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京城之中很多人都失眠了,段重言抱着知聆,人在怀中,却有种时时刻刻都会失去的感觉,他想用力些,却又怕弄疼了怀中的人,还怕惊醒了她,于是只好一夜都睁着眼睛,看着她,他所熟悉的这张容颜,他要怎么做,才可以天长地久时光静好?
知聆靠在段深竹怀中,却也同样无眠,只不过她并未动,只装作睡着的模样。
段重言之前的问话,让知聆如梦初醒,回想入宫的种种,段昭仪的亲密相待,以及赵哲的“突如其来”,现在想想,她忽略了太多。
譬如段昭仪亲切底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比如赵哲看向自己时候那种格外明亮的眼神。
起初知聆并无察觉异样,或许,那种眼神让她把赵宁哲跟这位皇帝先生混在了一起,当时不觉,现在回想:那怎么会是看向一个不相干的人的眼神,那种眼神跟赵宁哲当初看她,如出一辙。
想来也是,她一直都想不透段昭仪为什么会对如斯身份的她伸出橄榄枝,现在看来,恐怕是别有所图。
可笑她居然一直都不知情。若非方才段重言问话时候流露出紧张神色,她也不会想到。
若是在今夜之前,知聆恐怕会觉得震惊跟呕心,但是现在,她只想冷笑。
而与此同时,练府里无眠的还有练大奶奶练素爱。
练素爱靠在床头,静静出神很久,她从开始想,想了很久,她一度觉得自己已经胜利了,然而峰回路转,却发现那不过只是她自己催眠了自己,或许她一辈子都走不出以“方纯明”为名的阴影了,除非两个人之中有一个死。
房门轻轻地被敲了两下,有个人悄无声息地摸进来,练素爱看他一眼,冷笑:“你这会儿来做什么?”
那人张手将她拥入怀中:“我前些日子在外头奔波,这不是才回来?家里头那个又是个眼尖不好糊弄的,今晚上她折腾的乏了,喝了药睡了,我才得空。”
练素爱冷笑:“折腾的乏了?怕是高兴坏了吧,今晚上总算得了她的意,看到我被人打了,就如她直接来打我似的。”
那人在她脸上亲了口:“打得哪里,让二爷疼惜疼惜,哥哥也真是的,既然娶了你,就该对你好,当初若不是你们家紧着要你嫁了他,我们也不至于就这样。”
借着淡淡烛光,照出一张颇为清秀的脸,竟是段重言的二弟段嘉安,搂着练素爱,轻声叹息。
练素爱眉毛一挑,用力推了他一把:“说什么我们家紧着要我嫁给他?怎么不说你们家急着巴结?看得我爹是相国器重的人,又忙着要跟方家撇清关系,你少在这里感慨,若是你能耐,你便直接站出来,说你要娶我呀!你做什么又闷声不吭地?恐怕你心里也是惦记着姓秦的泼辣贱人。”
段嘉安正色道:“你可冤枉死我了,我能看上她?我就算看上府里的丫鬟,也没半点心思在她身上,她一味地好面子,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当初不做声,只是怕给长辈们看了,说我跟哥哥争抢女人……如今我却有点后悔了……”
练素爱道:“你后悔什么?”
段嘉安道:“我后悔我当时没有出声,若是我出声,跟哥哥商量,哥哥未尝不会不愿意,哥哥当时倾心方纯明,恐怕正也恨不得把你给我呢……唉,却落得现在这阴差阳错。”
练素爱皱眉,却不大愿意听这话:“你的意思,是我怎么也比不过方纯明?”
段嘉安自觉失言,忙笑:“你这是哪里话,就算是一万个男人都喜欢方纯明,在我心里,却仍只是喜欢你的。”
“只怕你也是口不对心。”练素爱咬了咬唇,“人人都说方纯明不管才貌家室都要比我强,又或者她有什么过人的手段,不然为何你哥哥对她那样?不管我用什么法子,他竟只一心一意,简直像是鬼迷心窍。”
段嘉安正抱着她,在她颈间细细亲吻,听了这话,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隔了会儿就说道:“我只说我当时没有开口求哥哥把你让给我,我却忘了问你的心意,当时给你选,你会选我,还是哥哥?”
练素爱一时语塞,不答反问:“你这句是什么意思?”
段嘉安皱眉道:“你说方纯明处处都比你强,但哥哥却处处也比我强……”他忽然一声冷笑,黑暗之中双眼闪闪看着练素爱,“只怕我方才所说,也是我一厢情愿罢了,你心里怕也是惦记着哥哥,当时给你选,你应该也只是选哥哥不要我吧。”
练素爱一听,变了脸色:“你够了,现在你也是在挤兑我?”
段嘉安转头:“我只是说实话罢了。你敢说不是这样的?”
练素爱抬手,在他脸上打了一耳光:“我算是白跟你一场,当时我只以为是嫁定了你,加上你那样厮缠,才都跟你作出无德丧行的事来……你若是开口求长辈许我嫁你,难道我就会再厚颜执意地要跟你哥哥?何况嫁谁这种事,难道让我来说?连你一个男人都没有胆张口,如今你倒埋怨起我来了?你滚!”她低声喝骂,一边用力推段嘉安。
段嘉安见她发怒,不由后悔,急忙张手又将她抱了,不叫她挣扎:“我错我错,千错万错都是我的,好人儿,你就别生气了,今晚上你受得委屈够多了,我若再让你生气,可就不是人了,你只管打我,骂我,可千万别动真火。”说着,便握着练素爱的手,让她打自己的脸。
练素爱见他可怜兮兮,心头一软:“你够了,不用打我一巴掌又来讨好……我这一辈子,也便这样了……先前你干下那样的好事,害得我……我现在时而会想,后来那个孩子没了,究竟是因为听了你哥哥的事动了胎气,还是因为先前做了那等恶事,故而老天罚我……”说着,就低头擦泪。
段嘉安轻轻叹了口气:“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徒增伤心……”
练素爱擦干了泪,又冷笑:“过去的不想,那以后又如何?难道以后会有什么好,他一心都在方纯明的身上,我跟你又长久不了,这样偷偷摸摸地,索性罢了。”
段嘉安慌忙抱紧了她:“别说这些狠心绝情的话,你听我说,事情未必没有转机的……哥哥仗着自己能干,什么不能碰的事也想动,迟早晚会有一场祸事,我这趟出去,在别郡置办了一套产业,若是将来当真……我便带你远走高飞,你觉得如何?”
练素爱抬头看他:“你说真的?不、不成,那我家里呢,你这里呢。”
段嘉安道:“为了你,我可都舍得,莫非你有什么舍不得的?”
练素爱心头一动,段嘉安见她不言语了,便捧住她的脸,在她唇上吻下去:“这几日在外头,没有一天不想你……就成全我吧……”把人压在床上,便自动手。
练素爱略挣了一下,那手却又勾住了段嘉安的脖子,只颤声道:“动静小些,别叫外头听见。”段嘉安暧昧低笑:“外头的人你不是都打发了?我的动静是无碍,只怕你忍不住叫。”
此夜,在京城的皇宫里头,素荷宫的寝殿内,段昭仪小心翼翼靠在赵哲怀中,脸上带一丝满足,一丝忐忑,这一遭简直如久旱逢甘霖一般,让她有种死而复生的感觉,手搭在赵哲的腰间,有些胆怯,但摸着那健硕结实的腰身,想到方才这人在自己身上纵横驰骋,唇边的笑意掩也掩不住。
身边的人从方才开始就没有说话,段昭仪也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开口,隔了会儿,才听到赵哲说道:“还没睡?”
段昭仪抖了一下:“是……皇上怎么也没睡?是不是……觉得这里不好?”
赵哲笑了笑:“这里很好,你也很好。”
段昭仪忍不住又露出笑容:“谢皇上称赞……”
赵哲垂眸看了一眼段昭仪,才又说道:“这几日太后跟朕说,朕的后宫里,妃位的人少了点,且朕正当盛年,却没皇嗣,太后有些不高兴。”
段昭仪心怦怦乱跳:“皇上……”却不敢妄自揣测,更不敢说出口来。
赵哲微笑道:“你如此善解朕意,朕心里有数。”
段昭仪一瞬灵魂出窍,只觉得眼前无限光明,却太光明了些,有些晃眼,又有些失神。
赵哲看着她懵懂之态,脑中却又晃过那一张脸,自别院见了一面,像是被定在他心中一样,浮浮沉沉地无法忘记。
赵哲喉头一动,缓缓地吸一口气压住心中那突然而至的冲动之欲,淡淡道:“时候不早了,睡吧。”
赵哲天不亮就离开了素荷宫,去准备上朝事宜,而段昭仪自然也已毫无睡意,事实上自从赵哲跟她提及妃位的事,她就再也无眠,只是碍于皇帝在身旁,故而一动也不敢动。
次日段重言退朝之后,便想回府,刚上了马,刚要策马而行,却见前头来了一骑,段重言认得,正是自己的一员随从,那随从翻身下马,见左右无人便走上前来,小声说道:“大人,方才在城外拦下一队北疆来的商旅,听他们说起话来,里面一人似乎很有些像是大人要找的……”
段重言一听,来不及多说,忙道:“现在人还在城外?”随从道:“正是。”段重言道:“快带我去。”又回头吩咐贴身的小厮:“你们先回去,我去办件事,稍后便回府。”
段重言往城门外而去的时候,段府里头,段夫人垂着头:“老太太,当真要这样吗,倘若诺之回来,恐怕……”
老太太面色平静,缓缓说道:“昨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他竟然为了那个女人,不惜忤逆长辈,以后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只恨当初没有狠心阻止他,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他要闹,且由得他去,只要让那祸胎离了段家,究竟是好事一件。”
段夫人想到昨晚上老太太那一句话,沉默片刻,道:“既然是您的意思,那我就去照办了。”
老太太道:“嗯,不用迟疑,速去!趁着他还没有回来。”
段夫人带着几个丫鬟婆子,一路往知聆房里来,正好胭脂扶着她起身,见状,胭脂便有些慌张。
知聆起身,站立等候,段夫人坐了,道:“你有什么东西想带的,自己收拾收拾吧。”
胭脂不明白,却知道不会有好事,正要问,却听知聆说道:“不用了,我没有可带之物,想带的,恐怕太太也不愿我带走。”
段夫人有些意外,就看知聆:“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你想带的是什么?”
知聆半垂着眼睛:“太太怕是来发付我的,我想带的,太太自然也知道,就是逸儿。”
段夫人手用力握紧,胭脂半晌才反应过来,却仍不敢信:“什么?是什么意思?”
太太呼吸几口,不去理会胭脂:“你果然是个聪明的。”说到这里,就看了看身边众人,“你们都出去外面等,你也是。”后面一句却是对胭脂说的,胭脂木着双脚,不能动,却被两个婆子拉了出去。
人都去了,段夫人说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可惜生错了人家,也跟错了人。”知聆听她的声音虽然平淡,但却并不似带什么恶意,就只静静地听,段夫人看向她:“你在段家这些日子,我对你也不好,你心里大概是恨着我的。”
知聆见她忽然说起这个来,便道:“夫人大概有自己的筹谋。”
段夫人道:“我没有什么筹谋,我只是无能为力罢了。”说到最后四个字,声音里忽然多了一丝隐痛。
知聆不语,段夫人沉默片刻,继续说道:“你大概不知道,当初我头一遭见你,你还是个小女孩儿,那时候,我就很喜欢你,后来你跟诺之定亲,我也是欢喜的,谁知道你家生了那样的事,诺之偷偷藏你的事,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但是我并没有对任何人说……我以为这样是对你好,现在看来,倒不如当初不私下纵容诺之了,竟像是害了你。”
知聆轻声说:“太太,不是素来不喜欢我的吗。”
段夫人道:“我若不喜欢你,就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了诺之带你进府,我若不对你苛刻些,自有别人千百倍地对你苛刻,这些,你自不用明白。”
知聆抬眸看她:“但是,为什么?”
段夫人淡淡说道:“你娘亲跟我小时候是极好的玩伴,我们一直相伴到各自定亲,后来彼此的夫君各有仕途,才渐渐地疏远了,但虽然面上疏远,心里还是惦念彼此的,你家遭难的事,我是后宅的人,爱莫能助,所以诺之能把你买出来,不管现在如何,我是欣慰的。”
段夫人说到这里,略转开头,目光之中有一丝鲜见的怅惘,同隐痛缠在一起:“不提也罢,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发付你的?”
知聆说道:“我是猜测的,经过昨晚上的事,段府怕是容不下我。”
段夫人轻轻一笑:“你真是聪明孩子,我本是要劝解你几句的,现在看来,倒是不用。”
两两相对,瞬间无言。隔了会,段夫人又道:“其实你离开了这里也好,诺之护不了你,我也护不了你,走了反比留下好。”
“谢谢太太。”
段夫人合眸片刻,才道:“我会嘱咐人,把你送个好人家。”
“我什么也不怕,”知聆对上段夫人的双眼,“我只求太太一件事。”
段夫人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你想让我照顾逸儿?”
知聆并不否认:“是,请太太照顾逸儿,如果我还能活着,我一定会把逸儿要回来带在身边的。”
段夫人沉默片刻:“好,我答应你,逸儿如今在我屋里,我一定会护着,不让任何人欺负他。”
知聆出了院子,府里上下早有人听闻,便有许多人过来看热闹,连最近少露面的宋姨娘也出来,看到这一幕,虽不敢多嘴,却暗觉解气。
知聆走到她跟前,对上她得意的眼神,便停下步子。宋姨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由地后退一步,扶着肚子道:“你……想干什么?”
知聆看看她的肚子:“快要生了?”
宋姨娘咽了口唾沫,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知聆说道:“兔死狗烹的意思你懂吗?”
宋姨娘怔怔:“兔死狗烹?”
知聆淡淡说:“大奶奶曾跟我说,因我是她的眼中钉,所以才让爷纳了你,谁知你不够分爷的宠,于是才又让彩鸳上位,如今彩鸳没了,我也要走了,只剩下了你,你猜大奶奶会跟你和睦相处吗?”
宋姨娘蓦地瞪大眼睛,手在肚子上一摸,手竟然有些发抖。
知聆扫了扫她鼓起的肚皮:“希望你不会跟我一样。”
知聆说完后,迈步往外就走。宋姨娘神情略慌乱,眼神变幻不定,见知聆已经走开两步,忍不住失声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知聆并不回头,眼尾往身侧一扫:“孩子是无辜的,为了他着想,好好保重吧。”