,根本看不清前方具体的模样,只下意识地以为叶沧是他的哪个
同伴。
至于一些违和感,例如这位“同伴”过分气定神闲的姿态和整洁的衣着,他根本来不及去细想。
叶沧扫过大耳青年的位置,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道:“这么晚来打扰你们,希望你们不要生气……
嗯?不生气,很高兴?那我就放心啦。”
这话语轻快又悦耳,很像一缕轻轻缓缓的风,是很多人一听就能心生好感的音色。
然而青年却并不觉得安心,反而打心底突然冒出来一股子寒意,浑身发冷。
……他刚才,在跟谁说话?
这个时候,青年终于冷静下来了一点,脚踝传来的剧痛让他意识到自己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
他不得不咬着牙,缓缓抬头循着叶沧所在的方位看去。
多么奇怪啊,明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天地间没有一丝光源,然而他却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人
的模样。
那双翠色的眸子含着轻轻浅浅的笑意,就这么无声地注视着他。
这显然不是他认识的人中的任何一个,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因为逃杀而满身狼狈,而这个人——矜贵,
干净,仿佛不知人间疾苦的天真。
这样的人该出现在热闹的晚宴、豪华的游轮,但唯独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站在荒凉又凄烈的夜色里,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显得怪异又诡谲。
青年蓦地凝滞了呼吸,他听见眼前的人缓缓开口:“我想你需要帮助?”
也许是因为一上一下的角度,他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朦胧的压迫感,比夜色更深邃。
“……我、你能不能扶我起来?”青年放在沙土上的手微微攥紧,“我的腿受伤了。”
尽管叶沧这么可疑,但他现在除了向他求助以外根本别无选择。青年深呼一口气,告诉自己这种时候别
想太多。
“我还有几个同伴,他们现在也在这片地方,但因为一些原因我们暂时走散了。你如果帮我一把,我和
我的同伴都会感激你的!”
青年很聪明地没有说明多余的信息,比如那个正在追杀他的怪物,否则大概率眼前的人会把他扔下掉头
就跑。
“一个无辜又清白的身份的确容易让人放心,但我喜欢听实话。”叶沧蹲下身子,一手支起下颚,懒懒
地打断了他,“想要我帮忙就诚实点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
眼见着叶沧一副“你不说我就不出手”的模样,青年直接急得双眼通红。奈何叶沧就是八风不动,青年
恨不得照着地上捶上两拳,再吐出口老血。
——要是那个怪物追上来大家都得玩完啊哥!!
青年妥协了。
他飞快地交代了自己的身份,力求用最短的话说明一切,语速快得活像后面有人在索命一样……其实也
差不多。
“所以,你们来这里是因为接到了一份任务,任务的要求是拦截一艘运载飞船,然后把一样东西交给飞
船里的人?”
“是。”青年低咳一声,“我知道雇佣兵的名声不好,但我们也只拿钱办事,从不像星盗那样滥杀无
辜,你就帮个忙吧大哥。”
叶沧点了点指尖:“你知道那艘运载飞船是什么情况吗?”
青年面容扭曲了一下,简直要跪了——怎么还有问题!没时间了,逃命啊大哥!大佬!
心里恨不得自己再长出两条腿,面上却只能乖乖屈服道:“我只知道那艘飞船来自水王星,好像是用来
流放什么人的。”
叶沧神色一动,掐指算了算:对哦,差点给忘了,星昂确实该到阿木星了……或者他早几天就到了。
青年望着忽然沉默下去的叶沧,忍不住催促道:“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可以离开这里了吗?”
“你看上去好像挺着急,”叶沧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他身后,“莫非后面有什么在追你吗。”
“……没有!”
“别否认那么快,你确定它不是来找你的?”
叶沧朝着青年后方抬了抬下颚。
青年忽然觉得一股凉气窜了上来,他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然后,如同镜头慢放般,极缓极缓地回过
头。
一个漆黑的巨大身影就站在他身后,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那并不是个人、甚至不是一个动物,在那团漆黑里,蠕动着无数细长的藤蔓,藤蔓上生长着利齿一样的
倒刺。
星际里并不缺少一些危险的生物,就单单这样看,这个生物的危险性尚在接受范围内。
然而——
荒星漆黑的天空,不知何时投射下了微微的天光。
就在这样得天眷顾的微光下,青年绝望地抽动了一下大腿。
放眼整片大地,奇异的生物一直蔓延向地平线的尽头,如龙蛇的剪影、魔女浓密的长发般,恣意乱舞。
它们既是一个整体,又是无数个独立的个体。
当它们彼此交颈缠绕,拧成一股的时候,便如同尘世的巨蛇耶梦加得,从世界尽头的无尽深海中探出头
来,从能够吞噬一颗星球的口中,缓缓喷出冰冷阴翳的吐息。
它们“看”向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