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锦堂醒来,发现眼睛有些湿润。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境中又回到他一生中最怕的那场景,多少次,他曾想倘若时光倒回,他一定会狠狠地喝止当时的那个自己。
是他,他亲手害死了他最爱的珍宝。
从孙珍死在他怀中的那一刻起,不管玉关的风景再壮美,也进不了他的心,不管天光是多明灿,也无法让他黑暗一片的世界重获温暖。
在大将军府的厅内,夜深,风也渐冷,无艳缩着肩膀,但心头的那股冷意却更胜身上,尉迟镇拥着她,把外裳解开,将她拢在其中。
管家娘子擦了擦泪:“我去给小姐取件衣裳……”捂着脸忍住即将冲出口的哭泣之声,急急出了厅门。
尉迟镇轻抚无艳肩膀,看向老仆人:“那么……珍小姐的那孩子……是……也没活下来么?”
老仆人拭去眼中的泪,道:“那时候,小姐的身孕最多才有六七个月,几乎都不显怀,可见孩子太小……又加上药物残害,都没有人会指望那孩子活下来……”
无艳心惊肉跳,她最是受不了的便是如此,从方才听说孙珍被关乞求孙锦堂放过那孩子开始,就泪流不停,此刻更觉一颗心阵阵抽痛,不由喃喃出神,道:“真可怜……希望那孩子还可以救……”说到一个“救”字,眼中的泪便冲了出来,扑簌簌滚落。
尉迟镇见她兀自不明白其中关联,心中的担忧不禁重了几分。
老仆人道:“当时小姐去了,老爷太过伤心,整个人都不知如何是好,那时候,门外……”
正说到这里,便听到门口处有个声音沉沉道:“别说了。”
室内三人齐看过来,却见竟是孙老将军披衣站在门口,灯影下他的身形越发见瘦削,同初次相见的那威风凛凛的孙大将军不同,此刻的他,竟如一个年迈无力的老者,有些颓然地靠在门旁,仿佛一阵风过,便能将他吹倒。
无艳忙擦擦泪,不等尉迟镇开口,便先跑到孙锦堂身前,道:“你怎么起来啦?你该好好歇息才是。”
孙锦堂看向无艳,却竟说不出话来。
此刻,那管家娘子去而复返,道:“我给小姐拿了件衣裳……”她稍微迟疑,便将手中长袍抖开,替无艳披在身上。
无艳感激地看着她,道:“多谢,不过我不冷。”
妇人却红着眼,一眼不眨地看她,并不说话。
无艳心想:“为什么他们都这么古怪?难道这位大婶还以为我是他们家小姐么,真是可怜……”
无艳正想着,面前孙锦堂把她上下大量一番,忽地圆睁双眸,叫道:“谁让你把珍儿的衣裳拿出来的?”
管家娘子浑身一抖,孙锦堂伸手,十分粗鲁地竟把无艳肩头披着的衣裳扯下来,道:“珍儿的东西谁也不许碰!”
尉迟镇见他十分之怒,生怕他错手会伤到无艳,便忙走了过来,将无艳往身边拉过来。
管家娘子哭道:“老爷,你仔细看看,这位姑娘生得跟小姐多么相似,方才披着小姐的衣裳,简直……”
孙锦堂捏紧孙珍的衣裳,双眼之中透出坚硬而冷绝之色,道:“这些陈年旧事,为什么要对外人提及,还有这些荒谬的话,我再也不想听到!”
两名仆人满心悲伤,却无法做声,尉迟镇却忽地问道:“老将军,请问,那个孩子她活下来了么?”
孙锦堂冷冷地看着尉迟镇,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转身离开。
那老仆人无奈地跟了上去,管家娘子很是难过,却不便外露,只低着头道:“小姐,尉迟大人……老爷脾气不好,还请见谅,眼看时候不早了,两位便在府内歇息罢,我叫人给你们准备房间。”
无艳很是牵挂他们方才所讲述的“故事”结局,可却知道现在却不是追问的好时机,尉迟镇道:“我们若留下,老将军不会不悦么?”
管家娘子勉强一笑,道:“老爷若是讨厌两位,就不会请你们回来府中了……”
无艳道:“这老头子真吓人,镇哥哥,我们还是回客栈吧。”
管家娘子忙道:“姑娘,老爷并不是针对你,只是……是怪我自作主张了,这么多年来,小姐的东西,从没有人敢碰过,连她的住处都跟原先一个样……老爷不是生你的气,你、你就留下来好不好?”
无艳见她眼巴巴地看着,眼中还有泪光闪闪,她十分不忍心,便答应了。
管家娘子这才微微露出欢颜,亲自引领两个前往客房。
到了住处,尉迟镇看这房间颇大,且也干净,但因长久无人居住,显得极为阴冷,便道:“我们是分开住的,劳驾给无艳多一床被子,怕这里太冷,她受不住。”
管家娘子听他说分开住,略微诧异,却忙答应了,便叫丫鬟准备被褥。又道:“府内空置房间倒多,但向来没人居住……这别院还有个客房,我叫人即刻收拾出来。”
无艳听见了,便道:“大婶,不用啦!”
管家娘子一愣,尉迟镇也看向无艳:“怎么了?”
无艳仰头看着尉迟镇,道:“镇哥哥,我们在客栈里也定了一间房,本来就要睡在一起的,这里又这么大,你就不用再麻烦去别的地方啦。”
管家娘子听了“客栈里也定一间房……睡在一起”的话,惊的目瞪口呆。
尉迟镇略窘,忙道:“那是因为客栈掌柜说只剩下一间房,迫不得已才如此的……之前不都是分开住的么?”
管家娘子听见这解释,才暗中松了口气。
无艳哼道:“啊,我知道,你是怕又打地铺……那么,大不了你今晚上睡床,我打地铺好啦!”
尉迟镇咳嗽连连,管家娘子却听得莞尔,目光中透出几分牵念,她目不转睛看着无艳,只见灯光下少女娇憨秀美,触动她心底那道旧日倩影,两道影子逐渐重叠,刹那间心中百般滋味。
管家娘子打起精神,道:“既然如此,尉迟大人今晚不如就在这里暂住,我叫人再送两床被褥来,若是怕冷,可以再加一个火盆……这屋子久无人住,我也怕多有寒气,让小姐一个人留在这里,怕是不妥,有个男子照应着倒是好的。”
尉迟镇见她落落大方,且又体贴说出这番话,又看无艳一脸期盼之色,他便也不再迟疑,道:“如此也好。”
丫鬟送了水来,洗了手脚,此刻夜深便越发冷了,无艳钻到床上,尉迟镇从行囊里掏出一本书,坐在桌边看。
无艳脱了外裳,摊开手脚,转头就看尉迟镇,却见他灯光之中容颜润泽,一派温柔明朗气质,不由看呆了。
尉迟镇早留心她不安分,翻了两页,便看无艳,正好看到她手托着腮,呆呆望着自己之态,尉迟镇忍不住笑道:“小傻子,你看什么?”
无艳吐吐舌头,重又躺平:“没看什么。”
尉迟镇见她十分精神,便劝道:“今日忙了一整天,你还不累了?还是早点睡吧。”
“哦,”无艳答应了声,心却乱杂杂地,手在榻上拍了拍,便问:“镇哥哥,你说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尉迟镇问:“哪个孩子?哦,你是说老将军的孙女儿?”
无艳愣神:“孙女?你怎么知道是个女娃儿?”
尉迟镇一愣,而后笑了笑:“是我自己乱猜的……”
无艳怔了会儿,道:“那你说他可还活着?七八个月的话……唉,我不知道,师父没教过我,书上也没有明说。”
尉迟镇望着她:“怎么这么关心那孩子?”
无艳叹了口气,道:“我就是觉得……太可怜了。”
尉迟镇问:“谁可怜?”
无艳想了想:“孙小姐可怜,孩子可怜……老将军也可怜。”
尉迟镇把书放下:“老将军也可怜么?你不觉得……孙小姐去世……跟他脱不了干系么?”
无艳眉头一皱,双手抱头揉揉:“我……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可能他、他不是故意的……谁愿意害死自己的孩子呢。”
尉迟镇目光之中一片柔软:“是啊……如果那孩子还活着的话就好了。”
无艳转头看他:“嗯?”
尉迟镇沉吟之际,忽地眉峰微动,眼尾往旁侧窗户上淡淡一扫。
尉迟镇手在书上一按,起身走到床边,他缓缓坐下,抬手抚过无艳额头:“星华,我有个问题,或许突兀,不知道该不该问你。”
无艳道:“什么?你说就是了。”
尉迟镇道:“我想问你,倘若你是老将军的孙女儿……你会不会恨他?”
这一瞬间,尉迟镇清楚地听到窗棂上有一道细微的脆响。他内功精湛自能听到,无艳却全没发觉,只是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我?”
尉迟镇凝视她的眼睛,道:“是啊,倘若你是……那个幸存下来的孩子,你会如何面对孙老将军?”
无艳原本躺着,此刻便猛地坐起身来,震惊地望着尉迟镇的双眼,她的脸上,神情之中,畏惧跟迟疑交织,而后摇头道:“怎么可能,我当然不是啦!”
尉迟镇笑了笑,极力将声音放得更加温和:“我是说假如……并不是说你就肯定是。”
无艳呆呆地望了尉迟镇一会儿,道:“如果、如果我是的话……”
她抬手,握在唇边,垂眸拧眉,似在苦苦思索,隔了会儿,才低低说道:“如果我是那个孩子……我、我不知道……那太可怕了。”
尉迟镇握住她的手:“别怕,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么?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
无艳胸口起伏不定,沉默了片刻,才茫茫然地说道:“镇哥哥,我不喜欢这样……师父说我是个孤儿,我、我有时候想我的爹爹妈妈是什么样的,但是、但是我不要这样、这样凄惨……我会很难受的……我不要是那个孩子,我不要是……”
无艳说着说着,心痛难忍,眼中的泪也一涌而出,她抬手揉眼,却越觉得伤心,忍不住竟哇地哭了出来。
尉迟镇心头一沉,忙伸手把无艳拥入怀中:“乖,别哭……不说了,不说这个了。”
尉迟镇抱着无艳,温声安抚,耳畔听到窗户边上,似乎有一道无奈而凄绝地低低笑声,然后,那沉缓的脚步声,慢慢地,一步一步远去了。
一夜过后,尉迟镇跟无艳起身洗漱了,便出来跟孙锦堂告别,谁知却扑了个空。
老仆人道:“早一个时辰前,鸡鸣驿传来消息,外部沙匪集结作乱,老爷亲自带兵出城去了。”
尉迟镇震动:“老将军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怎么贸然出城?”
老仆人黯然低头:“我们也是这样说,但是老爷的命令谁又能阻止?”
尉迟镇问道:“可说了贼匪的人数跟动向?”
老仆人道:“这些是军机,小人只是奴仆,从来不敢参与。但是最近外头有人说,曾在浅海迷宫那里发现过沙匪的踪迹,只盼老爷别去那处。”
这浅海迷宫,是关外地景,坐落于来往客商的驼道之西,有一处浅浅的水洼,不算太大,只有小半里,虽然清浅,但终年不干,水是清澈的蓝色,入口却甘甜,很是奇妙,水鸟栖息草木茂盛,当地人称呼为浅海。
而浅海之畔,却有一处废弃遗址,多是断壁残垣,绵延有三四里之多,传说是千年前,此处有个古国,这便是古国的宫殿所在,随着风催日晒,宫殿自然消失无踪,只留下当初建造宫殿时候的轮廓雏形。
开始的时候有些经过的客商喜欢在此处歇脚,无意中在河畔竟捡到极为名贵的宝石,两三次后,渐渐有传说,说是古国宫殿虽然不再,但却有无数的珍稀异宝,随着沉埋底下,如果运气好,或许就会发现。
财帛动人心,于是乎,便有好些利欲熏心的人前来探宝,谁知,一批一批的人前赴后继,进去的人多,出来的却少……于是又有传言,说迷宫之内有鬼怪作祟,财宝跟鬼怪的传说越来越盛,关内关外前来探宝的人却有增无减,但是那些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的客商跟本地人,却是说浅海而色变,不敢冒险靠近分毫。
尉迟镇不禁有些担忧,昨晚他听到那窗外之人,分明就是孙锦堂了,却不知道老爷子听到无艳那一番话之后,会是如何反应。
可是尉迟镇知道,老爷子心中必然是不好受的。而且……如果是部分沙匪作乱,又何须主将带兵出关?昨晚上老爷子回府之前,谈起沙匪,明明是一副很不屑的口吻。
尉迟镇便问道:“老将军昨晚歇息的如何?”
老仆人摇头,管家娘子送了吃食进来,闻言又生伤感,道:“哪里合眼过?对着小姐的旧衣裳坐了整整一晚……”
尉迟镇略一思量,便先将无艳安置在府中,自己出外打听仔细。
无艳本想跟着他,但因涉及军情,又看尉迟镇一脸凝重,无艳便只好嘱咐他若无事早点回来,自己却在府内等候。
管家娘子倒是十分喜欢无艳留下,忙着伺候她吃了饭,两人对坐,她便仔仔细细打量着无艳,微笑说道:“姑娘,之前我有些莽撞之处,还请你勿要见怪。”
无艳笑道:“大婶你多心啦,镇哥哥常说我不通人情世故,我不觉得你有什么莽撞,只要你也别觉得我无礼就是了。”
管家娘子看着她,真是越看越心动,越看又越心伤,强打精神道:“若是小姐还在,跟生个姑娘的话,也是你这样大年纪了,那这该多好,老爷也不至于……”
无艳心里也酸酸地:“就是因为孙小姐的事,让老将军变了性情吗?”
管家娘子点头:“起初倒还没什么,虽然伤心,但老爷知道自个儿是守将,不能没了主张失了分寸,一直到近几个月,他越来越……我想,或许是因为小姐的祭日又快到了的缘故。”
无艳心里也竟跟着一痛,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她看看左右无人,犹豫一会,便忍不住问道:“大婶,我想问问……那个没足月就出生的孩子,是……是……怎么样啦?”
管家娘子擦擦眼角泪,道:“说实话,我们也不知道那孩子究竟是生是死,但那不过是六七个月的小娃儿,长还没长开呢……实在是不敢想……”
无艳默默地低下头:“是啊……”
管家娘子眼中却涌出回忆之色,道:“但是这件事很是稀奇,就在小姐大出血的时候,府里忽然来了个青年人,说自己是慈航殿的人,为了浅海迷宫而来……他叫什么来着,叫……”
无艳震惊之极:“什么?”
管家娘子皱眉思索,道:“叫……对了,就是在法会广场上尉迟大人提过的,是镜玄!”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赐予我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