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金花楼从前头看十分气派,风景极佳不说,穿过大堂之后,却见后院别有天地,满园栽种着各色花树,有的已经过了花期,有的却盛放正好,墙角上有许多木槿花,颜色绯绯,十分迷人,从院门口到里屋的甬道两侧却种着一树一树的紫薇,花正盛放,浅红色闪闪烁烁,华美之极,人行其中,宛如行走于仙境中。
知聆心中啧啧赞叹,赵哲跟承鹤却显然是见怪不怪,从花海里徜徉过去,到了屋前,却嗅到一股淡淡甜香,原来是屋子的窗台上摆放着两盆雪白的栀子花。
赵哲回头看一眼知聆,微微一笑,知聆的目光跟他略微一对,就看向里头,却正见到一个美人姗姗出来,美则美矣,难得有一种特殊气质,并不高高在上,反而令人一看便心生亲近之感,装扮的也是十分朴素,并无些浓妆艳抹之态,自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钟京娘了。
事先早有人进来报之,京娘急忙迎出来,赵哲迈步入内,承鹤跟知聆左右跟随,其他随从却在门口止步。
京娘请了赵哲落座,亲手泡了茶奉上,便道:“爷怎么在这个时候来了?”
赵哲笑道:“今儿得闲,就出来走走,不知不觉走到了这边,心想着就进来看看。”
京娘听着他竟肯费心说这些铺垫的话,心头一动,就看向站在赵哲身后的两人,承鹤她自然是认得的,只看知聆,见她一身男子打扮,可是那种娇柔端庄的美态,却自然是个女子无疑,赵哲素来都只是带着承鹤,如今竟破例带了这么一个人,还是女扮男装,钟京娘又非等闲,何况她的消息又灵通,当下便有几分猜出知聆来历。
钟京娘心知肚明,抿嘴一笑,道:“难得您好兴致,肯来这里看顾一趟,只是近来奴家这边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酒也是以前喝过了的,倒只是前日得了一个新的琴谱,爷要不要看一看?”
赵哲见她如此“善解人意”,十分满意,便道:“是什么新鲜的,拿来我看一看。”
钟京娘回身,自进了里屋,开了个匣子,果真取了一本旧册子出来,承鹤上前接过来,极快地翻了翻,才转身呈给赵哲。
赵哲接了过来,他心不在此,就只闲闲地翻了几页,做个样子,就道:“看来果真倒有些奇特,你可练会了?”
京娘说道:“刚上手,因有些难,所以才只会了一段,不太娴熟……”
赵哲笑道:“你先弹一个调子我听听看。”
京娘行礼:“是。”果真退后,在那架古琴之后坐了,轻轻起手弹了两声,知聆也算是个多才多艺的,但是这些古代的玩意儿却并非是她擅长,见钟京娘弹了几下之后,缓缓停下,做沉思状,似在想下一步怎么继续。
赵哲却笑道:“行啦,这曲子很有松下之风,怪道你弹着不顺手。”
京娘笑了笑:“为什么京娘会弹不惯松下之风?”
赵哲不语,转头看向知聆,道:“纯明,早听说你的古琴弹得极好,你看一看……”
知聆听他居然有让自己弹古琴之意,心中一惊,面上却仍是淡然,回道:“请您恕罪,我早已经不碰此物良久,早就手生,不敢献丑。”
赵哲怔了怔,钟京娘却更十分惊诧,她自然知道赵哲是什么来头,也猜到知聆身份,但却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敢当面拂逆某人的面子,惊讶之余一时替知聆捏了把汗。
谁知道赵哲一怔之下,却只笑道:“也罢,不弹也好,你若真的将这个弹的顺手,朕也是要担心的。”
知聆不懂,京娘却隐约知情:这首古琴谱,该是隐逸之士所做,赵哲说有“松下之风”,便是这个意思,说她弹得不顺手,意思是她究竟是红尘中人,做不到那种真正的飘然出尘隐士之风,如果“方纯明”能弹好,说明她是个至为冷清的性子,赵哲自然是不乐见的。
钟京娘只是没想到,赵哲竟会对她如此“纵容”罢了。
知聆见赵哲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却因为有自己在身边站着,因此他显得十分“束手束脚”,不得畅快,知聆很不愿自己当这个电灯泡,十分没有意思,就觑空,便找了个借口退出门来。承鹤便叫两个侍卫跟随着。
知聆从京娘院子里出来,还没有过大堂,就见到在堂下的柱子边上,站着一人,正往这边偷看似的。
知聆几步走了过去,那人站住脚,目光相对,知聆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道:“真的是你。”
那柱子旁边站着的人,一张鹅蛋脸,颇有几分姿色,竟是彩鸳,只是衣着跟之前的简单大相径庭,却是着一身水红色裙子,露出里头的翠绿抹胸,乃是青楼里的寻常打扮。
两人对面,各自心中惊诧,彩鸳先前在知聆跟着赵哲进来的时候就远远见了一面,因此并不十分惊讶,只道:“小姐,我们又见面了,却想不到竟在这个地方。”
知聆看她神情有些淡然,便问:“你怎么在这里了?”
彩鸳笑道:“小姐又高飞了?却不知我的遭遇很是可怜,当初因得罪了你,被爷做主,不由分说发卖了我,本来倒也是不错的,那家的公子对我极好,他们家虽然不比段家,但毕竟我也有了立身之处,因此我竟也甘心的,想尽心竭力伺候他一辈子,只可惜他家里的大奶奶知道后,领着人把我打了出来,竟又没有了着落,那家的大奶奶又几次派人搅扰,竟没有好人家肯要我了,我家里人贪图钱财,见我在家白吃白喝,全不想我当初为丫鬟的时候攒了多少钱接济他们,竟齐齐狠心,把我卖到了这个见不得人的火坑里。”
知聆不知道她的经历居然会如此曲折,然而彩鸳跟现代的聂文鸳大抵是一路的人,而且彩鸳落得如今这个下场,多半也是她咎由自取,毕竟知聆曾经警告过她,只不过当时知聆想不到彩鸳背叛她后,下场竟会如此罢了。
知聆不说话。彩鸳笑道:“小姐怎不开口?难道是在心里同情我了吗?”
知聆道:“个人有个人的命,我自身难保,又何必同情你。何况,你的样子也不像是需要人同情的。”
彩鸳便笑:“这倒是,虽然名头是难听了些,可是不愁吃穿,锦衣玉食,虽然有时候会被妈妈打骂,但……倒是跟我在段府差不多,而且起码不用担心被人害死了。”
知聆笑了笑,看着她的模样,跟之前那个谨小慎微的彩鸳却大为不同,隐隐地透出几分聂文鸳的气质来。
知聆心头凛然,问:“被人害死?”
彩鸳看着她敛起笑容,道:“我只听说你也被人卖了,现在你却又是在哪里?怎么是这个打扮的?你果然是不知道,宋姨娘前日里不慎滑了一跤,所以早产了,幸好孩子无恙,只可惜人却没有保住。”
知聆吃了一惊:“人死了?”
彩鸳道:“早死的透透的,只可惜了那孩子,我听说爷把逸哥儿带出了府,那孩子,恐怕便是第二个逸哥儿了,只怕是长不大的。”她的样子很是轻快,嘴角隐隐带笑。
知聆心头乱跳了一阵,彩鸳说道:“看样子你所在之处不是太过偏僻,就是……门高户大,故而你连这些都不知道。”
知聆想了会儿,便轻轻地叹了声。
彩鸳看着她的脸色:“难道你替宋姨娘觉得遗憾?我可还记得她欺负你时候那种嚣张之态呢,她落了这个下场,不是该觉得欢喜吗?”
知聆听她如此的话,只觉刺心,便道:“你刚才说被人害死,莫非你觉得她是被谁害死的?”
彩鸳道:“小姐,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的脾气,难道你觉得大奶奶会饶了她?何况以宋姨娘自己那个作死的脾气,早就有人看不惯她,下个绊子,又是什么难的?”
知聆只觉得心头一阵茫然,彩鸳笑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我都不知要不要跟你说。”
知聆问道:“什么事?”
彩鸳道:“我在府里的时候,到底也认得了不少人,昨儿有个府里的人过来这边,见了我,又吃多了酒,就多说了几句话,他跟我说,宋姨娘生那个孩子,生得血崩,力气都竭了,天神也救不回来,后来守着的几个丫鬟婆子,听到她最后说了一句话……说是……”她附耳,靠近了知聆低语了一句。
知聆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彩鸳笑微微看着她:“他是那么说的,真假我却不知,你自然也不必真的就信了。毕竟具体如何,要问段府的人才清楚,只不过现在你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有空闲去管其他的,不如死了心,各寻各的路才好。”
彩鸳说罢,便打了个哈欠:“小姐你如今的主子竟也喜欢来这里,恐怕也不是什么……只是他竟有本事见钟京娘,必然是个来头非凡的吧?”
知聆见她问这个,便道:“我也该回去了。”
正说到此,便有个侍卫在身后沉声说道:“主子请您回去。”
内廷侍卫,自然风度非凡,彩鸳看一眼那侍卫,有些狐疑地又看知聆,她到底也曾是大家丫鬟出身,此刻似乎察觉什么,便没说话,低了头退后几步,便悄然离开了。
知聆重回来,远远地却见赵哲站在院子的花丛之间,京娘便在身后陪站,见她回来,便问:“去哪里了,这么一大会儿,我的腿都站累了。”
京娘听着,内心了然:这是在说给方纯明听,他一早就站在这里,什么别的也没做。
知聆道:“您怎么不在里头好好地坐会儿?偏出来站着。”
赵哲哈哈一笑,道:“看看,竟说起我的不是来了,京娘,我说的可对?你说她时不时被朕纵的很是无礼?”
钟京娘也笑笑,看向知聆,却并不敢顺着打趣什么。
赵哲见知聆回来,便不再在京娘院子里逗留,动身要走,京娘跟鸨母亲自相送,却不能太过招摇,京娘只在堂下就住了脚相送,免得被人瞩目,看出不妥就大不妙。
一路出了金花楼,赵哲便问:“方才听说,你是跟个楼里的人说话了?是什么人?”
知聆见他知情,便道:“是昔日我的一个丫鬟,原先被段府卖了的。”
赵哲略动容:“哦?”
知聆对上他的眼神,心中一动,便道:“就是曾经做了段重言妾室的那个,这次相见只是巧合,以后应该都不会再见到了。”
赵哲琢磨了会儿,了然,便说:“旧日之人之事,不理倒是好,免得自惹烦乱。”他原本以为若是知聆喜欢的丫鬟,那他当然可以替那人赎身,如今听知聆的意思,就知道那不是个好的,因此便也没再动买人的心思。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一行人便又骑马回宫,一路上知聆策马而行,心中却想起方才彩鸳所说的话,尤其是她所讲述的关于宋姨娘临去之前的那一句。
据说,当日宋姨娘拼死拼活生下孩子,已经力气衰竭,奄奄一息,却就在太太带人进来看的时候,抓着太太,挣扎着说了句话。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糊涂了,段夫人更是安抚说道:“你安心养身子,我替你先照看着孩子,等你好了,再自己养着。”
宋姨娘只是摇头,反复地只说:“求太太,若是想让这孩子活,就把他交给方纯明。”
知聆心中七上八下,由这件事,便想到逸儿,一时心跳更急,没提防前头有人横穿街道,马儿受惊,顿时嘶鸣一声,知聆一惊,身子歪了歪,差点从马背上跌下来,她反应倒是快,竭力挽住马缰绳,正稍微稳住身形,旁边赵哲眼疾手快,侧身探臂过来,将她拦腰一抱,轻声道:“松手。”
众目睽睽,青天白日,知聆不能跟他“拉锯战”,只好松开缰绳,脚下脱开马镫,赵哲轻易将她抱了过来,搂在怀中,低头在她耳畔笑道:“这马儿善解人意,非要把你送到朕的怀中来呢。”
经过方才一乱,已经有人看向这边,知聆急忙把脸向着他怀中一靠,藏了自己模样,赵哲感觉她钻向自己怀中,一时大为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